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時間 : 2018-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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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走過半邊街的女人
這個女人,是從哪個星球來的?看見她,你會突然停下來仔細(xì)研究。
當(dāng)然,她也會研究你。不過,她沒你那么好奇和專注。你這樣的眼神,你這樣的態(tài)度,你這樣的過客,她見得多了,多得像過去糞碼頭的綠頭蒼蠅或者蘆江悠游的刁子魚,對她來說,多一個少一個,真的無所謂。
溝溝壑壑縱橫交錯在她的臉上,她不嫌累,還天天要在臉脖處,撲厚厚一層粉,有時候還很難說是粉,不定是面灰,反正就摸上去了,均勻與否無關(guān)緊要。她的嘴,有時候是涂紅了的,不知道是顏料還是口紅。她的頭上扎著一條紅的,或綠的絲巾,絲巾很舊很臟,但扎在她那有些花白的頭發(fā)上特別顯眼。她略略有些彎曲的身軀,常常披掛著花花綠綠的被單。她出門在外,右臂上,不會忘記挽著一只臟兮兮的手袋,也沒有人知道,那袋子里究竟有些什么要緊的東西,還僅僅是擺一個派頭而已。
從臉面和身材上,看不出她何年何月何日有過多姿多彩。她曾經(jīng)有過的美麗,其實都是靠別人口水來養(yǎng)肥的。人們說她的過去,總是要伴隨著“嘖嘖嘖”的聲音,不知道是贊美還是惋惜,就像說起曾經(jīng)看見的某只開屏的孔雀,或者在防洪閘門邊溜過的某條帶有巫性的金絲鯉。你聽著也就聽著,不需要你信以為真,也不需要你隨聲附和地“嘖嘖”。
她不徐不疾,有條不紊地從紫云宮往廟灣臺子的鐵匠鋪方向走。
八街、四巷、七碼頭。酒旗、蟬殼、西瓜皮。撐烏篷船的、唱花鼓調(diào)的、耍猴把戲的、放蜈蚣風(fēng)箏的、做秤的、殺豬的、開當(dāng)鋪的、壓杠子面的、打人參米的、腌壇子菜的、洗牙白的、往小巷深處客店里拉宿客的。刮風(fēng)、下雨、飄雪、打炸雷、滾毒辣的太陽,天上下刀子、落雞蛋大的卵石子。一切的一切,與她關(guān)系不大。
她每天的功課,就是裝扮自己,然后,由東往西行走,再由西往東返回,從容而執(zhí)著。
在這樣一個小鎮(zhèn),唯有她,是外人最能夠記住的原居民。許多人研究過她,研究她的人多于研究李靖和曾國藩的,雖然正史和野史上說,后兩位在靖港干過轟轟烈烈的大事。
這許多人里,以前有挑大糞的、擔(dān)河水的、販谷米的、耍猴把戲的、買棺材板的、收廢銅爛鐵的;后來是小長假來看皮影戲或打鐵的、拜楊四將軍的、逛宏泰坊或江西會館的、擇李氏香干的、尋上了年紀(jì)的吊腳樓或玉山居的紫藤架拍婚紗照的,看見她,就不可能不滯留一會,將她作為古鎮(zhèn)的課題,研究探討一番。
她有時候也停下來,盯著你研究。如果帥得一塌糊涂,你還可以賺到她的回頭率,她微微向你靠攏,眼朝向你的臉,間或,還會對你充滿好感地笑笑,臉上的粉會有些脫落,一口黃牙,在夕陽的余暉里文物般親切。
對于她,說實話,如果沒有老街人的輔導(dǎo),你是研究不出什么成果的。
真正的老街人不過有一點點怪脾氣,愿意為你揀胡椒餅小花片酥糖、泡芝麻豆子茶、沖小缽子甜酒、捏河蚌里的野生珍珠,卻不是特別愿意說道她。不知道是說得太多了,就多出些不忍,還是看見外鄉(xiāng)人滿滿的好奇,而滿心不爽。
這個女人是瘋了嗎?經(jīng)常有人這樣問。其實這樣的提問,多少有點冒犯,明知故問不是?
