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尤碧華從米袋里挖出一碗米淘洗了,倒進(jìn)鍋里。女兒快放學(xué),她得提前將母女倆的飯煮好。她腳下的臭豆腐剩著大半箱,炸好的還有半鑌鐵盆,如果中午這陣不抓緊,今天就莫指望賣完了。她彎下腰,依然從料箱里夾起幾片豆腐丟進(jìn)油鍋,黑褐的豆腐在油鍋里滋滋炸響,濃濃的香味在空中彌漫。
臭豆腐是湘人喜歡的一種小吃,聞著臭,吃著香。本地人又稱之為臭干子。臭豆腐分干吃和湯吃兩種,尤碧華以做湯吃為主。豆腐走油后,盛進(jìn)大鑌鐵飯鍋,拿熬好的湯泡著,吃時和湯一起舀出,再撒上蔥花、香菜、麻油、辣椒粉,這樣一碗臭豆腐就成了又脆又潤,既香且辣的美味,客人花上一元二元,吃得鼻尖綻汗,大感痛快。
尤碧華是半年前操此營生的。礦機(jī)修處沒活干了,也沒人管她們了,她找了兩對舊軸承,又挑出幾根廢鋼鐵自己下好料,請燒焊的工友幫著焊了一架推車。廚藝是現(xiàn)成的,前些年礦里效益好,兩口子好客,自己的同事,丈夫的師兄弟都喜歡往家里帶,滿桌的菜都靠她一人張羅。尤碧華偶爾會想,那時大家心里多舒坦,都找著事兒讓自己樂。如今她每天上下午將這架油炸推車推到礦里的馬路邊,靠它維持住孤兒寡母一日三餐。
這一截馬路成了礦區(qū)小吃一條街。人行道靠里側(cè)搭一排簡單棚子,尤碧華的攤檔是居中一塊。她左邊是擺四川麻辣燙的,右邊是一架燒烤車,兩邊數(shù)過去還有賣刮涼粉的,賣烤紅薯的,賣臺灣熱狗熟玉米的。緊挨的兩家生意都比她好,相比于尤碧華單一的臭豆腐,他們屬多種經(jīng)營。尤碧華當(dāng)初也想擺個麻辣燙什么的,但那玩意行頭多,菜料火箱,桌椅碗筷,拉雜一大些,她一雙手忙不過來。人家都是夫妻檔。
馬路對面是個書攤,蛇皮布上擺著舊書和過期雜志。攤主是個五十來歲的瘦小男人,尖瘦的鼻梁架著兩片大圈套小圈的鏡片。尤碧華知道,他是礦工會宣傳干事孫見田,礦里都稱他孫眼鏡,如今壓縮人員,他也下崗了。孫見田告訴過她,他這個路邊書攤賣的是自己的藏書,幾千冊藏書快賣光了,一個他曾經(jīng)照顧過生意的廢品店老板還念著舊誼,將收購來的舊書和過期雜志再讓給他,他這書攤就還勉強(qiáng)擺得下去。
孫見田過馬路來吃過兩回,那還是她擺攤不久。兩次尤碧華都死活不肯收錢,之后他就再沒來過。
一對小情人吃完了,將錢丟在桌上。尤碧華收拾了桌子,站回到爐子前。小兩口離開她這里,去對面書攤翻了會兒書,又在旁邊甘蔗攤止步——女的要吃甘蔗。男的說句什么話,女的笑彎腰,回過味來,又去揪男人耳朵。尤碧華的目光一直追著他們,看著女人合身的紫色衣裳——她也穿過類似的一件,如今壓在箱底;看著小兩口快樂的樣子,鼻子忽然一酸。目光即刻彎彎扭扭的軟了,如同剛出巢的雛鳥,被一陣疾風(fēng)打回。
閑不得??!閑下來了,那些過往的日子,和丈夫有關(guān)的一切,就會在腦海活過來。丈夫去世差不多兩年,那些孤兒寡母的種種煩惱,也會乘機(jī)來糾纏。尤碧華拿起筷子夾了幾片豆腐丟進(jìn)鍋里,油鍋立即沸成一片,心里倒是漸漸平靜。再一抬頭,看見孫見田立在面前。
尤碧華收拾起心情,說,喲,孫干部啊,吃一碗吧。孫見田說,好,吃兩塊錢。從口袋摸出兩枚硬幣攤在手心。接著道,什么干部,快莫這樣叫,叫我老孫就成。跟你一樣,下崗人員一個。你這臭干子好吃。
孫見田說話的當(dāng)兒,尤碧華已麻利地將炸好的豆腐夾到一次性塑料碗里,舀上半碗湯,擱上各種作料。什么好吃,是您看得起。尤碧華笑著,將碗遞向他。孫見田接下來,將錢遞過去。
哎呀,哪能要您的錢,您不嫌棄,就是抬舉我了。再說我那妹子老是去麻煩您哩。尤碧華推開他的手。
