來源:檢察日報 時間 : 2025-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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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河故城
在新疆,在火洲吐魯番,有一座故城,她叫交河。
第一次聽到“故城”故事大約是在兩三年前,在系統(tǒng)內(nèi)的業(yè)務(wù)交流學習中,聽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檢察同行介紹他們公益訴訟檢察保護文物古跡案例時聊到過,說是吐魯番市高昌區(qū)檢察院就環(huán)繞故城的河道堵塞等問題向有關(guān)部門發(fā)過檢察建議。又聽說這座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故城,是國內(nèi)保存得最完整的生土建筑遺址,有人稱之為“最美廢墟”。
故城建在兩道河谷環(huán)繞的高出河面數(shù)十米的黃土臺地之上,自南門入口沿北登臨,漸至高處。極目四望,盡是殘垣斷壁。時值午后,陽光西移。靜寂的曠野,除了城墻、廢墟上的交錯光影,只有我們一行幾人的腳步聲和講解員略微沙啞的嗓音,不覺間被同伴拋下數(shù)十米,見遠處的他們已走成黑點,索性駐足獨品這曠世荒涼。
遼闊天地間,“頂天立地”只我一人,左顧是光光禿禿的土堆黃沙,右盼還是禿禿光光的黃沙土堆。吾誰與歸?陳子昂嗎?非也。疑心他登臨之處并非幽州臺,因為立于此地此臺才真正“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除了風,除了沙,除了斜斜的光影,前來懷古的游人很輕易就能體驗一把“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何為故城?歷史上曾經(jīng)存在但現(xiàn)在不復(fù)存在的城市。交河,曾經(jīng)也是一座輝煌的城,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車師前國王廷之地,既為國都又系軍事城堡,始建于公元前二世紀,毀于十四世紀末。故城位于吐魯番盆地火焰山與鹽山之間的豁口,往西可到當時的焉耆、迪化,往北抵北庭。從中原西赴大宛、北去烏孫均要取道車師,匈奴從蒙古高原到天山以南也必經(jīng)車師。因此從漢武帝到漢昭帝,再到漢宣帝,西漢與匈奴“五爭車師”。
城廓依稀可辨,而城不再。一條南北走向的中央大道將挖地而建的這座曾經(jīng)的城分成兩半,東為官署衙門和居民區(qū),西為宗教場所集聚之地,聞名遐邇的大佛寺和其后兩座小佛寺遺址都在這個區(qū)間。
走在中央大道上,不時可見斜坡樓道從左邊路面深入地下二三米的官署衙門區(qū)?,F(xiàn)空空如也的大道上曾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之地……
穿越時空隧道,我看到一張又一張的臉——
蓬頭垢面拼命西行的張騫,他正東躲西藏逃避追殺,食不果腹全靠甘父射獵禽獸充饑……
首任西域都護鄭吉正率屯田將士,發(fā)動渠犁、龜茲諸國5萬人迎日逐王歸順。想到經(jīng)80年努力,朝廷終于完成統(tǒng)一西域的宏偉大業(yè),他禁不住仰天長笑:“漢之號令班西域矣,始自張騫而成于我鄭吉也!”
身后傳來“咕嚕咕?!避囖@緩緩的滾動聲,回首一望,那是2100多年前史載的第一位女詩人、第一位和親公主劉細君的香車途經(jīng)此地,正北去烏孫。她懷抱琵琶一遍又一遍幽怨彈唱《悲愁歌》《黃鵠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p>
細君公主香車漸行漸遠……
迎面又來解憂公主東歸故里的車隊,飛轉(zhuǎn)的輪轂一路喘急,年逾古稀的她企盼車輪快一些再快一些……居烏孫國50多年,該她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現(xiàn)在的她只想回家!回家!
在中央大道與東西大道交會處,我左拐而入,但見巷道遺址阡陌縱橫,遙想當年在這里走街串戶的商賈模樣,一定有頭頂方布,身著長袍的大胡子和斜肩掛褡褳的長衫中原人,跟隨著他們而來的西亞和歐洲的樂器、雕塑、香料,內(nèi)地的茶葉、絲綢、瓷器等,在這里相遇交會,擦肩而過后,又各奔東西走向更遠方的集鎮(zhèn)……
交河,作為絲綢之路的門戶,曾經(jīng)的她,是繁榮昌盛、風華絕代的存在。
然而公元1392年,成吉思汗的八世孫東察合臺汗國第三任汗王黑的兒火者(Khidr Khoja,亦譯為黑孜爾霍加)發(fā)動圣戰(zhàn)攻占火洲吐魯番。他這一把火,交河被毀。
從東西大道折回南北走向的巷道,四周依然是死一般的靜寂,遍地廢墟,滿目蒼涼。當我清晰地聽到唯有自己的腳步在空巷里“噠噠”時,腳步其實已有些亂了。想到這數(shù)十米內(nèi)除自己外,再無活物,莫名的恐懼已然襲來,雙腳不由自主地就飛了,只想飛快趕上那些早已不見蹤影的同伴。這時,在炙烤的荒野廢墟里,居然有一絲風掠過,卻不自覺地打起了寒戰(zhàn)。腳下跟著被絆,低頭一看,哇,還有活物!一株灰綠帶刺的矮灌木被踩在腳下,似是駱駝刺,用手機拍下一查,果然是它!因系沙漠之舟——駱駝唯一能吃的草料而得名的駱駝刺。這發(fā)現(xiàn)太讓人驚喜了,此地此際,還有生命與我同在。再往前走幾步,又發(fā)現(xiàn)一株,心境完全是親切了,是找回同類的親切!應(yīng)該還有,一定還有,這樣想著,“突突”的心跳平復(fù)了,零亂的腳步慢下來了,一門心思找那荒涼里的驚喜綠、生機綠、希望綠、親切綠,果然一株、二株、三株,無數(shù)株……真好。
這樣邊找邊走,腳下的路變短了,很快就趕上同伴們。這時援疆友人問:“看到井沒有?”
