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江弱水 《揚子江評論》2018年第4期 時間 : 2018-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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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幫助你們在平淡中找到美。我想幫助你們重新觀看并超越你們看待事物的傳統(tǒng)方式。這個星期我們將一起來進化我們的眼睛。我們將一起重新教育自己。
——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 [1]
二十五年前,1992年,匡國泰的組詩《一天》獲得臺灣《藍星》詩刊的屈原獎首獎,一時好評如潮。大家突然看到有這樣一種詩,用近乎不成詩的口語寫成,卻寫得如此美麗,將醇厚的鄉(xiāng)土氣息與新穎的現(xiàn)代感性結合得如此完美,的確很受沖擊。經過了長時期現(xiàn)代主義的晦澀,雖經鄉(xiāng)土文學的洗禮,臺灣詩人仍然很難用既樸實又華麗、既鄉(xiāng)土又典雅的文字來描寫鄉(xiāng)村生活,所以《一天》真正是一新耳目,獲大獎也實至名歸。但是,由于兩岸的文化交流尚在初期,作品的影響并不同步。此詩處理的鄉(xiāng)土主題亦屬邊緣,所以被詩壇有意無意地忽視了[2]。加上《一天》這首詩,一看就懂,沒有一句不好懂。它太單純了,單純到像水一樣。我們可以分析酒,分析香水,可是對水沒什么好分析的。越是單純的藝術,越不好講。由于這各種原因,對這首詩的曝光和聚焦程度嚴重不足,大家漸漸忘記了它的存在,獨一無二的存在。
匡國泰是湖南湘西隆回地方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至九十年代中寫了不少好詩,結集為《青山的童話》、《鳥巢下的風景》《如夢的青山》三本詩集,然后就專事攝影,仿佛從詩壇消失了。他專寫鄉(xiāng)村題材,如果既不能重復自己,也很難超越自己,又不能另辟蹊徑,就此擱筆,應該說是明智的。
1.回 / 空
《一天》這首詩,時間地點都很具體。地點:中國湘西南山地某村。時間:公元一九九一年農歷十月十四日。如此具體,又如此隨機。公元加上農歷,開啟了這首詩新舊并置的模式。公歷本是西方基督教世界的歷法,應叫西歷,至今中國民間還稱之為陽歷,而把農歷稱為陰歷?!兑惶臁冯s用陽歷和陰歷,是標志性的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融合。而詩人顯然對傳統(tǒng)的情意更重,所以讓他的這組詩沿著十二地支計時法的時辰展開。整首詩從《卯時:天亮》,然后辰、巳、午、未、申、酉、戊、亥、子、丑,十二時依次寫來,最后寫到《寅時:雞鳴》,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一頭一尾都是東方既白的意象,形成了一個輪回,已然托出一個生生不息、循環(huán)不已的深層結構。
中國過去的干支紀年法,十天干十二地支一路參差相配,每六十年一甲子,然后又重新輪回。人們記憶中的都是甲申年、辛亥年有過什么事,但一年一年增加的感覺并不鮮明,不像公歷。而十二地支的記時,卯時就是卯時,未時就是未時,巳時就是巳時,跟前后一個時段相比也沒有一個明顯的增長標志和前后關系,大有別于我們現(xiàn)在的二十四小時記時?,F(xiàn)在,我們總覺得八點鐘比七點鐘過了一個小時,九點鐘比八點鐘又多了一個小時?;浇痰木€形思維方式,把歷史看作一種直線向前的、無限上升的、永不回復的東西。具體到每一天,雖然不斷從二十三點回到零點,卻并不顯示一種循環(huán)。但《一天》的一九九一這一年卻好,1991,是一個具體而微的無往不復之相。