一手端著軟塑料碗的孫見田臉紅了,話都有些語無倫次起來。這錢你得收,我那幾本舊書去翻一翻不打緊的。我還想來吃你豆腐哩,你的豆腐真的好吃。上兩次你不收錢,害我這一兩個月都不敢來吃了。
見老書呆子一副作古正經(jīng)的樣子,尤碧華忍不住要笑;聽他左一個吃她豆腐右一個吃她豆腐,又不禁有些臉紅。忙說好好好,收一塊錢,您端穩(wěn)了。孫見田說,8片哩,是兩塊嘛,如何收一塊。明日起我天天來吃4片,你就收一塊。將錢硬塞在她手里,到桌上牙簽筒里抽一根牙簽,端碗過馬路去了。
尤碧華怔怔地看著這個瘦小近視的男人,眼角忽然有些濕潤。自從丈夫死后,這些鄰居熟人都想著辦法幫她,照顧她生意。她拿衣袖去眼角印印,抬起頭,便見著秋老八嬉皮了臉站在鍋?zhàn)幽沁?。臉上那層感動與溫情,立時如崩雪般垮塌。
嫂子,買豆腐。秋老八說。
不賣。尤碧華冷冷道。
秋老八似乎聽不見,伸過腦袋看底下料箱,又揭了鍋蓋看鑌鐵鍋里炸好的干子,去車架上取個泡沫盒,拿起夾子伸手就夾。尤碧華霜了臉立著,忽然說,不賣就是不賣,你這人到底有不有血性!這一個依然一張不變的笑臉,繼續(xù)反客為主。一只盒子盛滿了,又取一只接著盛,邊盛邊說,多好的干子,放老了就不好吃了。
秋老八將兩只泡沫盒里的豆腐壓緊壓緊,不要一點(diǎn)湯水,純粹干貨。兩盒盛下來,鑌鐵鍋里的存貨沒幾片了。秋老八一手抓起一只盒子,一張20元的鈔票扔在臺板上。
這時尤碧華的女兒玲秀放學(xué)了。玲秀說,秋叔叔,買這么多啊,你吃得完嗎?秋老八說,吃得完,你沒見秋叔叔的肚子大得像個羅漢嗎?他深吸一口氣,頭往后仰,肚子就在工裝下圓挺起來。玲秀的小手去摸他肚子,嘻嘻,她笑道,假的,你騙人。
秋老八,尤碧華在后面喊,把干子放下,拿走你的臭錢!那張20元的鈔票飛過來,委屈似的躺在他的腳下。秋老八朝玲秀扮個鬼臉,趕忙走了。玲秀撿起地上的票子。
媽媽!你怎么老是兇秋叔叔,他是好人!玲秀說。
他是好人?尤碧華恨恨地想。胸脯急劇起伏,呼吸也變得越來越粗重。
2
塔山鎢礦機(jī)務(wù)段有兩臺蒸汽機(jī)車,負(fù)責(zé)礦內(nèi)礦石煤炭等貨物的調(diào)運(yùn)。司機(jī)有6人,還有同樣多的副司機(jī)和司爐,這18人分作6個班,每周三班倒。尤碧華丈夫跟秋老八是師兄弟,在一個班,丈夫是司機(jī),秋老八擔(dān)任副司機(jī)。兩年前,鎢礦生產(chǎn)每況愈下,三座高爐熄了兩座,各部門大肆裁員,機(jī)務(wù)段一線18人裁去一半,還有兩個跳槽去了鋼鐵廠。人員少了,活也不多,機(jī)務(wù)段停下一臺車,減成3個班組,師兄弟分開各帶一組。
這天夜里,輪到秋老八這一組值班。那晚司爐家里有事沒來,副司機(jī)是個剛結(jié)婚的小伙子,估計夜里也沒事,秋老八也叫他回去了。副司機(jī)后來說,他是徒弟一輩,不好意思走。秋老八說白天都沒事哩,晚上有個鳥事,萬一有事他一個人也對付得了。礦里規(guī)定每車3人當(dāng)班,司機(jī)駕車,副司機(jī)協(xié)助瞭望,司爐鏟煤招呼爐子。碰上大家有事,一個兩個馬虎對付的情況也是常有的。
尤碧華的丈夫就死在這個晚上,死在他不該當(dāng)班的班上。
火車頭里一片焦黑,能燃燒的東西都燒光了。丈夫的頭栽在操縱臺上,雙手緊抱制動桿,似乎機(jī)車在著火的同時,前方路軌上也出現(xiàn)了危險情況。丈夫身體毀得并不嚴(yán)重,醫(yī)生說是缺氧窒息死的。尤碧華趕到時,礦公安處的人正往外搬尸體。一口血從她嘴里噴出,頭朝機(jī)車撞去。他們拉住她。
那天晚上的過程她一直記得清清楚楚。秋老八沒對上面說的,對她都說了。該死的家伙,他們找丈夫做了替死鬼!