瘋什么呢,有這樣老老實實的瘋子嗎你家里?老街人將喝空的茶缸子按在竹桌上。銅官燒出的茶缸子本來就有些分量,再帶著點態(tài)度按,響聲有點大,大得有點讓人過意不去。過分的是,老街人的嗓門也還是那么粗,你見她說了一句瘋話,做了一件瘋事?
那她穿那樣妖,臉畫的那么花,是不是這個里面……..有點什么巴巴結(jié)結(jié)…….化不開?客人指指自己的腦袋,一臉硫酸都化不開的樣子。
她就記得穿那樣子好看,應(yīng)該是他也認(rèn)為她那樣穿好看!所以,她才那樣子,老街人也說不好。
他…….他是誰?外鄉(xiāng)人一下就來了精神。
我怎么知道,都這么說的,誰還寫到書里去了呢。
你是說她的愛人?不見了,走了,鷺鷥一樣飛走了,然后,她就這樣了?
老街人一般就不再多說了,誰說得清楚呢,都幾十年了。說多了,故事就純屬虛構(gòu)。
但探究者不甘心,還想往下探究,幾十年了,三十?
不止。
四十?
不止。
五十啊,不可能吧。
有什么不可能呢,我穿開膛褲的時候,就看見她這樣來來回回地走,我的孫又穿開膛褲了,她還在來來回回這樣子走,五十年啊,說出怕嚇了你,只怕還不止喔。
研究她的人就不想說什么了。
研究她的人,或許是早上剛剛將結(jié)婚證撕了,將戒指和誓詞扔抽水馬桶里,先來古鎮(zhèn)散散心,后再琢磨該散散伙的;或許是在微信上,剛剛看完王寶強和馬蓉的聲明,還有那個老婆跟著干兒子好上了的白胡子導(dǎo)演,還不定該站在哪一邊助威的;或許在一片“約嗎”“約嗎”的呼喚里,正舉棋不定欲言又止的。
研究她的人,或許就在心里說了,不值啊姐姐,換了我,才懶得等,才懶得瘋,陽世上男人又沒有死絕,何苦一等五十年?人一輩子有幾個五十年,有點寶吧?
研究她的人心里喊著“不值啊”“何苦啊”,但再次回望她,竟然感覺這個奇奇怪怪的女人,不像是一個凡人,倒有了一點菩薩般的圣潔。
多去古鎮(zhèn)幾次,細(xì)心人還會發(fā)現(xiàn),她在某一截街道走過,會顯得特別小心,偶爾還會左顧右盼。
那一截街道,是不同于古鎮(zhèn)其他街道的。它只有半邊,也就叫著半邊街。
也就是這條抽半支煙的工夫,就可以走完的半邊街,讓這個古鎮(zhèn),有別于其他古鎮(zhèn)。
這街啊,靠北,是伴水而建的一溜子吊腳樓。有多少棟房架多少間門面?沒有細(xì)細(xì)數(shù)過,也就七八上十間吧。好像是從賣熏嫩子魚的店,到在陶瓷缸上印制頭像和手寫體的門面。靠北,沒有一間房,是一彎流得很急的水。當(dāng)然,不是現(xiàn)在急,是過去。過去,幾千條烏篷船活躍在這方水里,“烏篷船兩頭尖,有水上得天”,這話不假,上寧鄉(xiāng)、去益陽、出洞庭、漂漢口、奔南京。水,就是腳板的延伸。那些年的雨季特別長,木屐磕響茫茫雨巷,蓑衣、斗笠、油紙傘晃在大街小巷。不遠(yuǎn)處的溈山居高臨下,所有積雨都會毫無保留地貢獻給下游,從西南方向的老溈水沖刷下來的洪水,直直奔這條街來,一頭撞上麻石街后,轉(zhuǎn)身就往東南方向殺去,這一沖一撞許多年,在半邊街的另一邊,硬給攪出了一個叫黑狗潭的幾丈深的水域。實實在在有多深,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多得裝不下葬身在激流下的孤魂野鬼,和聽起來讓人牙巴骨打冷顫的稀奇古怪的傳說。
