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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靜仁:咕咚一聲

來源:廖靜仁   時間 : 2018-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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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是一件美好的事,但前提是要活得像個人樣,不要連累他人;死很艱難,更難的是要死得不欠人債。咕咚一聲,如此了了又有何妨?

                                                                   ——牛牯如是說

 

  

 

  深秋的落日一如往常,在對岸百羊山的樹梢上踮了一會兒腳,仿佛是在向人類作最后的訣別,然后才安祥地棲進了林子深處。有幾片火燒云脫下的霓裳卻被晚風牽住衣角留在天邊。崩洪灘的江浪聲就顯得更加沉悶了,灘涂咀上的孟公塘里一只水獺剛露出頭來,見茅草叢生的纖道上有個人影在移動,倏又潛入了深潭。

  這個人就是白駒村的牛牯,他已經對家鄉(xiāng)有了陌生感。像這種相類似的情況農村很普遍,其中不排除有在外面混出了名堂,若干年后又忽然開著一輛寶馬或奔馳衣錦還鄉(xiāng)的,也肯定會有客死他鄉(xiāng),死因不詳,不明不白就成了孤魂野鬼的。

  關于牛牯的故事并不新鮮,但有些沉悶,他外出打工已經有十多年,村里人幾乎都把他給忘了,但是就在天擦黑時,牛牯卻突然悄沒聲息地回到了白駒村。

  其實嚴格地說那并不叫回村,不錯,他原本是過了聯(lián)珠橋,也進了村口,但他只在村口躊躇了一會,又沿左側金雞嶺下的纖道去了電泵站。這還是在當年農業(yè)學大寨時的產物,曾經紅紅火火過好幾年。如今卻早已經被人們給遺忘了,或許只有在某個寂夜,出沒于資水孟公塘深潭里捕魚的水獺偶爾去光顧過。水泵站半開半合的門經由江風一吹,就吱呀一聲撞到了左手邊的板壁上,又呯地一下被彈了回來,聲音傳得老遠。好在這附近沒有住人家,否則早就把門給卸了。風一過門就總處在一種半開半合的狀態(tài)中。早年是上過門鎖的,是一把冷冰冰的鐵殼鎖,年長日久鎖銹爛了,一并銹爛的還有門扣,是某夜一場大風,門忽然呯一聲開了,門扣和鎖都掉在了地上。水泥地面時干時濕,幾件廢鐵也就融成了銹水。

  遠遠地望過來,電泵站像趴在路旁的小屋,其實就只是一間木板房,才十多平米,原先有一臺泵機,還有配電板,后來就都被撤掉了。不知從何時起房頂?shù)拈苣旧线€長滿了細小的白木耳,青瓦上也布滿了綠苔,有的地方還裂開了娃娃口,漏風漏雨漏陽光便也就不是件怪事,幸虧以前供抽水人守夜睡覺的木板還在,牛牯把一床從工地上帶回來的舊棉絮墊一半蓋一半,就在這間電排房里睡了一晚。

  牛牯是早就做了準備的,在離開省城長沙的工地前,還特意去了一趟超市買了幾斤桃酥,本來還揀了幾瓶礦泉水,到付款臺又放一邊了。孟公塘水深千尺,老子還怕冒水喝!他在心里說。也許就在那一刻,他就已經為自己設計好了退路。

  他出發(fā)得遲,乘坐的又是長途大巴,夜幕合攏時才到目的地。幾只歸巢的小鳥如子彈般飛過,他的心便有了被擊中的痛楚:連鳥兒都有個窩,而我牛牯卻……這話他并沒說出聲來,或許只是一閃而過的一個念頭。他曾經有過家室,妻子叫兔妹,生有一個兒子,取名鐵生,這是對他自己當過六年鐵道兵的一種紀念。卻沒想恨鐵不成鋼,兒子心氣太高,不學愚公也不學張思德,居然學蛇吞象……硬是把娘活活給氣死了,后來為了給兒子還債,牛牯只好忍痛把一棟木屋也賤賣了。

  這次回來,他又穿上了那一套被歲月浣洗得泛白了的舊軍服。也只有在穿上這套軍服時他才覺得找回了尊嚴。當了六年鐵道兵,時間不短吶!他說,把小日本趕出中國也只用了八年。他卻是來給兒子還債的,這是他要還的最后一筆債務。

  近鄉(xiāng)情更怯。他喃喃地說了這么一句詩。進電泵房時,他在門前踟躇了片刻,側首看了一眼對岸的百羊山,見山尖上最后一抹晚霞也變成了霧靄,心里便有了幾多感慨,他說,太陽也有落山的時候,何況人乎?他偶爾也會能來一兩句文言,這當然是得益于給村小代過課的蔣衡儒先生。他前腳剛踏進電泵房,滿臉就粘了蛛網(wǎng),便憤憤然罵了句,他媽的,真是活見鬼了!這是他在部隊里的口頭禪。然后就順手抹了一把老臉,還揉了揉眼睛,恍惚間,牛牯就似見到妻子兔妹了……