組詩《一天》就鑲嵌在這樣一個輪回的結構里。“回”是詩中的核心詞。漢字的“回”有點特別,有點像英文里的cycle里兩個c給人的滾動感,《說文》:“回,轉也。從口,中象回轉形。”漢字的“回”正是兩個回轉的象形。《一天》開頭是“乳白的晨曦∕擠在齒狀的遠山上”,最后又是“曙色象綿羊一樣爬上山崗”,是一個回轉。中間也無處不回轉著,比如《酉時:日落》:
太陽每天衰老一次
殘留在山脊上的夕照,是退休金么
爺爺蹲在暮靄里
磅礴著一聲不吭
似乎不屑于理會
那一抹可憐的撫恤
懸念比蛛絲更堅韌
告別這世界時,爺啊
別忘了對落日說一聲:
且聽下回分解
太陽每天衰老一次,而又每天年輕一次。夕陽殘照是退休金,這個比喻好,比艾略特的做麻醉的手術臺還要好。第一,太陽落下去就是退休了;第二,金是黃色,金黃的黃昏。“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這是李密《陳情表》里的祖母。而詩中的祖父,一個農民爺爺,是沒有退休金的。但是他“蹲在暮靄里/磅礴著一聲不吭/似乎不屑于理會/那一抹可憐的撫恤”。年事已高,行動不便,爺爺逐漸衰老在暮靄里,但是他依然“磅礴”,這就是深邃的歷史的底氣。注意,“蹲”字去掉“足”字旁就是“尊”字,前面的《辰時:早餐》有“上席的爺爺是一尊歷史的余糧”。一尊的爺爺,十足的尊嚴,“似乎不屑于理會/那一抹可憐的撫恤”,“撫恤”是退休金,也是曝背翁背上最后一抹陽光的熱度。老人已不屑于理會這些了,世俗的虧待他無所謂,來日的有限他不在乎。他什么時候告別這世界,卻是“比蛛絲更堅韌的”“懸念”。蛛絲是最纖弱最不堅韌的,但據(jù)說從單位的強度來看又遠遠超過任何一種金屬。這是一個悖論,又隱含一個成語:命懸一線。殊不知這一線將柔韌而持久:在夕陽中要死了,在暮靄里又要死了,但就是不死,又活下去了。何況人固有一死,死了還可以往生,所以說,“告別這世界時,爺啊/別忘了對落日說一聲”——
且聽下回分解
這是舊日章回小說每回結束時的一句套話,簡直成為中國人生命意識的隱喻。“在我的結束中是我的開始。”“我們叫做開始的往往就是結束/而宣告結束也就是著手開始。/終點是我們出發(fā)的地方。”T·S·艾略特《四個四重奏》(Four Quartets)用那么復雜的思辨才達致的結論,《一天》以更簡練而豐潤的方式就給出來了。
與“且聽下回分解”的時間中的輪回觀念相應的,是《一天》中空間的回歸意象。《子時:戴月》寫到“山谷里的/一個小小人影兒”的“回家”。這是從異鄉(xiāng)回來的打工者,如被榨干后的“一粒剩余價值”?!逗r:關門》則有“回來呵!”這一“柴扉里傳來招魂般的呼喚”。而所有的“回”,無論是時間里的循環(huán)往復,還是空間里的離合聚散,最終都鑲嵌在一個“空”中。我們來看其中一個切片《申時:窖紅薯》:
以一坨坨壯碩的沉默
父親把手伸進窖里
填空( )
完了用一塊塊木板把窖門封起來
板子順序號碼是:
一二三四五六七……
四顧無人
寂靜的歲月是一個更大的
空
填空( ),數(shù)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有點像稚拙畫,很幼稚,很笨拙,卻充滿踏實的豐收的感覺,所謂手中有糧,遇事不慌。“寂靜的歲月是一個更大的/空”,一下子提升到玄學高度。這個“更大的/空”,小而言之,是對應前面小小的“填空()”。括號本身就是空,里面沒有內容,然后填充進我們日常的生活。大而言之,日常的生活都發(fā)生在寂靜的歲月里,而無邊無際的寂靜的歲月是更大的空。所有人,所有活動,都是在填空歲月的括弧。仇小屏說:
兩節(jié)三行的篇幅涵蓋了空間與時間,而且這兩者都是“空”。所以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全篇是如此布局的:一、二節(jié)著眼于人事界,那是“填空”;三、四節(jié)著眼于自然界,那是“空”。而且時空從當下的一點,擴向四方以及恒久的寂靜歲月,既掌握了眼下的“有”,可是更令人感受到綿遠的“無”,那種溫潤中含著蒼涼的況味,實在是非常深刻的呀。[3]
但是,這種靜態(tài)的時空觀念是古典的而非現(xiàn)代的。所以,在組詩最后的《寅時:雞鳴》,出現(xiàn)了奇情異想的一問:
雞叫二遍
夢游者悄然流落異鄉(xiāng)
(時間穿多少碼的鞋子?)