當(dāng)然,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來一枝獨秀的水路讓五花八門的陸路給擠下崗了,溈水也被一截截裁了下來,洪水也就老年癡呆,急不起來了。但半邊街,還是個半邊街,到底沒有誰在黑狗潭里豎起木屋的樁柱,一是這個成本算不攏,二來估計古鎮(zhèn)的管理者也不會同意。因為,這條街本身就是一個景點。走過很長很長一條平平仄仄的窄巷子后,拐個小彎,來到這里,豁然開朗,柳暗花明的感覺就出來了。人有親水的天性,與水相依,所有的壓抑都被眼前的水鳥和碧波扯散。這樣的景點,有錢還不一定造得出來。
在臨水街邊,路過的人往往斜靠在麻石欄桿上,撥開飄拂臉上的柳絲,美美的吹一支小巷子買的湘西土匪煙,嚼一口皇爺檳榔殼子,一仰脖子悶下去好久沒有遇到的新鮮空氣,竟然心尖尖有些癢,有些酥,有些醉。怪不得,老街人的老話里就說了,“船到靖港口,有風(fēng)也不走”。帆都升起來了,順風(fēng)順?biāo)?,人卻賴在碼頭不想動身,怪不得啊。
那個瘋女人,她也會適時來這里。
有段時間,半邊街口的碼頭,有從南岸堤過來的悠渡晃晃悠悠靠岸,船上零零碎碎有人上來。女人就會一個一個仔仔細(xì)細(xì)看??赐炅?,估計應(yīng)該沒有她要找的人,她就繼續(xù)往前。她在靠水的一邊走得很慢,喜歡盯著水面的船和南來的候鳥看。船劃遠(yuǎn)了,鳥飛走了,就數(shù)吊船的麻石孔,一個、兩個、三個…….不知道她是否數(shù)得清楚。我估計應(yīng)該是數(shù)不清楚的,如果,她還能夠?qū)?shù)字敏感,那她的心里豈不是要牢牢栓著某個日子。那個日子,是丟失了某人的時刻,還是那人曾經(jīng)告知的歸期?
某個黃昏,晚霞泡在黑狗潭,像滿幅彩色被單滑落染缸,河水變得溫潤無比。
半邊街石拱橋上,一個剛剛出道的藝術(shù)生,被她吸引。他的寫生,已經(jīng)完成了半邊街充滿人間煙火味道的背景,樓、臺、亭、閣、鋪、攤、店、壇、罐、缽、缸、鍋、灶、碗、盞、橋、柳、船、磴、鴿、魚、貓、狗都有了,但是還沒有走進一個人。他,就是為了等她到來。之前,這個懂事的孩子和我有個一次對話。我的話不著邊際,他也就不著邊際了,渴望那個古鎮(zhèn)的女人走入他將要在湘江文化藝術(shù)周展示的作品里。
他問,我看多了古鎮(zhèn)的畫,我煩透了它們,我想畫出古鎮(zhèn)的魂,但我能夠感知卻無法把握,我相信藝術(shù)是相通的,作為作家,你的眼睛捕捉到了什么?