秋老八說,那天他是心里不痛快,人家新結(jié)婚,他剛離婚,兩人坐一塊心里都別扭。副司機(jī)走后,他拿頂?shù)V工帽枕在腦后,和衣睡到長椅上。但是睡不著,又坐起來。夜并不深,遠(yuǎn)處小賣店還亮著燈光。他起身往小賣店走去,帶回一瓶本地產(chǎn)白酒,還有一包鹽煮花生。
一瓶酒剩二三兩時,師兄來了。醉眼朦朧中,他瞧見師兄的臉虛虛的,好像不太真實。他問師兄,你休息嘛,怎么來了?師兄回答,在家也沒么子事,來看看。還說離就離了,想開些,別糟蹋自己。他說他想得開,沒事的。將酒瓶遞給師兄,師兄接了,將剩下的喝光。兩人還說過什么,他不記得。酒勁上來,他扛不住了,頭歪在桌上。
電話是師兄接的,說有列煤車進(jìn)了貨場,調(diào)度室要求拖回來。他清醒了一會兒,要去拿掛在墻上的白毛巾,身子卻有些不穩(wěn)。師兄摁住他說,你這個樣子,還是我去吧。他說好,又伏到辦公桌上。
事故是如何發(fā)生的,公安和礦里都沒能調(diào)查清楚。照秋老八估計,可能是那些棉紗跟碎布。秋老八說,楊夢奇交班時,是交代過那些棉紗和碎布的。他說被高溫高壓的沸水沖洗干凈的那些抹布晾在蒸汽管道上,要記得及時拿下。大半天沒活干,秋老八把它們忘了。那些搭在管子上烤得干枯的棉紗布條,即便不濺上一星半點(diǎn)的火,也會自燃起來。師兄中途接手,哪里顧及得到。
說到這里,塔山的狠角色掄起拳頭朝自己的頭砸了一下。他說這些事他沒跟上頭講,卻不能不對師嫂說清楚。師兄是替我死的??!秋老八說。那天我何解要喝醉酒?何解要放副司機(jī)回去?我鬼摸了腦殼?。〖偃鐑蓚€人在車上,哪里能燒死師兄!
秋老八是在丈夫火化半個月后對她提及這些。丈夫的枉死大概已經(jīng)讓他十分愧疚吧,這一點(diǎn)可能的禍端再瞞住的話,天地良心會不得安寧。尤碧華這樣憤憤地想。突然的喪偶和連日的悲痛,已經(jīng)使她兩眼深陷,面色蠟黃。巨大的悲痛變成對眼前這個人的刻骨仇恨,她抄起桌上的茶杯摔過去,戟指罵道:
你這個兇手,殺人犯,你滾,你滾??!
