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南日報 劉鴻洲 時間 : 202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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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我家隔壁巷子前住了一個老人。每逢過年前,他總把他低矮小屋的木門打開,在嚴(yán)寒中就著透進(jìn)來的天光,為春節(jié)玩年的紙扎的燈具上色。
老人姓譚,曾是個讀書人。我們就叫他“譚伯”。譚伯平時在街邊擺個荒貨攤子,賺點小錢維持生計。閑時畫些花畫蟲魚,賣給別人做裝飾。過年前,紙扎師傅們都拿糊好的半成品來請他“穿衣”,完成最后的描畫工序。
一個大雪天,我踮起腳,從他低矮的屋檐上摘冰凌條子,品嘗冰的味道。我扒在他的腰門上,看他畫得入神,只見他褲襠前攏著一個竹烘籠,清鼻涕快掉下來了,紅色的畫筆卻在紙糊的燈籠上點出一些好看的花朵。
譚伯知道是我來看他畫畫了,頭也不回得意地說:“知道嗎?紅梅是我的拿手好貨呢!到天王廟去!那里有很多好看的梅花!”
鳳凰城的天王廟在城南的觀景半山腰,而觀景山又是南華山山麓余脈。整個山麓,長滿高大喬木,紅楓、云杉、馬尾松、栗子樹、樟木樹……文人雅士所說的鳳凰古城“八大景”中的“南華疊翠”指的正是這。站在天王廟俯瞰鳳凰城,真是一覽無余!一座青山抱古城!
按譚伯建議,我邀約小伙伴們?nèi)チ颂焱鯊R,因時日久遠(yuǎn),當(dāng)時的情景一點也記不起了。倒是記得上世紀(jì)90年代的一個冬天,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大地一片白色。鳳凰小城就像戴著白帽子的小孩,躺在南華山麓的白色襁褓中。穿城而過的沱江河,像一條黑色緞帶系住這風(fēng)景。好幾年沒見這么大雪了,我興之所至,踏出雪地的第一行腳印,踩著吱吱發(fā)響的白雪,一早去天王廟尋梅。
走近時,才看到廟宇的紅墻和舊而黑的窗欞。廟里數(shù)十叢梅花,滿樹滿枝開得重重疊疊。本應(yīng)是十分的恣肆,卻被大雪壓得喘不過氣,它們時不時掙扎起身子,嘩啦啦一聲,把大堆積雪抖落在小路上。雪中露出來的那一朵朵嫣紅小花,在朝陽中閃光。梅凜冽的暗香突然從雪的崩落中沖出,撞擊在我的心頭,使我獲得一種警醒,雪原來是有香味的。梅香浸泡在雪中,時間長了,雪自然沾染上那暗香。暗香看不見,摸不著,但沁人心脾。我的耳旁似乎漾起小提琴的奏鳴,萬籟俱寂中,這雪梅給我?guī)砹嘶糜X罷了。我很奇怪色彩怎能同音樂聯(lián)系起來!
忽聽遠(yuǎn)處有躑躅聲響,或是不想踏破這瓊瑤世界的小心吧!另一條小道上來了一位長者,這么早一人上山,定是位妙人!來人一襲灰色長大衣,一條紅圍巾,莊重而穩(wěn)健。他走走停停,待走到近處,才看清呢帽下的臉,白皙而清癯。“裴校長!”我急切地打招呼。他一見是我這個忘年交,就嘆了一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哪!我看他立在紅梅前靜靜賞梅,折身穿過梅叢,消失在凜冽冷香中。我忽然記起一句宋詩:何方化作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他又會停在哪棵梅花樹下呢?
后來,我成了一個畫畫的手藝人,耄耋之年也開始喜歡畫梅,除了去家鄉(xiāng)的天王廟,還去杭州西湖的靈峰賞梅,接受梅的熏陶。杭州的梅園,有十里章臺路的各個品種的梅花。一天,雪后初晴,沿途樓臺水榭,游人如織。有人在梅叢后唱起吳儂軟語的越劇,晴空里白鴿帶著哨音飛過頭頂,更有激越纏綿的小提琴奏起《梁?!?。我觀賞著雪梅,聞著梅香,想起梁祝這悲凄感人的故事。怎么悲劇能變成震撼人心的美學(xué)樣式呢?這凄美的愛情故事又怎能化成動聽的音樂呢?這是一個經(jīng)久不息的美學(xué)話題??!我省悟到,雪香、梅香與音樂,都具有美的特質(zhì),它們一定有某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我想,什么時候可以讓紙上的墨香化作醉人的梅香?可惜,“我報路長嗟日暮”,這題目太大了。什么時候,我可以像譚伯一樣自由自在地畫出心中的梅花就行了。
一年立春早,寒雪天氣中,我正作一幅紅梅,忽然詩興大發(fā),得如夢令小詞一首,曰:老干橫斜勁瘦,萬朵嫣紅春后。醉煞點梅人,倒把禿毫揮就。香透,香透,頑石靈羽知否?在雪香、梅香和墨香中,我自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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