“時間穿多少碼的鞋子?”彷佛是《莊子·應帝王》那則寓言里“倏”與“忽”對“混沌”的好奇。在《一天》的世界里,十二時辰由日月指示作慣性推移,時刻分秒從未被清晰地意識,但最后詩人或在暗示,不同于昨日世界的無差別界,現(xiàn)代世界是可以被精確計量的,正如時間有刻度。小山村完美的自洽,似乎受到了質疑。
2.人 ∕ 事
我曾盛贊胡蘭成《今生今世》中的《韶華勝極》那一章所寫的人世的風景,說“他總是把一些十分具體的場景放到悠遠的時空中去打量,彷佛鏡頭一下子拉長,遂使一時一地的此情此景,給萬象與千年一襯,平添出一份深邃與莊嚴”[4]。在一個小得多的形制里,以一種精約得多的手法,匡國泰的《一天》為我們描繪了同樣的“人世的風景”。組詩中貫穿著男女老少的日常生活,他們像是一家人,又未必是一家人。其中的爺爺、父親、母親、女兒,都是無名的、共名的存在,在循環(huán)不息、悠遠無盡的歲月中,在“乳白的晨曦”“山脊上的夕照”“遠山弱小的星星”“蒼茫月色”的布景下,各做各事。
《卯時:天亮》以孩子的新鮮眼光打量世界開始了這一天,緊接著就是《辰時:早餐》里的一家子集體亮相: 堂屋神龕下 桌子是一塊四方方的田土 鄉(xiāng)土風流排開座次 上席的爺爺是一尊歷史的余糧 兩側的父母如秋后的草垛 兒子們在下席挑剔年成 女兒是一縷未嫁的炊煙 在板凳上坐也坐不穩(wěn)…… 一開始的《卯時:天亮》,有“耀眼的門環(huán)”,說明是鄉(xiāng)間頗有年份的大宅。有了大宅就有堂屋(正堂),有神龕。八仙桌端方四正,“鄉(xiāng)土風流排開座次”,這早餐很莊嚴而有儀式感,古老的規(guī)矩相當嚴格:上席是爺爺,兩側是父母,兒女在下席。 一般人寫詩,大概寫得到“兩側的父母如秋后的草垛”。豐收了,收割了,精華已不復存在,于是疲憊了,荒蕪了,這是怎樣的辛勞和奉獻的形象。“上席的爺爺是一尊歷史的余糧”,每個字的搭配都那么無理,但是組合在一起就那么好,那么富有內涵。詞之間的過渡很微妙,“一尊余糧”是講不通的,可是借“歷史”一鉤連就成了。關鍵在于這個“一尊”讓我們想到一尊塑像。爺爺已經年紀大了,快要告別這世界,走進歷史了。這個“余”是剩余的“余”,是被歷史僥幸剩下來的。你會想爺爺?shù)纳亩嗝磸碗s,能活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那是從四二年、從六零年“余”下來的一點活命的糧食。從爺爺?shù)挠嗉Z,經過父母的秋后的草垛,到兒子們在下席挑剔年成,從匱乏到溫飽的不一樣的三代人。爺爺應該是七八十歲,父母四五十歲,兒女一二十歲。一個高手能一行寫出一個時代,三行就把三個時代寫出來。臧克家也寫過《三代》,卻有點“干”:“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爺爺∕在土里葬埋”。 三代人角色不能顛倒。爺爺和父母有飯吃就不容易了,但渾小子們不知稼穡之艱難,飯菜不好便嘟嘟囔囔地埋怨。“挑剔”二字極精準,筷子在碗里“挑”起來“剔”出去,而“挑剔”又是找茬的意思。兒子們在挑挑揀揀,而女兒卻食不知味,她不關心這個,因為她已經許下了人家,一心向嫁了: 女兒是一縷未嫁的炊煙 在板凳上坐也坐不穩(wěn)…… 戴望舒寫過一首《村姑》,打水回來的她抿嘴笑著的,一心想著那在樹下吻她的魯莽的少年。這里的女兒心思也已經不在家里了。“炊煙”指出了女孩在未來生活里的角色定位,嫁出去也是主中饋之事,主炊事。“一縷未嫁的炊煙”卻是現(xiàn)在的女兒。裊裊上升的炊煙喻示了少女裊娜的體態(tài),“坐也坐不穩(wěn)”既寫心不定,也寫人活潑。此詩的“未嫁”跟后面《亥時:關門》的“拒婚”是聯(lián)系起來的。 《亥時:關門》是組詩中最美的一首,有一種神秘的美: 一個少女猶如拒婚 把擠進門的山峰輕輕推出去 說:太晚了 “回來呵!” 