我腦子里一閃,脫口而出:“有啊,還不止一二口。”友人點頭道:“聽說這里以前有很多井,現(xiàn)存還有300多口?!?/p>
提到井,自然聊到“坎兒井”。我問:“你們團場是無核白葡萄之鄉(xiāng),上萬畝的葡萄園、瓜園仍靠坎兒井灌溉嗎?”
友人搖頭笑言:“不,主要靠紅星渠。它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代軍墾人向天山借水開鑿的‘天河’,算是新時代的‘坎兒井’吧?!?/p>
快到出口的路邊,又有一株駱駝刺。我蹲下身來,想用手機拍下剛幫我走出恐慌的生命同類,細瞅它靜靜地曬著太陽,密密麻麻的根須錯綜復(fù)雜地扎進穴邊沙土里。哇,又有驚喜。它根部處有一小空穴,旁邊居然有一條正在爬行的小精靈——壁虎!這小東西正悠悠閑閑地爬著,一點兒也不怕人。
凝視著這一動一靜兩個生命體,我陷入沉思:或許千百年來,它們就一直站在這兒,躺在這兒,不論是輝煌還是寂寥,他們都在這兒,孤獨而堅韌地待在這兒。張騫、鄭吉、霍去病、衛(wèi)青、班超、班勇……名垂青史的勇士們來了,又都走了。但駱駝刺不是這樣,壁虎也不是這樣,來了就來了,一直守衛(wèi)在這里??赡苷l也沒有注意到它們,在南來北往、東奔西走的人流中,可能就只有駱駝們在饑餓難耐時會惦記著駱駝刺,然后一口將其吞噬?,F(xiàn)在駱駝沒有了,更不會有人記得它們了,但它們還是守候在這里。駱駝刺在孤獨地等待駱駝,壁虎在陪伴著孤獨等候的駱駝刺。駱駝不會來了,它們就守著這曾經(jīng)熙熙攘攘的街市,守著這已被人們忘卻的城池。這城的輝煌,它們見過;這城的沒落,它們也見過。城池興,它們在;城池亡,它們還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極端的環(huán)境中它們用驚人的適應(yīng)能力頑強地綻放著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接力。駱駝刺防風固沙,壁虎平衡蟲害生態(tài),它們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奉獻,為了犧牲。它們才是真正的勇士!
從故城出來,抬頭望著高懸城墻上的故城鳥瞰圖,聯(lián)想到湘江之中的橘子洲,感覺它與眼前這形似柳葉的故城輪廓頗有些相似。《漢書·西域傳》云:“車師前國,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繞城下,故號交河。”我想,她的名字源于河“交”,而作為一種文明傳之后世,則是源于家國同體、文脈相連的水乳交融之“交”!
水,是生命之源。而火洲偏偏就缺水,為了解決這缺水的生存難題,一代又一代華夏兒女經(jīng)歷多少艱難險阻,多少流血犧牲,但無論多難,他們依然生生不息接續(xù)奮斗。不說張騫,不說細君,也不說忍辱負重的解憂公主曾三嫁三代烏孫王,漢宣帝念她功勛卓著,允其葬于漢地。她回來了,但她帶去的工匠和工匠們的冶煉、水利技術(shù)永遠地留下了??嗳彼靡拥耐卖敺璧匾惨虼擞辛恕翱矁壕?,西域荒漠里有了“頗得漢巧”的新技術(shù)。
只說1849年的那一個冬夜,謫戍新疆三年多,遍行三萬里興修水利,推廣“坎兒井”的林則徐約見湘籍布衣左宗棠于湘江之畔的一葉扁舟里。他將治疆心得悉數(shù)相授眼前這位忘年交,并囑道“將來東南洋夷,能防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屬”。歷史證明林則徐眼光確實獨到,左宗棠也果然沒讓他失望,69歲高齡還抬棺西進,收復(fù)失地,威震天下。
只說1949年10月的那一天,十萬解放軍從酒泉、從張掖、從安西、從敦煌浩浩蕩蕩向西進發(fā),與和平起義部隊以及“三區(qū)”民族軍在烏魯木齊勝利會師,他們的名字后來被叫作“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新時代的軍墾人走出營房,鉆進地窩子,放下槍桿,拿起坎土曼,在天山南北的亙古荒原,與天斗、與地斗,讓萬里戈壁變花園……
再說國際灌排委員會不久前剛公布的2024年世界灌溉工程遺產(chǎn)名錄,吐魯番坎兒井工程成功入選!而這背后也有檢察藍,此前針對一些坎兒井的井口裸露、坍塌,井口周邊垃圾堆放等問題提出檢察建議,督促相關(guān)單位組織清理坎兒井及井周邊的垃圾和廢棄物,對裸露、坍塌的井口重新堆土修復(fù)并加蓋加厚等。
其實不只是細君、解憂、林則徐、軍墾將士、新時代檢察官,還有無數(shù)古今人物都在參與這場跨越2000多年的文明守護,這不正是生生不息的生命接力嗎?戰(zhàn)火可以燒掉城池,但燒不掉文明,燒不掉精神。他們身份不同,生活時空不同,奮斗方式也不同,但是他們身上有一樣東西相同,就是如同駱駝刺和壁虎一樣的奉獻和犧牲。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避趨之。
(作者單位:湖南省人民檢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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