我說,我看見的,你不一定遇見;你看見的,不一定是我想見。
相信我,我能夠用顏色還原你骨子里的痛感,他說這句話時,好像是看出了我對這個古鎮(zhèn)有過多少愛恨情仇。
我說,我沒有痛感,雖然,這樣的感覺很珍貴,看事看人都一樣,看清了,也就看輕了。
我是說古鎮(zhèn),先生。
我也是說古鎮(zhèn),這個古鎮(zhèn)在我的眼里,從來就是一半已逃離,一半在堅守,我說。
未來畫家突然就激動了,他說,謝謝你,我懂了,這條半邊街,一半隨波逐流,而另一半?yún)s固守如初;這個女人,她的另一半遠(yuǎn)走天涯,她卻用一生在苦苦守望;當(dāng)下,許多好東西隨著時間飛逝,但我們總該守護點什么呢? 古鎮(zhèn)有點古,人心不古,這是我要的立意……
我笑了。
未來的大畫家,已經(jīng)特別用心畫好了枯守的半邊街,那一排錯落有致的房子翹首東南,稀稀落落的雜草,在它們最柔軟的部位擺動,它靈動的生命里,一切各就各位,好像只差一首《孔雀東南飛》了。這個穿紅著綠的女人,依然是幾十年如一日的裝扮,依然是走著不曾改變的路線,依然是從容淡定,慢慢靠近了畫架。畫家仿佛是去迎接天使,很有禮節(jié)去牽扶她的手,想請她作憑欄遠(yuǎn)眺狀,讓催人老的江風(fēng),將那幾縷白發(fā)吹起來,成為某桿高高揚起的旗幟,召喚遠(yuǎn)去的靈魂。他甚至看見了自己的畫動起來了,以一只鷹的速度飆升,穿越魅惑的時空,以一只狼的嚎叫,為眼前茍且卻老想著要去苦苦追趕詩和遠(yuǎn)方的人喊魂。
那個女人卻頭也沒有抬,轉(zhuǎn)身就往回走。
她的起點,在古鎮(zhèn)東頭,過了育嬰堂,過了米豆腐攤,過了魚療館,過了酒吧,過了露天戲臺,過了照相廳,過了當(dāng)鋪、過了影子戲院,過了繡坊,過了剪紙屋,過了律師服務(wù)所,過了望江樓,就到了,她是記得的。
再沒有誰,可以騙她。
之二:八元堂灰脊上舔血的鷹
北京文友寫得一手好散文,世界上有點名氣的古鎮(zhèn)他好像都去過,自然就有不少文化散文見于大型期刊。他第一次說要來看靖港時,我不是特別情愿,甚至還有點莫名其妙的心虛。那時,古鎮(zhèn)還沒修復(fù),一兩排爛得只剩下屋架的木樓,三四家廢棄的廠房,上十條堆滿歪壇裂罐的巷子,有點活動能力的老鼠都不愿意留守了。大都市像一只只眼孔特別大的篩子,把街上的青壯年男女都篩走了,能看見的都是滿街曬太陽的老年人。我不情愿,但他還是來了,看完后居然還有點小激動,說,這個古鎮(zhèn),歷經(jīng)風(fēng)霜雨雪,還能夠保持現(xiàn)在這個樣子,肯定是等著誰來救它。
當(dāng)然,他這話說得不錯,后來是靈驗了的。他在網(wǎng)絡(luò)上,也看見了不少古鎮(zhèn)修復(fù)后的照片,時不時還發(fā)條微信贊一把。前不久的小長假,他又發(fā)信息過來,提出要再來靖港。我很詫異。
我問,為什么還來?
他說,我不是來看風(fēng)景的。
我笑道,看我?那就大可不必了。
他嘆了一聲,說,我感覺做什么都沒勁,文字也軟綿綿的,我就想著來看看打鐵,看一天兩天十天半月,我還想給那個鐵匠……做崽,或者做個小徒弟,你看行不行?