柴扉里傳來招魂般的呼喚 遠山弱小的星星能聽到么 砰,整個地球都關門了 母體內有更沉重的栓 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有“兩山排闥送青來”的詩句,化靜為動,擬物于人,極為生動。匡國泰翻新出奇,寫山峰如求婚者想要擠進門來,卻被輕輕推出去,更是妙絕。“太晚了”,你來得太遲了,因為我已經許給別人家了。一聲感喟,似有錯失姻緣的惆悵,而輕輕推出去的動作又如此溫柔。這溫柔的情態(tài),很好地呼應了《辰時:早餐》的那“一縷未嫁的炊煙”。 門關上了,野孩子還在外面野。“招魂般的呼喚”是母親的呼喚,“弱小的星星”般的孩子,是《卯時:天亮》里肩扛柴扒走出耀眼的門環(huán)的那位?還是《戊時:點燈》里點亮像一粒紅棗的燈的那位?別看只是單純的一天,出現(xiàn)的人物很多,中心人物就是爺爺、父母、兒女,但是還有扛著柴扒扒柴的孩子,點燈的孩子,最后還有夜啼的小兒。此即《未時:老鷹叼雞》所謂的“世世代代”。 過去的老宅,前有門環(huán)后有栓,很大的木栓。“母體內有更沉重的栓”,“母體”何指?是大地母親,是整個地球。夜深了,勞累一天的人們安息了。時間在此是一個節(jié)點:地球關門了。在群山萬壑間的小山村里,對大地關門的感受會真切得多。少女輕輕推出去的關門很溫柔,大地之母的砰的一聲關門很沉重。“母體”自然疊加了組詩中的母親形象。從《辰時:早餐》“如秋后的草垛”,到《戊時:點燈》“背一捆從地里割回來的薯藤∕一捆極度疲軟的夜色”,母親“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鄭敏《金黃的稻束》語),到此終得歇息,可以沉酣入夢了。 3.影像志 ∕ 阿巴斯 《一天》里的鄉(xiāng)土風流,是以影像志的形式呈現(xiàn)的??飮┦菙z影師,職業(yè)習慣使他具有一雙取景框式的眼睛,使他呈現(xiàn)意象的方式迥異常人。如一開始的《卯時:天亮》: 乳白的晨曦 擠在齒狀的遠山上 喂,請刷牙 一個孩子從耀眼的門環(huán)中走出 扛在肩上的柴扒像一支巨大的牙刷 好像去參加節(jié)日前的大掃除 “杭育,杭育” 搬開童年的一粒眼屎 看見姊姊的牙齒 刷得像東方一樣白 分明是三個鏡頭。第一個是遠景,乳白的晨曦牙膏一樣擠在齒狀的遠山上。第二個是近景,一個孩子肩扛柴扒從耀眼的門環(huán)中走出。老宅子厚重的大門上,銅或者鐵的門環(huán)被磨得锃亮,給清晨的陽光一照,反射出耀眼的亮點。一個小孩子從里面走出來,背著一個大柴扒,畫面感極為強烈,手法又極為精確,讓鏡頭聚焦在耀眼的門環(huán)。然后,緊接著第三個,給了個特寫,姐姐的牙齒刷得像東方一樣白,但妙的是卻是從小弟弟的角度去看取。弟弟還在懵懵懂懂揉眼睛,等著洗臉,而姐姐已經刷好牙了。這是每一家清早起來催著盥洗的必修課。三個鏡頭的九行詩,一氣呵成,水乳交融,精確到每一個字,以及字與字的勾連呼應:乳白、擠、齒狀、請刷牙、牙刷、刷得像東方一樣白,一整個刷牙的過程,是生動而又貼切的套裝比喻。 攝影師喜歡聚焦,又喜歡明暗對比。《戊時:點燈》是另一個上佳的例子: 背一捆從地里割回來的薯藤 一捆極度疲軟的夜色 母親在一幀印象派畫深處喊: 娃,點燈 孩子遂將白天 藏在衣袋角里舍不得吃掉的 那一粒經霜后的紅棗,摸索出來 亮在群山萬壑的窗口 愈遠愈顯璀璨 上一節(jié)是極度疲軟的夜色,下一節(jié)是愈顯璀璨的燈光。“薯藤”接續(xù)了《申時》的窖紅薯,“捆”字又應承了《辰時》早餐的“兩側的父母是秋后的草垛”,因為草垛總是一捆一捆捆起來的。這是典型的中國農村里的農事,卻突然插入“一幀印象派畫”,有意干擾渾成的鄉(xiāng)土氣息,這是為什么?是為了追求藝術上的間離效果。在純粹的農事詩中,詩人偏插入“印象派畫”“萬有引力”“剩余價值”這類專業(yè)知識語匯,仿佛入戲又出戲,既能置身其中,又要抽身其外,要的就是這種間離感,屬于典型的現(xiàn)代手法。