跟著,她呼天搶地地哭嚎起來。平日端莊秀麗的女人,已經(jīng)有些歇斯底里。
3
下午4點(diǎn),尤碧華跟隔壁經(jīng)營麻辣燙的老板打聲招呼,請他關(guān)照一下她的攤子。她提個大竹籃,離了攤檔。
走出礦區(qū)約兩里地,兩邊的房屋變得密集,門楣上掛著各式各樣的招牌。這里已是塔山鎮(zhèn)街。尤碧華忽然站?。耗莻€討厭的家伙正在前面。一雙眼照在她身上,一忽兒又望向他的正前方。那里有個彈匠,正在露天彈一床棉被。棉絮隨顫動的弓弦和鏘鏘的彈撥聲飄飛,蒙了中年彈匠一頭一臉。這棉絮也仿佛朝她飛來。蒙住她身子,飄進(jìn)她心里,黏糊得讓她難受。
秋老八站著不走,顯然是等她。淺在臉上的那一抹笑讓她熟悉不過:無賴的,玩世不恭的,也是不要臉的。她一咬牙,快步走過去。
又去找糕餅店老板?秋老八笑問。走在她旁邊,邁同樣快的步子。像她擤不掉的鼻涕。
你管不著!
嘻嘻。我是管不著。
一起走了幾十米,她一轉(zhuǎn)身,進(jìn)了一家店子?;仡^瞟去一眼,那家伙站下了,盯著那塊日雜店的招牌出神。她將竹籃遞給店家,交代店家辣椒粉、精鹽、味精等各樣配料都來一些。眼角的余光抽空子瞟向門外。那家伙傻站一會,終于離去。
配料辦齊,提了竹籃出來。傳來熟悉的語聲,是糕餅店方向。該死的家伙,居然去那里鬧!尤碧華有些緊張,禁不住走近去,立在幾塊竹跳板后。透過竹跳板間隙,她看見秋老八一副痞相地站在糕餅店門口。他身前是一溜木板,木板上擺著十來個塑料筐,里面是各色糕點(diǎn)。這些糕點(diǎn)她大都吃過,認(rèn)識椿師傅前就吃過。是她母女倆喜歡的粵式風(fēng)味。穿白背心的椿師傅站在木板后,四十多歲年紀(jì),身體已經(jīng)發(fā)福,兩只男人乳夸張地繃在胸前。相較于椿師傅的肥胖,小上十來歲的秋老八像是一緊密件。
秋老八拿起一塊什么餅在嘴里啃。他要找茬了,尤碧華想。果然,只聽噗的一聲,嚼在他口里的東西一把吐出。那些紛亂如雨的和著唾沫的碎末,有不少粘到木板上的各色糕點(diǎn)上。
呸,你這老婆餅如何做的,澀口!我勸你以后莫做這個餅了。秋老八說。
你是來買餅,還是來搗亂?不買餅就請走開。怒容鋪上椿師傅白胖的臉。他拿起旁邊的蠅拍在糕餅上搖過,似有蒼蠅要趕。
搗亂?我跟你搗么子亂!我問你,椿師傅是不是你?這鋪?zhàn)邮遣皇悄汩_的?這一個乜斜了眼問。
是又怎樣?憤怒一點(diǎn)點(diǎn)在糕點(diǎn)師臉上堆厚。
是的話,就好生做你的生意,不要再去找礦里的尤碧華。聽清了?尤碧華,她不適合你。再去,你這餅子就不好賣了。伸手在盛蛋糕的筐子里抓上一把搓捻著,粉末一點(diǎn)點(diǎn)從指縫間漏下??匆妴??成這樣。
尤碧華好一陣羞惱。她拿不準(zhǔn)自己要不要去甩那惡人兩個耳光。老板手上的蠅拍就在這時隔著木板揮過來。終于打上了。他怎么弄得過這礦里八大金剛中的老滿!秋老八左手搶上去,叼住揮來的手腕;右手里的蛋糕照椿師傅臉上撒去,五根指頭趁勢摳緊他胸前乳頭肉。椿師傅哼出一聲,身體傾下來,壓到木板上。那些塑料筐子一陣唏里嘩啦,糕點(diǎn)撒一地。
尤碧華木偶一般看著。秋老八依然沒松手,椿師傅疼得叫喚,汗水迅速在他脖溝匯集??礋狒[的多起來,她的視線被擋住。記住了?勝利者得意的質(zhì)問從人逢中傳來。椿師傅的回答含混不清。尤碧華呆不下去了。被打敗的似乎是她。從地上提起竹籃,看見那只蠅拍和散落的糕點(diǎn)躺在一起,一副無助與無奈的樣子。
哪個給你這樣的權(quán)利呢?你害得我還不夠嗎?心里這樣恨恨地想。走出四五米遠(yuǎn),聽見秋老八在后面叫她。她加快了腳步。一輛摩的駛過來,她招招手。你以為你是誰,想如何就如何?。∫粓F(tuán)怒火在胸腔里燒得噼啪作響。