他上次來,和鐵匠鋪老板聊一大半天,望著鐵匠手臂上凸起的腱子肉,甚至摸著一把柴刀鋒利的刀口作沉思狀。我就知道,這個不安分的家伙,一定在構(gòu)思些什么。
現(xiàn)在他居然說要來做古鎮(zhèn)人的兒子,估計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以為你是誰啊,想做就能做?別一廂情愿,你不夠格,要說啊,你倒是可以去當(dāng)余秋雨老先生的干兒子。
說這話,我不是調(diào)侃。鐵匠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硬邦邦、勁鼓鼓、火旺旺的行當(dāng)?;疑葑永?,半裸的漢子,巨實的腰板,寬實的肩,古銅色的臂膀,摔動幾十斤的大錘,準(zhǔn)確無誤地砸在通紅的鐵胚上,鐵花飛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囗?,一路撒潑出來,撞向鄰近的鋪面和窄巷,每一個老字號的招牌都在抖動。在這樣沉寂的古鎮(zhèn),唯有這樣的打擊,才讓人想起旁邊的蘆江和湘江有過的廝殺,以及船幫和排客泛起血絲的吶喊。
想想文友瘦弱的手臂,他的文筆盡管可以力透紙背,但我知道他舉不起自己的野心。
靖港就這么回事。從東門走到西門,不管你是在主街行走,還是在后街溜達(dá),亦或經(jīng)挖口子、南岸堤、牛軛湖、啞河漁場、堵壩慢慢悠過去,使用計步器統(tǒng)計,就是個螺旋腿,都走不滿一萬步。但,不管是生客還是熟客,都愿意來做回頭客。想想,也見怪不怪。走主街,一路上,小缽子甜酒、結(jié)巴花片、臭干子、八大碗、米豆腐、紅豆酸奶、油炸毛毛魚、芝麻豆子茶、豆藕粉、上水紅菱、拌黃瓜皮有你好吃的;繡花飾品、老秤桿、圓木盆子、手制布鞋、燙畫、油紙傘、印花布有你好帶的;信鴿屋、影子戲院、楊廣興行、隕石館、玉山居、宏泰坊、觀音寺、老井口、書畫長廊有你好看的。經(jīng)后街,一片陰涼,柳和楊,還有桂,就不必說了,現(xiàn)在到處搶著栽,有點千樹一面的泛濫,但在這里,你冷不防就碰見一棵上了年紀(jì)的泡桐樹、酸棗樹,長滿眼睛的梧桐,尤其難得看見的苦楝籽樹,樹已經(jīng)結(jié)下累累的果實,上面的黑鳥,下面的冬茅,讓人記起“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谷皮葉、野胡椒樹和雞屎藤、巴壁藤從來就不嫌棄老同志,越是老舊的墻、壁、梁、柱、脊、檐、塔、欄,越是有了皺、紋、縫、穴、隙,它們就越是親近,以至喧賓奪主,自成一景。往水里佝僂的瓜架,爬滿苦瓜、絲瓜、菜瓜、葫蘆瓜,還沒有來得及換腰鼓隊服的胖嫂子,拿著綁了彎鐮的枯竹竿,試圖獲取最遠(yuǎn)處的果實。樹蔭里很不起眼的一老頭,晾著肚皮靠在一木把椅子上打著瞌睡,年紀(jì)不小了卻耳聰目明,隨便和他一聊,哈,薛剛反唐、十二寡婦征西、孟姜女哭長城、介子推割股,一套套給你說過來,細(xì)問,就說,我算什么能說?我算什么記性好?街上會講“老黃歷”“白話子”的多著呢。繞南岸堤那邊,在堤委會后面,吹填留下的沼澤長出一叢蘆葦和雜樹,如今沒有人來打柴,也沒有牛來覓食,蛙、鼠和蛇,還有許多不知名字的蟲子就在這開疆辟土,樂得自在逍遙。牛軛湖的荷塘依舊那么生動,和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相連,就像一個憨厚的作田漢子牽著俊俏的新討的堂客。蘆江就是喜歡把自己扮成妝鏡,不厭其煩地將古鎮(zhèn)那排錯落有致的吊腳樓、回廊、臨水院落,倒映在一彎碧波里,讓微信高手的流量飆升。諸多的照相師傅樂意扛長槍短炮來,站著、趴著、貓著,橫著、豎著、斜著,一擺弄,一咋呼,照相師傅就可能升格為攝影家。靖港就這樣好玩。