 

 

  

 

  兔妹是牛牯的小學同學,屬兔,比牛牯小兩歲,村里的女生一般來說都會比男生啟蒙遲一些。但學校里只有夏老師喜歡連名帶姓叫學生,所以也只有夏老師才叫她白兔妹,而另外的兩個男老師和同學們卻直接叫她兔子。夏老師原本動過心思要幫她改名白秀妹,但轉念一想,學生中按屬相取名的實在太多了,怕一片好意反而會觸犯了眾怒,故只好作罷。兔子也是白駒村人,家在向陽嶺下的白花臺。其實也就是一個小山包而已,山包上只有白氏一族,如今兒孫滿堂,已分成了四家。那時的男生女生基本上都不怎么來往,更何況兔子還比牛牯低一個年級,兩人雖然同學幾年,卻形同陌路,直到牛牯去當兵之前,才與兔子有了那個意思。

  那一年秋天的一個中午,和往常并沒有兩樣,剛吃過午飯的牛牯正準備到雜屋里去劈柴,他要出遠門了,得給母親備足過冬的柴禾。父親去世得早,雖然還一有個兄長,但長兄成親后,在兄嫂的慫恿下卻獨立了門戶,牛牯跟母親住一起。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就是在前幾天,村革委會主任專程上門來問過他,說,牛牯,今年秋季征兵任務就快下來了,你愿意去入伍嗎?他當時想也沒想就回答說,保家衛(wèi)國的事,這還用問?當然愿意去!在一旁縫補衣服的母親卻沒有吱聲。

  兒子眨眼就20歲了,娘正在四處求人,要幫他介紹對象呢。

  此時的牛牯剛拿起斧頭還沒進雜屋,就聽到了“咕咚”一聲巨響。他起初心里一驚,以為是對面白駒山頂上的破廟里有誰又撞響了鐘聲,但稍一定神才知這聲巨響是從崩洪灘咀上的孟公塘方向傳過來的。他家住在金雞嶺下的潤山灣,離江邊很近,那邊的聲音未落,他這邊就扔了斧頭,從窗下的鐵鉤上取過魚撈子回頭朝屋里喊了一聲,娘,有人在孟公塘里炸魚,我撿魚去了!待娘從窗口探出頭來,牛牯卻已經轉過了山灣,不見人影了,娘也就自言自語說了一句,咯冒失崽!

  孟公塘是一汪靜水深潭,凡從江峽中奮力上游的魚到了這里都會結伴作短暫停留,是炸魚人泊船候“點”的好去處,然而這地方也有個弊端,水深數(shù)丈,一般聞訊趕過來撿魚的人都只能望潭興嘆,炸魚人卻是站在船頭上,手中握著長把魚撈子,炸彈剛爆響時的幾分鐘里,暈死過去的魚全都會浮在水面,白花花的橫豎都能撈到魚。待牛牯趕到孟公塘峭崖處時,魚已經半浮半漂快沉入潭底了,幸虧他從小就水性了得,把魚撈子舉過頭頂縱身一躍,“咕咚”一聲人就潛入了水中,潭底下的魚翻著白肚皮半浮半沉,真是愛煞人!牛牯憋住氣在潭底游來游去,這是他最開心得意的時光。他還曾經跟母親吹過牛說,娘,你就別費心了,我哪天從孟公塘里抱一條美人魚回來給你做媳婦!娘就笑,你咯冒失鬼,那我等著。

  他忽然想起這事就忍不住要笑了,雙腳一蹬塘底,便噗嗤沖出了水面……

  這一尊崛江岸而立的黑黑黝黝的峭崖,當然是很有些來歷的,離水面有兩丈多高,形象酷似傳說中掌管資江水域的孟公神,人們都稱它為孟公崖,或許,孟公塘也就是因此而得名的。早年間白駒村也時興過農業(yè)學大寨,引水上山灌溉村里的良田,人們就在這里建了電排站,只是這幾年忙于鬧革命,生產又冷落下來了,一并被冷落下來的還有石壁頂端纖道后面的電泵房。其時,孟公崖頂上還站著個姑娘,她一上午都守在江邊。她哥哥今天相親,女方有貴客要來,因為去小鎮(zhèn)唐家觀遲了沒買到肉,魚總得要買幾斤回去吧。她老遠看見孟公塘這邊泊著漁船,知道有人會在這塘里炸魚就一直守候在孟公崖頂上。她就是村里白花臺的白兔妹。剛才風一般來到這里,然后又脫得只剩一條短褲衩的牛牯居然連余光都沒瞟她一眼,“咕咚”一聲就跳進了深潭。這不能不使她心里有些失落,哼!死牛牯,未必不認識我?她恨恨地罵道。但后來見人跳入深潭好一陣都沒有露頭,少女的心又懸到嗓眼上了。她還正著急呢,有個人頭“嘩”地就沖出了水面,還朝天噴出了一柱水花來,正午的陽光下頓時便顯出了一道七彩光暈,這人正是牛牯。

