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很怨恨父親，因為他在已經四十多歲、且有了五個兒女的情況下，跟母親離婚再娶，又花掉本該屬于我們姊妹的一大筆錢去養(yǎng)大了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兒。

　　那是二十多年前，有一天，父親下班后來到我的單位宿舍，認真地對我說，我打算跟你娘離婚了。我大吃一驚，質問父親，為什么?我娘做了什么對不起您的事情?父親訕訕地說，我跟你娘沒有感情。我馬上反問，沒有感情怎么會生養(yǎng)了我們姐弟姊妹五個呢?父親尷尬無語而去。我急忙趁夜趕到弟妹們讀書的學校，分別找到住讀的弟妹們，告訴他們堅決不能同意父親跟母親離婚的事。但不久，父親不顧兒女們的反對，還是跟母親離婚再娶了。悲憤之余，我叮囑弟妹們不要跟父親的新家有任何來往，尤其不要理睬那個拆散我們家的可惡女人。

　　父親為了籠絡弟妹們，不久就拿來兩件手工織的毛衣，說是那個女人特意給弟妹們織的，織好兩件了，叫弟妹趕緊試試。弟妹眼饞毛衣織得漂亮，很想穿，悄悄對我說，姐，反正花的是爹的錢，不要白不要。我堅持退給了父親，并告誡弟妹，那個女人給什么都不能要，母親會傷心的。

　　有一次，父親手頭緊，沒有及時拿生活費給在學校寄宿的四妹。我就慫恿四妹到父親新家門口去罵那個壞女人。四妹放學之后果然找到父親和那個女人住的家門口去踢門，罵那個女人不要臉，破壞別人的家庭。父親惱羞成怒，狠狠地罵了四妹一頓。四妹傷心欲絕，發(fā)誓再也不理父親。事后，父親又給四妹寫了長長的信，請求四妹諒解。

　　我覺得尤其想不通的是，父親自己有五個親生兒女，居然還要耗費那么多錢財，幫助那個女人去養(yǎng)大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嬰。那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兒讀書成績很差，父親還要花大價錢供她去讀自費學校，后來還讓她頂職有了工作。父親那些錢財、精力本該是花在我們姊妹身上的，他卻給了不相干的外人，還美其名曰，因為他自己從小也是養(yǎng)父帶大的。我不肯原諒父親，盡管父親一直負責供養(yǎng)弟妹們讀書，但一直到弟妹都考上大中專學校，畢業(yè)參加工作，先后成家，我們都沒有登過父親那個家門，沒有理睬過那個女人。

　　如今，等我也活到了父親當年的年紀，那些伴隨著我的怨恨卻如泥塑的神像遇水、慢慢坍塌融化了。因為我終于明白，做子女的妄圖去干預父母的感情之事，只會徒增煩惱，做好為人子女的本分孝道就好。我居然開始不由自主地去搜尋記憶中父親點點滴滴的好。

　　猶記小時候，父親騎著一輛永久牌的載重自行車，馱著我和弟妹們，騎行十幾里砂石土路到鄉(xiāng)上趕集。每次總是自行車前面的橫梁上坐兩個，后面的座架上坐一個，加上父親一共大小四個人，父親年輕健壯，輕松騎行。春夏之間，草木葳蕤，鄉(xiāng)間的土路除了日日碾壓的兩道車轍馬跡，馬路中間也是青青的野草，刮得車輪窸窣直響。一路上山清水秀，鳥語花香，陽光明媚，弟妹嘰嘰喳喳、歡聲笑語說個不停。在鄉(xiāng)集上買了什么、吃了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旅途的歡樂。

　　父親年輕的時候，每逢外出旅游或出差便喜歡給兒女買衣物。我在大舅家讀小學、初中那幾年，父親給我買了許多漂亮的衣裙。六月六曬冬的時候，舅媽會將我的衣箱搬出來曬在明晃晃的日頭下，往往便引來不少鄰居的阿姨、姐姐圍攏來欣賞和試穿我的衣裙。

　　父親寫得一手好字，鋼筆字、毛筆字都不賴。父親在鄉(xiāng)政府工作的時候，我從異地轉學回來，在鄉(xiāng)中學上過半年學。偶爾去鄉(xiāng)政府找父親，就聽見鄉(xiāng)文化站的胡姨對我說，你父親得了空閑便是在宿舍里練毛筆字，你們姊妹的名字總是被他反反復復地寫個沒完沒了。可見你們姊妹在你父親心中的份量。你父親是深愛自己的兒女的。

　　我剛參加工作時，在城里有了一間單身宿舍，父親很隆重地請木匠為我打制了一張床，一個書柜，一張書桌，雇了車拉進城里來，布置在我的宿舍里。臨走，父親滿意地滿屋打量一番，尋思應該再添一張長椅，否則我的同事或者朋友們來了沒有地方坐。于是，父親又在鄉(xiāng)里的竹器廠定制了一張竹沙發(fā)椅搬到我的宿舍里來?？粗沂畮灼矫椎姆块g里滿滿當當?shù)男录揖撸∫粚訕堑耐铝w慕地說，你父親這架勢像是在嫁閨女啊!我因為父親與母親離異，對父親的心意并不領情，抱怨他自作主張，說竹沙發(fā)椅擺在房間里一點都不美觀。父親便又不聲不響地搬回去了。

　　父親年輕的時候滿臉痘痘，看不見膚色。我是長女，自然是逃不過地遺傳了父親的基因，剛參加工作那會兒，臉上的痘痘此消彼長，弄得我自信全無，苦不堪言。父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隔段日子就買兩盒祛痘霜偷偷放在我的書桌抽屜里。然而我祛痘心切，擅自就醫(yī)，為庸醫(yī)所誤，用錯藥留下許多痘疤，我彼時萬念俱灰，父親估計比我更焦心。父親開始擔憂我嫁不出去，張羅著請熟人為我介紹男朋友。那時，我對與母親離異的父親心生不滿，哪里容得了他操心我的婚事。

　　我立志要獨立自強，并好好地待母親。仔細回想，我真的很少關注父親的生活。事實上，父親也一直是在被忽略中過著他自己的生活。如今年近古稀的父親就像騎著一輛助力車，不遠不近地跟隨著、關注著兒女的生活。我們則像奔忙在生活的快車道上，偶爾從車窗里望一眼路邊騎行的父親，但愿父親一直不會掉隊。

 

　　作者簡介：姜雪峰，系懷化市作協(xié)會員，毛澤東文學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研討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