一直以來我卻總是魂不守舍,總是在找尋什么。我不僅是老街回頭客,更像一條想翻越堅如磐石的堤壩的回頭魚。
很小的時候,在歷史書上,翻到這個古鎮(zhèn)的名字。我以為搞錯了,常常惦記著的擁有肉包子和餛飩店的那個小鎮(zhèn),為什么可以出現(xiàn)在歷史書里?那時候老師講到一個叫“曾剃頭”的人,老師的口氣比批評某個不聽話的學(xué)生還要嚴(yán)肅。后來,我們延伸閱讀的觸角,發(fā)現(xiàn)某年某月,在“曾剃頭”自個看準(zhǔn)的某個日子,帶著黑壓壓一班人馬、一溜子戰(zhàn)船,志在必得似的殺向被稱為“長毛賊”的太平軍。直殺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奔流不息的江水里,半邊腦袋、一截胳膊、半個身體、幾件血衣,不時掠過。船幫上的斷箭和炮孔,血紅的眼,卷曲的長矛,和帶血的吼聲,居然能夠讓這個大人物膽戰(zhàn)心驚,那一陣子,他怕被太平軍千刀萬剮,也就顧不得岌岌可危的大清江山了,瘋了一般兩度投江,害得部下一邊御敵,還要一邊撈人。后來,靖港這個名字一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這位晚清名臣就要驚出一身冷汗。在挖口子,據(jù)說是埋著八十八個戰(zhàn)死的身軀,我一直不喜歡那里滾燙的細(xì)沙和不規(guī)則的石頭,總是希望那里依然是延綿不絕的江灘,沒有那銅墻鐵壁般的大堤阻隔,沒有那些撈沙船打擾,滿目是高高低低的蘆葦,抬頭望蘆花隨風(fēng)飄蕩,一年四季會有不同的水鳥來做窩,黑色的,白色的,黑白相間的鳥,想來的都能夠來。它們不再廝殺,就像那傳說的八十八人,死都死了,掩埋在一起,都到了一條戰(zhàn)壕里躺著,也就無所謂敵友的。但,我不希望那些鳥緘默,是咱靖港口的鳥,那還是要叫出來,叫出點血性,叫出了龍舟競渡時萬眾歡呼的宏大氣勢。我不愿意聽“失敗是成功之母”,也不想對大家都很敬佩的歷史大人物有所不恭,但我總是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一回,他的跳水不值得唱頌,畢竟他是帥!他應(yīng)該挺立船頭,仗劍長嘯,而不是做完落湯雞,再去和桐溪寺的住持論道。他可能做夢都想不到的是,若干年后,從這片土地走出了一位叱咤風(fēng)云的“獨臂將軍”,這位將軍留給妻子的遺物里,竟然有他曾經(jīng)端槍殺敵無數(shù)的一條“斷臂”,這只手曾經(jīng)為他的主人新婚妻子揭開過紅蓋頭。這個靖港人啊,硬是把湖湘人視死如歸的血性,淋漓盡致地書寫在中華大地。我一直想知道,三十八歲的“獨臂將軍”臨刑前,高呼口號響徹環(huán)宇的慷慨,和四十四歲大敗靖港的“湘軍統(tǒng)帥”,一而再、再而三“打落牙齒和血吞并”的宣泄,究竟是該多一點理直氣壯地弘揚前者,還是該多一點研修守望傳承后者?世紀(jì)之初,我有幸在文化部門任職,帶領(lǐng)文博系統(tǒng)的同事,小心翼翼地修復(fù)被“文革”毀損的位于伏龍山的曾氏墓園,我一直在琢磨偉人毛澤東說的“我獨服曾文正公”,真的好希望主席“獨服”的他,有那么一尊高昂頭顱的石像,如同主席在廬山和北戴河的樣子??上?,沒有。
所謂血性,當(dāng)年應(yīng)該是船幫和碼頭特產(chǎn)。不然不會有“搶灘”和“出湖”一說的。
水運唱主角的年代,船家就在水上漂著,全家大小,一船裝著。吃喝拉撒,一江連著。多少個孩子,背上背著大葫蘆,在船上拉拉扯扯長大。無根的水上人家,今天“仰河水煮河魚”,說不定明天就被幾條大魚給分著吃了。大家伙必須相互照應(yīng),靠著抱團來尋找漂泊的安全感。他們在一起推出幾個管事的,立規(guī)立矩,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反正命也好不到哪里去,“打赤腳的不怕穿皮鞋的”。抱團的熱度就能孵出一個“敢”字來。