  嘿呀,真是厲害嘛!難怪在村里教書的衡儒先生曾說你是水滸一百單八將中的浪里白條呢。白兔妹就再也忍不住,雙手合成喇叭筒俯身猛叫,牛牯!牛牯!

  牛牯也聽到喊聲了,把手中魚撈子舉出水面,兔子,兔子!

  哈,好你個牛牯,你還記得我叫兔子呀?興奮不已的兔妹沖著水淋水滴從左側爬到了崖頂上的牛牯說。她那一雙烏黑的眼珠卻并沒在意他魚撈子里銀鱗閃爍的十多條桿子魚,而是盯著他那一張因在水中憋氣太久仍然脹得通紅的娃娃臉。

  牛牯本也想借此來一句,你又不是孟公塘里的美人魚。但話到嘴邊了,他便又改腔說,我只記得兔子不吃窩邊草,誰還會記得你呀!這話當然是逗她的。

  那一天,兔子著一件白底藍花尖領襯衫,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他看她的眼神也閃閃發(fā)亮。好幾年沒有近距離見過面的兔子還真是長了豹子膽,她居然扯開了嗓門說,你牛牯這窩邊草我白免妹還就吃定了!她一手奪過魚撈子,又說,這魚我全都要了。走出丈多遠,然后又回過頭閃了一眼呆頭呆腦的牛牯:晚飯后就在這里等我,我替你過秤后按斤兩給你魚錢。呶,還有這魚撈子也一并給你送來。

  以魚為媒,兩個年輕人就這樣好上了。直到一個多月以后,也就是牛牯入伍體檢合格就要離開家鄉(xiāng)的前一個夜晚,兩人還沿著后面的土坡爬進了電泵房……

  人生就像夢一場夢,牛牯再一次來到這里,一切卻已物是人非。

  夢早就已經醒了!我只是回來還債的,債清一身輕。牛牯自言自語地說著就準備把肩上的背包卸下來,撂到靠里邊的那一塊久違了的舊木板上去。但把眼一看,木板上面盡是塵埃,于是就俯下身去,鼓起腮幫子噗噗了幾聲,然而除了哈出的氣浪,塵埃卻絲毫未動,原來都已經結成硬殼了,所剩的只有記憶。他后來又把身子俯得更低了,還用鼻子嗅了又嗅,然而只是徒勞,根本就嗅不出一絲一縷自己與兔子年輕時在這里曾經留下過的汗香的氣味??磥硎漳_印一說也只不過是民間自欺欺人的一種說法而已。你來過了,或已經走了,于塵世并無多少掛礙。

  牛牯卸下背包袱,解開繩索,打開裹棉絮的塑料布墊在木板上,展開棉絮鋪好“床”。這中間有個動作很奇怪,那就是還未等棉絮完全展開他就從里面掏出了一個裹得嚴嚴實實、有棱有角的牛皮紙包,再回頭看了一眼漸漸黑下來的天色,確定只有崩洪灘的濤聲和偶爾幾聲歸鳥的啁啾后,才又慎重其事地把那一個似乎是沉甸甸的紙包悄然塞進了棉絮底下。這時,他忽然就覺得有些饑餓了,從長沙乘坐下午兩點半的大巴,到得對河的鵲坪站下車后,就已經是下午6點多,他戴著一頂舊草帽過了上游株溪口電埧,幸好也沒有碰到熟人,一路就到了電泵房。

  天已經完全黑了,月如鉤,有星星在閃爍,此時他已經來到了臨江的孟公崖頂上,把自己也蹲成了一尊黑色的礁崖,口里正嚼著脆香的桃酥。這是兔子生前最喜愛吃的一種餅干糖,她總是喜歡把餅干也叫成“糖”,還說這是自己小時候偷來的味道。因為她有個姑姑就嫁在離白駒村只有三四里路的小鎮(zhèn)唐家觀,每次回娘家總會帶一兩斤來,奶奶自己又舍不得吃,東收西藏的,但不管奶奶藏到哪里,她都能準確無誤地找到。她有次跟牛牯說,兔子的鼻子靈,我是聞香找到的。

  好多年過去了,牛牯一直還記得自己的諾言,他曾說等我以后有錢了,天天給你買桃酥吃。所以他忽然覺得蹲在孟公崖上的已經不止是他一個人,還有兔子。

  那一夜,不,而是那兩個夜晚,他注定了并不會再孤單……

 