這幅印象派的畫,讓人想到梵高,想到梵高《吃土豆的人》的畫面當中那一盞煤氣燈??飮戇^一首詩叫《遙遠的鄰居——晚餐》:“整個空間很靜∕鄰居家晚餐了∕暮色深暗處∕集合著這一群白瓷碗∕∕隱隱綽綽的腦殼∕如散落在土地邊緣的土豆∕兒子與父親的座位∕隔著幾十年的距離”。其中“隱隱綽綽的腦殼,如散落在土地邊緣的土豆”,自然有梵高的《吃土豆的人》的互文。“暮色深暗處”跟“白瓷碗”的明暗對比極為強烈,“白瓷碗”成為整個畫面聚焦的亮點。 到了《子時:戴月》,則不僅有亮點,還指明了光源的來處: 月亮是廣場上的燈 月亮照著毛茸茸的夜行者 月光從瓦縫射落 照徹桌子上的一只空碗,空碗里 一粒剩余價值如濛濛山谷里的 一個小小人影兒 視覺上的套盒設計更精巧。詩人疊加了兩幅畫面:月光從瓦縫射落而照徹桌子上的一只空碗,月亮像燈照著山谷里的一個小小人影兒。大而言之,月亮從中天照入山谷;小而言之,月光從瓦縫照徹空碗??展扰c空碗不借喻詞而完成了等量齊觀。“一粒剩余價值”與前面的“一幀印象派畫”有同樣的藝術間離效果,而極為經濟地提點了夜歸人的身份,他是到外面的城市里面打工、被剝削了剩余價值的人,回家了。他的“戴月”沒有那么多詩情畫意,不是陶淵明的“帶月荷鋤歸”,也不是《春江花月夜》的“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這個“剩余”的、“空”的人,使小山村跟外部世界有了一個接口。 攝影技術更為復雜的運用,是《巳時:變幻》,寫母親在里屋打開箱子翻衣服,一件藍的,又一件綠的,不斷地翻下去—— 窗外的遠山逐漸就有了層次 (隱隱傳來播種冬小麥的歌謠) 藍藍的天空,青青的麥地,攝影師的鏡頭有室內的母親翻衣服的近景,也有窗外的播種冬小麥的遠景。“逐漸就有了層次”,一個“就”字,似乎遠山有了層次是母親翻衣服翻出來的結果,但括號里的歌謠點明的播種冬小麥才是真正的起因。這是在打我們的馬虎眼,用蒙太奇式的切換將兩個無關的鏡頭剪輯到一起而生成新的意義。 匡國泰是一個用鏡頭寫詩的攝影師。《未時:老鷹叼雞》寫小村一片驚慌,“許多腳跳起,又落下來”,就是瞬間抓拍的鏡頭,一般人捕捉不了??飮娬{寫詩和攝影都取決于用怎樣的眼光看待事物,對生活是否敏感。他說過:“一個真正的攝影家是詩人。”[5]但是,很早就有人說:“盡管這些風景小照是那樣的精美,那么淡遠而幽深,但終究是風景小照。要徹底擺脫小家子氣,讓自己的詩歌不僅僅是一種小擺設,就必須突破和超越風景小照這個層次。我很贊賞這樣的說法:以攝影家的眼光去看世界,特別是寫詩,是匡國泰詩歌的一個特點和長處,也是他的短處和不足。”“我們有理由希望,當詩人在攝取景物時,最好是把那個無形的‘取景框’去掉,把自己所喜愛的‘鳥巢’與對歷史的思考聯(lián)系起來,與時代的脈動聯(lián)系起來。”[6] 這樣的批評并非沒有理由,因為匡國泰的詩,主題偏小,形制也偏小。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寫三行、五行,不超過十行的小詩,只怕寫長了效果就會被削弱。除了《一天》,匡國泰還有大量俳句式的小詩,集束的小詩: 奶奶的蒲扇那么大∕山村那么小 遍地的西瓜是呼嚕∕是從村里滾出來的 連綿起伏的群山∕鐵絲上的舊毛巾∕飄∕清貧的教師和澗流∕秋天的搪瓷缸,很白 滿眼飛絮∕牛在自己胃里尋找糧食∕意外地翻出一個春天∕有一朵小花,仍在∕等待嫁期 這就是匡國泰詩的標準結構。加繆說,真正的藝術作品是說得少的那個。2016年去世的伊朗著名導演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這位《櫻桃的滋味》的導演,也攝影,也寫詩,俳句一樣精巧的小詩,仿佛精心摘下的櫻桃,有滋有味: 櫻花千萬朵∕蜜蜂啊∕拿不定主意 果子斑斕∕黑衣送葬人沉寂無聲 水壺嘶嘶響∕老修女∕自顧吃早飯 春風不識字∕卻翻作業(yè)本∕孩子趴在小手上∕睡得香…… 分娩的女人∕醒來∕身邊五個閨女和她們睡著的爹 西川在為阿巴斯的詩集《隨風而行》所寫的序中說: 放眼世界詩歌,在當代社會,像阿巴斯這樣只寫短小詩歌的人幾乎沒有。