八元堂就是當(dāng)年“寧邑八埠”的窩,是寧鄉(xiāng)船幫踏在靖港口的一只腳。寧鄉(xiāng)人勤快,且有木材、煙煤、谷米、夏布、篾貨、藥材、豬肉要運出去,有鹽巴、綢緞、陶器、洋油要販回來,靖港口是繞不過的灘。三千艘烏篷船在溈水、湘水、洞庭湖漂著,遇到天老爺翻臉,總要找個地方避一避,“麻雀還有個竹筒眼”呢。上千戶人家,遇到磕磕碰碰的事,總要找個踏踏實實的干地方從長計議,任何一家的船艙也坐不下一大桌人。這么多的交易要做,也該有個地方進出貨物。于是就有人提議,籌錢在鎮(zhèn)上找塊好地,建個會館。主意不錯,但落實很難。畢竟是在別人的地盤上立足啊,很難有本地人愿意賣地給外鄉(xiāng)人。“岸分十都,水分八埠”的寧鄉(xiāng),埠首費盡心機。我無法知曉清代道光年間那個叫熊仕遠(yuǎn)的寧鄉(xiāng)人,操辦這個事的時候,是和當(dāng)?shù)啬奈粎柡巧⒄劦?。我所有資料都是口口相傳來的。說是寧鄉(xiāng)人后來找了一個娘家在寧鄉(xiāng)雙江口的的寡婦,費盡口舌勸她再尋個好人家嫁了后,硬是弄到老街中心楊家坪三間茅屋。這地位置不錯,風(fēng)水先生也說好,但就是屋場臺子太小,只夠建幾間木屋,要想建成幾十百把擔(dān)籮筐能夠進去交易,幾百號男女老少能夠開席、看戲的前后兩進的院子,低洼的深潭需要填大量的沙和土。買地都難,買土就更不易。寧鄉(xiāng)人一合計,一咬牙,一狠心,就動員起所有的烏篷船,沒日沒夜,往這塊低洼地填充煤炭壩的煙煤、雙江口的河沙。千艘船不斷往返在這條湘江的支流里,哪是怎樣壯觀的場景。我看見過延綿三四十米長的黑螞蟻大軍搬紅薯地的肉蟲子,開始好奇三分,爾后敬畏七分。我想,當(dāng)年兩岸人家,也該有我看螞蟻搬食的感受。我沒有辦法去挖開八元堂,看看底下是否有厚厚的煤層,但我寧愿相信這是真的,倘若如此,那這塊寶地的最深處,藏納的就不僅僅是煤和沙,而是更加可貴的是見血見骨的精神。聽說后來,還是有“吵棚的”不斷線,也有官司不消停,但不管過程怎樣曲折,反正寧鄉(xiāng)人把他們的“駐靖港辦事處”給堂而皇之建起來了,推選設(shè)立了堂董、文牘、庶務(wù)管事,有兩層的木樓、柜臺、賬房、茶座、大殿、回廊、戲臺,梁棟、花脊、飛檐、峙墻都十分講究,就連墻上的青磚也模印上“寧邑楊泗廟”字樣。他們在自己的會館統(tǒng)收谷米、議價發(fā)貨,拜平浪將軍、給觀音菩薩做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猜著拳、賭著錢、行著酒令、發(fā)著酒瘋、看著大戲,侃著突變的天氣、各路的行情、牽掛的女人、詭異的水上歷程,哭、笑、吵、罵、癲、狂,是他們自己的事。來這里砍價、療傷、矯情、擺譜、還愿,也是他們的事。他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不再怕壓榨和欺凌,講幫口、重義氣,可以把每一個船家的小事合攏來成為船幫的大事。“一只鷺鷥一個灘”,有了會館的調(diào)理和補充,溈水船幫就敢?guī)е猿龊恕?/p>
“出湖”,是不是出洞庭湖?我想應(yīng)該是的,要不然,古鎮(zhèn)人說道某人能夠干成大事,怎么就說這個人搞得出湖?“洞庭湖的麻雀見過幾回風(fēng)浪”,何況是一桿青篙能逼退驚濤駭浪的漢子。其實在古鎮(zhèn),八元堂這樣的會館不只一家,還有江西會館等,這些建筑物就像承重的駱駝,背負(fù)著所有的平頭百姓、販夫走卒創(chuàng)業(yè)打拼的血和淚。