 

  

 

  第二天一早,天色還并未完全明朗,牛牯就聽到從村里傳過來的雞鳴和狗叫聲了,隨后又從左側白駒山慈善寺里傳過來三聲鐘響:嘡——!嘡——!嘡——!聲音厚重而沉緩。是的,他聽得很清楚,就三聲。這會是誰在敲鐘呢?難道那僅剩半邊的寺廟里又來了新的和尚嗎?這使他心里感到了無比慰藉,因為他當年就是上山砸過慈善寺的積極參與者,也正是因為此舉而深得當時的大隊一把手的賞識,他才被推薦入伍當兵的,所以他母親當時并不開心。唉,那時真不懂事啊!

  忽然有啁啾聲飄入耳際,一只早起的鳥兒輕盈地落在水泵房門口,松了松羽毛,伸長了脖子向里張望,也許是發(fā)現(xiàn)了撒落在“床”邊的桃酥碎末才心存警覺地飛了進來。牛牯沒有吱聲,連身子也沒有翻動一下,他是怕驚動了覓食的小鳥。

  據(jù)他以往的人生經驗,這時應該還只有凌晨五點多,他在省城長沙的工地上守倉庫時,是每晚必先撥過了鬧鐘睡覺的,他必須得確保在早上六點鐘起床,凡有來領水泥和鋼筋及其它材料的工友,他都要憑批條清點件數(shù),然后做好出庫記錄和備注。工作確實輕松,但工資也少得可憐,頭幾年是每月1600元,后來才漲到1800元的,除去吃飯和日用開銷,他橫豎每月都要存下1000塊錢,這個數(shù)字是雷打不動的。別人是父債子還,而他卻要為兒子鐵生還債。那一年兒子闖下了禍,屁股一拍就跟他半路上結交的一個在長沙做建筑包頭的伙計走人了,牛牯得知消息后追到了長沙,結果又聽說是隨省建工集團的一支路橋隊伍去了斯里蘭卡,到那邊幫人家修鐵路和橋梁去了。他當時聽了還很高興的,畢竟是去支援第三世界修鐵路嘛,我當年就是個鐵道兵呢!可鐵生去了后連個音訊也沒有捎回來。他娘兔子硬是氣得口吐黑血,從此一病不起。后來有一天兔子突然回光返照,要牛牯把她扶起來,還找到了當年的一件舊衣裳穿上,又到鏡前稍整理過一頭亂發(fā)才要牛牯扶著她一起到孟公崖頂上站了一會,還進電泵房在那一塊木板上也坐了一會,然后拉著男人的手說,牛牯,兒子我怕是等不到了,我哥借給他的那一筆錢你得記著,他那也是辛苦錢,不能讓我在娘家丟了面子。那是兔子最后一次到孟公崖和電泵房去,當晚就走了。兔子入殮時牛牯沒有給她換衣,因為她自己找出來穿上的那一件,就是他倆那一年在孟公崖頂上邂逅時穿過的白底藍花衣裳。

  上世紀九十年代遍地都是開發(fā)區(qū),兒子當初雄心勃勃與同學合伙籌建礦泉水廠并做法人代表,同學占干股當執(zhí)行總經理負責銷售,當時公司多如牛毛,批個執(zhí)照比去醫(yī)院掛號還容易。廠址就選在向陽嶺下,離他外婆家白花臺只隔一條田垅,踮起腳尖都喊得應的。但是建廠房和買設備少說也得花20來萬,他大舅當時也很支持,把多年積累下來準備給兒子成親的15萬元錢也取了出來,牛牯又幫兒子從有兩個女兒南下跑廣東發(fā)了點浮財?shù)鸟R生家也借了3萬多,把廠子建起來。但沒想到新產品剛推向市場卻碰上了史上最嚴的3.15打假,送去抽樣化驗的礦泉水含锍過高,不僅被工商執(zhí)法部門把廠封了,還要行政拘人并罰款……

  鐵生就是這樣連夜逃走的。他母親硬是強撐著等了兒子半年多……

  老婆死后的第天年春天,娘也撒手人寰,好端端的家就剩下牛牯一個人,馬生又天天逼著要還錢,無奈之下他也就只得心一橫,把一棟四縫三進的木屋騰出來抵債,自己則去了長沙打工。他之前其實也還想過別的辦法,自己不是當過六年義務兵嗎?把最好的年華都獻給了祖國!要不是當初心系老娘和為他不明不白流過一次產的兔子,說不定早就已轉志愿兵留在部隊了。這后面的話當然不能擺到臺面上說。他于是連夜寫了一紙報告,從一口木箱底下翻出了那套有些泛白的軍裝穿上,還背了個軍用包找到了縣民政局,他自認為理由是充分的,畢竟是服役了六年吶!因為同村當兵的廖勝華服役還不到三年,說是參加了“越戰(zhàn)”,其實隊伍也就剛開拔到老山前線戰(zhàn)爭就宣告結束了,人家如今每月都有錢領,而我……我……然而,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民政局的同志就把報告退還給了他,并且跟他解釋說,這個我們也沒有辦法,“越戰(zhàn)”退伍兵的補貼是有文件根據(jù)的。