這表現(xiàn)出阿巴斯對待詩歌寫作的克制,甚至是謙遜。我想這主要還不是詩人希望在風格上有所謀劃。因為如果寫短小詩歌成為了這個詩人的常在狀態(tài),那么這其中必有一種觀念存在。阿巴斯的基本的觀念應該是,經過選擇的世界可以呈現(xiàn)于少許詩行。只有不事張揚的才華才能在一個穩(wěn)定的狀態(tài)下以少許詩行拿得住世界。[7] 西川對阿巴斯的說明與評價,可直接替換到對匡國泰:“他持續(xù)書寫的結果,就是使不同的幾首小詩構成了‘一首’稍長一些的詩,我們或者也可以稱之為‘小組詩’。不過,阿巴斯始終使用極短詩的形式,以免觀察的驚喜被稀釋掉。”除了組詩《一天》的十二時影像志,匡國泰還有寫二十四節(jié)氣的《消失》,都是以片段構成的“小組詩”,它們都是一顆珠子一顆珠子看似松散地收攏在一起,但其中又有一根線索串連起來。所以阿巴斯也好,匡國泰也好,作為攝影師,他們的感覺首先都是視覺的,會在一瞬間把事物的可感性逼到極限,形成十足的“視覺密度”和“視覺厚度”。 可是,強調視覺的厚度和密度的形象,經常要降低語法的復雜性,切斷節(jié)奏的連續(xù)性,文字上呈現(xiàn)出極簡主義的風格。《一天》就是簡約的詩行,唯能以少少許勝多多許。這跟阿巴斯的電影如出一轍。阿巴斯的學生說他:“手法敏捷熟練,阿巴斯的電影那表面上的簡潔很有欺騙性,掩飾了編排上復雜、錯綜和精確的設計。他的作品背后的大膽觀念和技術成就幾乎從未立刻顯現(xiàn),這意味著這些電影可能顯得隨意而不加控制,有時甚至業(yè)余。”[8]匡國泰的詩不也是簡直不像詩么?那是淡如水的語言,卻有釅如酒的品質。 阿巴斯和匡國泰如此相似。他們又都偏愛黑與白、大與小、長與短、動與靜的強烈對比。如阿巴斯的“雪色茫茫∕冒出礦井的工人∕刺痛了眼睛”“火車嘶鳴著∕停住∕蝴蝶在鐵軌上酣睡”,如匡國泰的“透明而又朦朧的鳥蛋∕從黑色巢窩里旋出∕輕輕磕碰著山角∕淡然的汁液∕濡濕遍地懷想”“一根七歲的牛繩∕牽著古老的群山在蹣跚”。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并不刻意追求戲劇性的對比。而恰恰就是在這些沒有戲劇性的地方,這個世界如其本然的存在著。攝影是平面的,直觀的,但卻指出了人生的深度,世界的深度,還有美的深度。這深度不是深淵的深度,而是平面的深度。 4.詩 ∕ 史 ∕ 思 如果說匡國泰執(zhí)著于寫鄉(xiāng)村題材,而取景偏小,便認定他的詩無法“與對歷史的思考聯(lián)系起來,與時代的脈動聯(lián)系起來”,則大有可議。時代的脈動難道不可以起搏在湘西南小山村的毛細血管里?歷史的思考難道不可以滲透到日常生活的喜樂哀憐中?這種對“革命后的第二天”的輕忽,是被大歷史和大時代的宏大敘事裹挾了的知識分子的普遍癥候。但是,西川評論阿巴斯說得好: 阿巴斯所關心的,既不是我們常見的我需要一個什么樣的世界的問題,也不是世界需要一個什么樣的我的問題。他的世界,基本上,除了勞作的人們就是自然。在他的世界中他隱去了自己,可能正是因此,這世界才為阿巴斯所占據(jù)。[9] 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在《日常生活批判》(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中,認為單調、重復的日常生活中隱含著深刻的內容。馬克思的改變世界,何嘗不包括讓人的力量參與和滲透到平凡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中去呢?