每一次從古鎮(zhèn)回家看新聞,看到南海問題,看一帶一路,看馬六甲海峽,看有關(guān)大使館的消息,我的腦海里就出現(xiàn)八元堂的影子和那一支螞蟻一樣的烏篷船隊。
古鎮(zhèn)不理會我在想什么,它在人們渴望的慢生活里,慵懶地等待畫意詩情。某位“策神”來過,古鎮(zhèn)興奮了幾天,從來不“策”的人,也天南地北人云亦云“策”起古鎮(zhèn)的前世今生來,把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古鎮(zhèn)完全徹底“策”暈。習(xí)慣喝野生蜜和鮮牛奶的人們,在被分割的水域,開始關(guān)注成群結(jié)隊的白色鷺鷥,在自覺和不自覺里,將鷺鷥作為了古鎮(zhèn)的精靈。在白色鳥翅擦亮的天空下,我卻慢慢失去了寫詩的激情。我一直在等待某種下落不明的東西歸來。等什么,我也說不清道不明,就像我去過健身房,我請老板在跑步機前的放像機里放《亮劍》,老板說放別的行嗎大家都愛看韓片,我說我還是散步去吧,韓片留給他們吧,不放《亮劍》我跑不動,也就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
直到不久前的某天,才猛然感覺,我在找尋什么。
那天,東南沿海的臺風(fēng)往這邊送福利,風(fēng)刮得古鎮(zhèn)封火墻頭的篙子草偏頭扭頸,落葉樹趁機抖下一層萎葉,斜插的黃色酒旗已精神錯亂,所有的活物,包括喚作高級動物的人類,都在匆忙避開有可能劈頭蓋臉砸下來的冷雨。街上冷清下來。我很擔(dān)心有不安分的燕子瓦從檐口掉下來,忍不住抬頭觀望。這一抬頭,有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
鷹!
我居然看見了鷹!
是的, 多年不見的,古鎮(zhèn)人過去喚作“麻鷹婆”的鷹。
這鷹,不知從何方來,要往何處去,我懷疑它是和風(fēng)一路賽跑過來的。它的利爪死死摳在八元堂的灰色屋脊上,醉漢子一樣的風(fēng)一次次要將它掀下來,身軀上的毛被吹得稀亂,它鐵錨一般,牢牢定在那里。它的眼,根本不朝向人們呼喊的方向,視而不見,或者忽略不計。它不時低下頭,舔著一條流血的傷腿。從容、淡定,就像我想象里昔日撐船的老大。我完全相信,只要眼前有它等待的獵物一閃而過,它就會騰空而起再俯沖過來,哪怕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生死搏殺,它的眼里再沒有傷痛和懼怕。逼出來的堅強,成就著獨一無二的精彩。
我被眼前的場景震撼。我突然想起文友說的鐵匠鋪。
這不死的鷹,古鎮(zhèn)你留得住嗎?
街頭的鐵匠師傅,鷹的精氣神你鍛打得出來嗎?
當(dāng)年那些鷹一樣拼殺的人,你們都去了哪里?在今天無數(shù)人娛樂至死的歡呼里,還有誰在念記著難能可貴的昔日古鎮(zhèn)澎湃的鐵血精神?
萬能的鐵匠師傅,你能否能為缺鈣的脊梁骨加鋼、淬火、再造?
若你拍著胸脯說,能!那好師傅,你稍等幾日,我這就介紹那位文筆和你的鐵錘一樣有力的北京文友給你做崽,你接受嗎?
作者簡介:鄧建華,湖南靖港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鄉(xiāng)村候鳥》《床前明月》《打拼》,中短篇小說集《說著說著天就亮了》《龍卷風(fēng)》等14部作品,在《中國作家》《文學(xué)界》《西部》《散文》《小小說選刊》《人民日報》等報刊發(fā)表200多萬字的文學(xué)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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