  這時,家里的那一棟舊木屋早就已經抵債給馬生了,他碰了一鼻子灰后卻無家可回,只好先去了老兄家里,給神龕上的父母靈位作了個揖,又去了一趟后山金雞嶺墳地向老婆兔子告辭。他在老婆墳堆坐了一會,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對面白駒山頂上的那半邊殘廟。那是他作過孽的地方,當年破四舊時他也是握著榔頭去砸過慈善寺的。寺廟砸到一半,是一塊門方掉下來出了人命后大家才作鳥獸散。幸好廟里那一尊坐蓮的觀音菩薩還在,他又悄悄去過寺廟,不聲不響地給菩薩也磕了個頭。臨去長沙前還專門去了一趟舅子家,他跟舅子說,欠你的那15萬塊錢,我牛牯就是真當牛做馬也會還給你的。舅子卻無言,他又能說什么呢?

  這一次,他真的是回來了,是專門給舅子還債來了。

  天已經大亮了,覓食的小鳥也早已經飛走了……

  牛牯在心里反復地盤算過后,他認為自己最后要做的也就只有兩件事了,一是去看一眼兒子當年修建的廠房,用他在長沙打工時認識的一個教授的話說,這是時代發(fā)展中的必然產物;再就是他要把欠債還給大舅子。但這件事又只能是在晚上做,他不想與舅子見面,當然也包括村里的任何一個熟人。他說,我牛牯已無臉再見白駒村的鄉(xiāng)親。至于金雞嶺墳地的亡者那就還是省了吧,反正也……

  世間有太多的事就是個無解的代數(shù)。這也是那個教授跟他說過的。

  牛牯與教授的相識其實也很偶然。那是在去年中秋節(jié)的一個傍晚,他去湘江洗澡。他已經很久沒有與江水親近過了,一般都只用工地上的龍頭沖洗。那天工地上放半天假,只有挖機沒有停,那不關他的事,剛吃過晚飯他就搭了一條毛巾在肩上,反正工地離湘江近,他就獨個兒去了江邊。自從下游修建了攔江蓄水埧以后,這一帶江面就顯得開闊多了,水質也有了好轉。他是在長沙一師范門前下水的,左邊不遠有一座新建的杜甫江閣,再過去有朱張渡,隔江是岳麓山,中間是桔子洲。只是這些都與他無關,他于長沙只是個路人,在同一個建筑公司打了十多年工,工地也換了好幾個,雖然換來換去都離這里不遠,但他平時很少來過江邊,更談不上用欣賞的眼光了。就在那天傍晚他潛了一陣水半裸上岸,卻見一個年紀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坐在岸邊的一塊青條石上,手里還握著個啤酒瓶,微仰著頭在看對面岳麓山頂上的晚霞。牛牯只瞟了他一眼,就躲進旁邊的柳樹叢去換了干衣服,他正準備要回工地去時,卻被那人喊住了,喂,師傅,過來坐呀!

  牛牯仍然站著,他沒想到他會是個教授,說您這是獨打鼓獨猜拳吶!

  也算是吧,來來來,你過來坐一下嘛!那人給牛牯也撬開了一瓶啤酒說,我們不猜拳,只賞晚霞,只道家常如何?說著還從條石上的紙盒里給他拿了個月餅。

  您客氣了。牛牯有些受寵若驚,心想,原來也是個“無后”的孤老頭。

  兩人就邊喝啤酒邊道起了家常。原來這人是一師范的一名教授,早幾年才退休的,老婆前年走了,定居在美國的兒子因為正牽頭一個重要的科研項目,連他母親走也沒有能回國來看最后一眼。教授說,這就是因果宿命,當年我母親去世時,我也沒在她身邊。他似乎是自問自答地接著說,那時不是正時興罷課嗎?誰還信個“孝”字!教授冷不丁地還從懷里摸出了一本薄薄的藍皮線裝書來,卻是《孝經》。他然后一聲長嘆說,這么好的一本書,當年說它是毒草,天地良心吶!

  原來當教授的也害怕孤獨,整個人失魂落魄,還真是有失身份和尊嚴。

  半瓶啤酒下肚,牛牯的話也就逐漸地多了起來,他于是把自己兒子辦廠失敗而后又出國打工的事情也倒了出來,最后也長嘆一聲說,那廠子就廢在村里了!