列斐伏爾說: 日常生活與一切生活有著深層次的聯(lián)系,并將它們之間的種種區(qū)別和沖突一并囊括于其中。日常生活是一切活動的匯聚處,是它們的紐帶,它們的共同的根基。也只有在日常生活中,造成人類的和每一個人的存在的社會關系總和,才能以完整的形態(tài)與方式體現(xiàn)出來。[10] 列斐伏爾將日常生活理解為永恒的平淡輪回與瞬間的神奇超越的辯證統(tǒng)一,這說法頗能幫助我們真正地認識《一天》的價值。作者既寫出了人在日月山川的自然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生活,也寫出了某些瞬間不可思議地超脫庸常的神妙。“搬開童年的一粒眼屎∕看見姊姊的牙齒∕刷得像東方一樣白”,這么輕輕的一點撥,就重新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神奇別致。這組詩常用兒童的眼光來看,用稚拙畫派筆觸來寫。“喂,請刷牙”“板子順序號碼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哎呀呀∕曙色象綿羊一樣爬上山崗”,匪夷所思的口語一經說出,生活的平淡庸常便被激活了,被賦予靈韻了。 《一天》的世界是勞作的世界。父親窖紅薯,母親背薯藤,男人種小麥,女人翻衣服,孩子扒柴草,連披星戴月的夜行人也是從遠方回家的打工者。列斐伏爾認為,在前現(xiàn)代社會,與日常生活直接相連的是生產性勞動,它們與自然世界的節(jié)奏和周期直接相應。在勞動中,每個細節(jié),手勢、工具、語言等,都打上了風格的印記,沒有任何東西是單調的,每樣東西都有自己的個性和風格,即使日常生活也是如此。在《一天》里,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放大,是通過延緩時間的凝視造成的。你看母親翻衣服:“一件藍的∕又一件綠的∕不斷翻下去”;再看父親窖紅薯:“把手伸進窖里∕填空( )”“一二三四五六七……”。這是一種全身心的投入,在這種投入中,黑格爾發(fā)現(xiàn)了藝術的自覺與美的本質: 因為人有一種沖動,要在直接呈現(xiàn)于他面前的外在事物之中實現(xiàn)他自己,而且就在這實踐過程中認識他自己。人通過改變外在事物來達到這個目的,在這些外在事物上面刻下他自己內在生活的烙印,而且發(fā)現(xiàn)他自己的性格在這些外在事物中復現(xiàn)了。人這樣做,目的在于要以自由人的身份,去消除外在世界的那種頑強的疏遠性,在事物的形狀中他欣賞的只是他自己的外在現(xiàn)實。[11] 《一天》里面,有些時辰顯然屬于過渡性質,比較弱一點,為什么呢?禪師喜歡說“日日是好日”,可是句句是好詩卻不成。愛倫坡說過,長詩只能是真正精粹的純詩片段和一些相對平弱的段落的連綴,不可能從頭到尾一直精彩下去的。拿《一天》來說,《午時:悵惘》和《丑時:嬰啼》是兩個最弱的片段,屬于走過場,一個提到沒有檔案的兒童,一個寫到夜哭不止的嬰兒,寫法上也都用了虛招。因為這是正午和后半夜兩個空檔,沒有勞作,只有休息。此詩一開頭,“一個孩子從耀眼的門環(huán)中走出∕扛在肩上的柴扒像一支巨大的牙刷∕好像去參加節(jié)日前的大掃除”,已經奏響了一天里勞動的序曲。等到了結尾,“雞叫頭遍∕發(fā)現(xiàn)身邊竟斜斜地躺著∕地圖上一段著名的山脈”,這是勞作了一天的女子的酣眠仍在持續(xù)。 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中說:“中華民族的生命,好像是在迂緩而安靜地向前蠕動著,這是一種沉著堅定的生活的范型,不是冒險進取的生活的范型;其精神與道德習慣亦相稱而具和平與消極之特征。”[12]這段話有褒有貶。