  教授聽了牛牯的家事,半晌才搖了搖頭說,我教了一輩子的數(shù)學,現(xiàn)在我是感覺到越來越看不懂了,社會是肯定發(fā)展和進步了,國家也確實富強了,但失去的東西也并不少,而且可悲的是卻沒有人去反思。反正有太多的事就是無解的代數(shù)。你兒子那個廢棄廠房,這也是時代發(fā)展中的必然產物;來來來,我們喝酒!

  牛牯只在老家的白駒村里讀過初小,不懂得什么是代數(shù),悶頭把碰過的半瓶啤酒一飲而盡,再抬眼時,見教授已經起身,將未撬開的最后一瓶啤酒隨手扔進了腳下的江中,并自嘲地說,咕咚一聲,什么都沒了!他的聲音里有幾分悲愴。

  教授,你沒事吧!牛牯被教授說的“咕咚一聲”給震驚了。

  沒事,我能有什么呢?教授打了個酒嗝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之后,兩人就像兩根樹樁杵在原地,久久無語。后來,岳麓山頂?shù)耐硐季筒灰娏?,湘江路華燈初上,從身后樓群里擠出來的中秋月,也似乎有著朦朧的醉意。

  為什么忽然又想起了這些呢?牛牯自己也覺得很奇怪。

  是的,他們是同代人,教授熱衷過罷課鬧革命,而牛牯亦參與過破四舊。他這是在為自己開脫,證明天下的可憐人不止有他一個么?也許是,又也許不是。

 

 

  

 

  時間在回憶中過得真是緩慢,牛牯一直磨蹭到太陽下以及山夜幕降臨才出門,他這是要去村里看一眼自己兒子當年雄心勃勃建起來的廠房,然后得待夜闌人靜時再去他舅子家還債。他先從棉絮底下掏出了那個牛皮紙包夾在腋下,然后戴上草帽,還有意將草帽沿拉低了,他是循金雞嶺半山腰的渠道向村里的向陽嶺方向走去的。青壯年都進城打工去了,走渠道進村應該碰不到什么熟人。他這么想。

  村里這幾年一直少有人進山,渠溝里已經長滿了荒草,渠堤上更是長出了不少雜柴,牛牯的腦袋瓜里記憶也很零亂,他似乎記得當時為了修渠道時,上村下村都特意安裝了高音喇叭,還專門請蔣衡儒先生用白話文寫了《贊渠道》歌詞:

  白駒村,近靠河,

  資水彎彎當門過,

  鳥語花香人含笑,

  電排引水上山坡。

  渠道好比是腰帶,

  群山起舞扭秧歌,

  共產主義早來到,

  老少男女樂哈哈。

  曲子就是由村小學夏老師譜寫的,也是由她親自執(zhí)導的,只是到演出時,不知怎么卻變成了“罄哐罄哐罄罄哐”的傳統(tǒng)節(jié)目地花鼓,看演出的人硬是樂得把整個白駒村都抬了起來。這時,有貪小便宜的人卻趁機把渠道挖了一個小缺口灌溉自留地,起先是一股細流,后來缺口越沖越大,卻嘩啦啦疑是銀河落九天了。

  呸呸呸!牛牯的心思已經越走越遠,不留神一腳就踩到一堆野豬糞便上,還險些滑了一跤來個狗吃屎。真是沒有想到啊,這些年來村里已經變得如此地荒蕪了,這山里都有野豬了。牛牯感嘆著說。又繞過一個山灣時,他忽然就聽到有流水的淙淙聲,便走近前去,扒開雜柴和茅草,撮嘴牛飲了幾口山泉,那個甜吶!

  后來他還是碰到了一個熟人,幸好是從小就半瘋半傻的狗旦,不然這一天等傍晚的心思又白費了。狗旦比牛牯小十多歲,著一件灰色西服,應該是撿得他弟弟的。牛牯想。他兄弟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哥哥是個傻子,弟弟卻是在縣里當干部,牛牯離開白駒村的那一年,就聽說他已經當上了縣移民局副局長。狗旦雙手插進袖口里,埋著頭從正面高一腳低一腳走來,牛牯想躲開他已經來不及了。

  喂,穿軍服的伙計,你這是到哪里去呀?天都快黑了。牛牯沒想到自己還是被狗旦給發(fā)現(xiàn)了,正朝他這邊打招呼。他慌張地把草帽沿往下一拉,可沒等他答話狗旦又問,你也當過兵吶?我告訴你啰,今年村里盡出新鮮事,你認得猴生猴爺嗎?他是當過兵的,在部隊里開汽車,后來他兒子學開車撞了人,惹出了好大麻煩自己卻拍屁股走人了,害得他爹去長沙打工,一去十多年,是前陣子才回來的,沒地方住,就去守廟了,守那座被砸得只剩下半邊的慈善寺,每天早上都撞鐘,撞得那些一輩子不做好事的人心里發(fā)慌呢。還有一件新鮮事,我老弟當上縣長了,給村上撥了好多錢,還派了個大學生當村官。狗旦又指著對面鳳形山下的大隊屋說,咧,你看見了嗎?還找來了木匠,把大隊屋改成了白駒村敬老院。我也可以住進敬老院呢!狗旦最后還強調了一句說,明天一早就要放炮竹掛牌了!

  牛牯見狗旦并沒有認出自己來,側身躲過他,心想,這已經不關我的事了。

  拐過前面的一個山灣,牛牯遠遠地就看到他兒子當年的礦泉水廠房了。

  兔子娘家就在山灣里的白花臺,是一棟五盈四進的木屋,兩側還有包角。他并沒有駐足停留,怕不小心被舅子的家里人見到。他下意識摸了摸腋下的牛皮紙包自言自語說,去我肯定是要去的,但不是現(xiàn)在。一抬眼他就看見廠房墻壁上的一行石灰大字了:白駒村經濟開發(fā)區(qū)。只是字跡白已不白,黑也不黑,字里行間長滿了青苔。那年月呀,也真是急功近利,遍地都是經濟開發(fā)區(qū)。牛牯不禁想說,這今天的白駒村敬老院不會是明天的白駒村經濟開發(fā)區(qū)吧?他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有些恍惚地進了廠房,一切都像似是而非,又從未曾有過變化,里面幾臺壓瓶蓋的機器被扔在長滿雜草的墻角,干牛糞這里一堆,那里一堆,看來這里以前還做過牛欄屋的用途。他正要從廠房里退出來,卻發(fā)現(xiàn)墻角的雜草在顫動,走近一看,居然是一只野白兔被夾在瓶蓋機的卡子里,就忙俯身把卡子掰開,還與被困的兔子對視了幾秒鐘,并且從它那紅寶石般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種悲憫。目送著野兔風一般躥走的樣子,他心里不禁掠過了一絲久違的感動:免子,免子……

  他后來干脆就靠著一臺廢機器睡著了,睡得很沉很沉,沒有夢。

  很久沒有享受過這么寧靜的夜晚了,昨晚上還有江濤聲。靜穆的白駒村是被一陣荒雞的啼唱聲給喚醒的,牛牯也醒來了,他心里一驚,憤憤然罵了自己一句,憨得要死,險些誤了大事!便趕忙起身,見天地一片混沌,心想這回怕是要變天了。他雙手捧著那一個寶貝樣的牛皮紙包,借著從向陽嶺山埡上浮出的一點點曙色,高一腳低一腳終于摸到了舅子的家門口。堂屋門照例是虛掩的,白駒村都是這樣,從沒有人家關過堂屋門,這是祖上傳下來的遺風,說是怕有趕夜路的人找不到地方或投宿或躲雨,路過這里時,也無敲門,只需輕輕一推,進來就是,離開時也用不著去跟主人告辭,這不叫夜闖民宅,而是專給路人留著的方便之門。

  但牛牯還是輕手輕腳的只推開了一扇堂屋門,他推門時,還用手使勁將門往上端著,生怕門軸發(fā)出吱呀的聲響來,那樣會驚動了主人的。他跨進去后,又摸到了左邊的房門口,這才把手中那個牛皮紙包,慎重地放到門口的墊腳石上。他舅舅,真是對不起呀,借您的錢拖欠這么久,現(xiàn)在總算還您了!牛牯在心里說。

 

 

  

 

  他把自己心里想要做的大事都已經做完了,再也沒有剩下來的事情了。

  此時的牛牯如釋重負,從舅子家悄悄走出來,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他又在心里說,好了,一切都好了。但一摸頭上,草帽忘記在兒子的廢廠房了,他這才記起草帽上是寫了他廖牛牯名字的。算了,算了,也算是我留在這個世界上有名有姓的一件遺物吧!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氣喘著又來到了電泵房,剛跨進那一扇半開半合的門,白駒山上的鐘聲正好撞響:嘡——!嘡——!嘡——!又是三聲。他還聽到了崩洪灘的灘嘯聲,也還想起了在村小讀書時的上課和下課鈴聲……