對于典型的中國農村社會與農業(yè)生活,匡國泰是不是有褒無貶呢?也不。他曾寫過這樣的詩句:“炊煙是一縷被軟禁的憂傷∕藤蔓在籬笆以外垂下夢想”??梢娝臒o限依戀中也有些許遺憾,甚至委婉的批評。他為我們攝取的一個個日常生活的原生態(tài)片段,如此美妙,卻并非沒有疲憊,沒有貧窮。父親以“壯碩的沉默”來窖紅薯,“母親從地里背來一捆疲軟的薯藤”,“兩側的父母像秋后的草垛∕兒女們在下席挑剔年成”,連點燈的孩子摸索出來的那一粒紅棗,也是白天藏在衣袋角里舍不得吃掉的。這些圍繞著基本生存狀況的細節(jié)描寫,其中引人心酸的部分,詩人不可能視而不見。他寫“退休金”逗出的城鄉(xiāng)差別,寫“剩余價值”點到的農民進城打工潮,無不暗喻著這個小山村與外部世界的緊張。“上席的爺爺是一尊歷史的余糧”,一句就寫出了中國人民幾十年中的窮苦和磨難。我們不能視《一天》為純粹的田園詩,而看不見詩中的歷史感與時代性。 所以說,這首《一天》,彌足珍貴,事實上既承續(xù)了一個舊的傳統(tǒng),又延續(xù)了一個新的傳統(tǒng)。新的傳統(tǒng)是現(xiàn)代的鄉(xiāng)土文學傳統(tǒng),有魯迅的《吶喊》《彷徨》,沈從文的《邊城》《長河》,廢名的像唐人絕句一樣的《橋》,還有汪曾祺。我曾經說,新文學伊始,鄉(xiāng)土中國的鄉(xiāng)村書寫不外乎兩種寫法,一種是魯迅式的批判,一種是廢名式的贊美。迄今為止,很少有鄉(xiāng)土寫作越得出這兩種框架,關鍵就在于“隔”。但匡國泰是不“隔”的,他之于鄉(xiāng)村,不是外在的對象化了的視角,他是沉浸其中的,更接近于他的湘西老鄉(xiāng)沈從文在《長河•題記》所說的,“寫寫這個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與‘變’,以及在兩相乘除中所有的哀樂”。如果細加考察,匡國泰在鄉(xiāng)土書寫這樣一個序列里面的位置相當獨特。《一天》承續(xù)的舊的傳統(tǒng),是中國悠久的田園農事詩的傳統(tǒng),像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由六十首絕句組成,寫一年四季的農家生活,跟匡國泰的《一天》十二時可以互文。范成大用絕句,而不是用五古或七古,來書寫農人農事,而絕句也總是選擇最富有包蘊性的鏡頭:“蝴蝶雙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榾柮無煙雪夜長,地爐煨酒暖如湯。莫嗔老婦無盤饤,笑指灰中芋栗香。”古人沒有攝影,但范成大的絕句就是一幀一幀照片,正是匡國泰《一天》的先行者。 這組詩中,有一個隱秘的“回家”的“口令”。如果說《戊時:點燈》里詩人用“一幀印象派畫”牽涉了梵高的話,他又用一個成語“群山萬壑”聯(lián)系了杜甫。那個點燈的娃子將一粒經霜后的紅棗摸索出來,“亮在群山萬壑的窗口∕愈遠愈顯璀璨”,出處正在杜甫《詠懷古跡》之二的“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般說“千山萬壑”,以“千”對“萬”,老杜偏說成“群山萬壑”,這是為什么?《隨園詩話》認為,“群”一改成“千”字便不入調,估計是因為“群”字撮口呼,聲音低沉,“千”字開口就單薄了。匡國泰在《一天》里,又在《消失》里,用“群山萬壑”不用“千山萬壑”,這是有意的,更是有心的。如果沒有一點歷史感的話,開口便錯。至于王安石的“兩山排闥送青來”,給匡國泰幻變成“一個少女猶如拒婚∕把擠進門的山峰輕輕推出去∕說:太晚了”,恐怕連拗相公也會服輸?shù)摹?/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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