  很快就什么聲響都聽不到了,耳不聽為凈!牛牯自言自語地說。

  他其實是心有不舍地走向那塊自己這一生中睡過最后一個長覺的,結滿了塵埃硬殼的木板的,認認真真地把那一床舊棉絮整整齊齊地疊好,又將兩端四角拉直撫平,他這是要疊出當過六年鐵道兵的風格來,而且還重新整理了自己身上的服飾,當然是那一套被歲月浣洗得泛白的,只有在每年建軍節(jié)才慎重地穿上的舊軍裝,把風紀扣也扣緊了。然后才把梱棉絮的那根塑料繩拿過來,見“床頭”的油紙包里還剩了幾個桃酥,也一并帶上了,才十分平靜而肅穆地走向了孟公崖。

  此時天已經大亮了,但天上壓滿了烏云,一場暴雨似很快就會來臨。

  他現(xiàn)在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要把一塊昨天就已經準備好了的大約有30斤重的青皮石先梱牢,然后一頭又拴牢在自己的雙腳上。他把這件事照例也做得一絲不茍,還反復地比劃過,要留出大約一米的空檔和長度來,那樣才正好讓他能夠把石頭抱在自己懷里。哦,他還忘記了一件事,那就是口袋里還有一張去康復醫(yī)院體檢的化驗單,那上面寫著肝癌晚期。那是在十多天之前,工地上忽然來了一男一女兩個穿白大褂的,說是專門來建筑工地給農村務工人員作健康檢查。當輪到牛牯時,那女白大褂問過他姓名和年齡后,就拿出聽診器來,在他的胸口和肋骨兩側左探右探了一通,還跟他搭訕著問他是不是在老家有醫(yī)保的,然后就給他開了一張單子,叫他一定要去她們醫(yī)院照張片子。男白大褂就指著不遠處一棟擎著康服醫(yī)院和一個紅色十字招牌的樓房說,喂,老人家,我們醫(yī)院就在那!

  第二天一早,牛牯還特意請人代班,連口水也沒喝便去了醫(yī)院。

  照過片子后,醫(yī)生卻像留貴客般硬要把他留下來,還激將他說,老人家,命比錢重要,錢留著是沒用有的。沒想到這次去醫(yī)院不但花了將近一個月工資,還給他判了個死緩!他當時拿著那張化驗單橫看豎看,直到現(xiàn)在他還一點都不相信自己會得什么肝癌。肝癌病人不是會很痛的嗎?如今這世道是怎么了,連醫(yī)生和醫(yī)院也串通一氣想方設法騙患者的錢!他不禁憤憤地罵出了聲來說,你們這些昧良心的人才會得肝癌肺癌呢!但他后來一想,也許是自己早就已經痛得神經麻木了,兒子鐵生走了后他揪心揪肝地痛過,老婆兔子開始吐血到最后斷氣時,他更是揪心揪肝地痛過……還會有什么痛能夠讓我感覺到再痛的呢?牛牯淡然地說。

  那次他從醫(yī)院逃出后,就已經暗自做出了決定:我該回去還債了!

  但他還是等了幾天,等領了工資才剛好湊齊15萬元……

  他掏出化驗單時,居然一臉豪情地說,這東西絕不能留在我的身上了,下輩子我牛牯一定要做個沒有病痛的人!他說著就把那一張罪惡的化驗單先是揉搓成一團,然后才又一下一下地撕得粉碎,任憑點點紙屑從他的指縫間隨風而去……

  村里的炮竹炸響了,一定是狗旦說的白駒村敬老院剪彩掛牌了。

  他的心里也確實動了一下,想回過頭去再望一眼自己的村莊,但最后卻還是忍住了。這時,他已經從腳邊抱起了那一塊青皮石頭,在懷里摟了一會又還是放下了。他這并不是在醞釀勇氣,勇氣于牛牯是與生俱來的,在部隊每一次排啞炮時,他都會主動請纓,不然也不會留他在部隊一呆就是六年,還立過四次三等功。他之所以又坐了下來,是還有幾個桃酥沒有完全消滅,他要和兔子把它徹底干掉!還或許,他是在期待會有奇跡出現(xiàn),相信太陽一定能夠戰(zhàn)勝遮天的烏云,他于是如葵花般微仰起臉來,面向著對岸的百羊山……整整一個上午過去了,一個下午又將過去了,暴雨依舊未下,并且漫天的烏云開始在倉皇逃竄……終于,奇跡出現(xiàn)了,一輪渾圓的落日一如往常,從容而又淡定,金色的光芒令人眩目,讓人眼眶發(fā)熱得淚水盈盈,當落日欲在對岸百羊山的樹梢上踮下腳尖的時候,牛牯這才左手抱起那一方青色巖石,毅然而然地站了起來,雙腳一并,行了個極其標準的軍禮,并且自語道:好死不如賴活著?;钪且患篮玫氖拢疤崾且畹孟駛€人樣;死很艱難,更難的是要死得不欠人債。如此了了,咕咚一聲又有何妨?

  綠水淼淼的孟公塘里,果然便“咕咚”一聲,濺起了一柱沖天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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