4
看著頭也不回的尤碧華坐上摩托遠(yuǎn)去,秋老八摸摸鼻子,一絲笑意也被捂在手下。店前圍不少人;秋老八瞪他們一眼,他們都有些怕,給他讓開去路。又一輛摩的看到生意。摩托啟動時他回了頭,看見椿師傅正蹲在地上,往筐子里撿糕點(diǎn)。心里忽然有些后悔。他多年沒這么橫過了。本來是想講幾句狠話嚇唬嚇唬,可終于還是弄疼他。
司機(jī)將摩托開得要飛起了。秋老八拍拍他肩膀,說慢點(diǎn)。司機(jī)討好地說,不追上去嗎?追得上的。秋老八說,追么子追,去礦里。
有著上百年歷史的國營塔山鎢礦,就像一輛老舊的蒸汽機(jī)車,過時了,跑不動了。它的周圍,幾十家私礦仿佛是一夜之間冒了出來。礦里的頭頭腦腦和工程師們,將礦脈資料賣給這些私礦主,做他們的技術(shù)顧問或者直接當(dāng)股東。這樣一來,國營塔山鎢礦變成一棵老樹干了,大大小小的私礦成為嫁接在上面的婆娑枝條;又像是一個巨大骨架,被眾多的螞蟻抬著啃著。
礦銷售處業(yè)務(wù)員出身的利胡子是私礦老板中最大的一個。利胡子的公司設(shè)在礦科技處??萍继幨菞澣龑有?,有個獨(dú)立的小院子,留守的處長們和精減后剩下的兩個科室都擠在三樓辦公,一二樓租給了塔山首屈一指的礦石大亨。
秋老八下了摩托上了二樓。一串急促難懂的寧波話從一扇門里傳出,秋老八停下腳步。銷售處下臺的處長韓克修正在一間辦公室指手畫腳,一副二東家的派頭。這老公雞,果然參了股!秋老八有些氣憤,感覺頭部轟鳴一聲,臉上霎時繃緊。韓克修轉(zhuǎn)過頭來,愣了一會,回過頭去,續(xù)不上剛才的話。
老八啐了一口,朝二樓盡頭財務(wù)室走去。他是來領(lǐng)他和徒弟李透兩人工資的。利胡子不僅租下礦里的辦公樓,還隔三差五租下礦里機(jī)車和他們這些開機(jī)車的人。出納將工資數(shù)給他,他不接,說,數(shù)不夠。出納笑道,你數(shù)都沒數(shù),如何曉得?差一千,他說。出納不笑了,注意到他鐵青的臉。老板利胡子正在隔壁總經(jīng)理室打電話,洪亮的哈哈聲清晰地傳來。叫利胡子來,秋老八說。
利胡子一臉絡(luò)腮胡,今日刮得干干凈凈。利胡子老婆是礦里的絕色美人。關(guān)于這對夫婦礦里有許多說道,其中一個跟他的胡子有關(guān),說是他必須戴上口罩才能上老婆的床。因此,利胡子的另一個綽號是利口罩。
看著這個青光光的下巴,秋老八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聯(lián)想中也有一張床,床上主角是他跟他先前的老婆米蘭。畫面切換很快,男主角一會兒就不是他了,成了剛才在那頭指手畫腳的寧波佬韓克修。
米蘭原先是煉鎢分廠的儀表工,這工作活兒不重,看看儀表作作記錄,但環(huán)境不太好,噪音大,灰重。米蘭想換工種,叫秋老八去活動,去礦部、醫(yī)院、幼兒園都好。秋老八是那種寧愿自己下洞掏礦石,也不愿厚起面皮求人的人,自然是無法可想。男人對妻子說,算了,知足吧。這礦里比你不如的人多的是。你嫌灰重,戴副口罩就是。米蘭說,你不找,我自己去找。
米蘭找上的人是韓克修。韓克修是銷售處長,礦里除了礦長們,就數(shù)他神氣了。韓克修好色,據(jù)說礦里跟他糾纏不清的女人不計其數(shù);找老婆也如換新衣,十多年里換了三個。當(dāng)米蘭告訴秋老八,她的調(diào)動有門,韓克修答應(yīng)幫忙時,秋老八就警惕了,告訴她不要去找他,那人不會白幫忙。米蘭不聽。米蘭開始天天出去跳舞。終于有一天,秋老八將老婆堵在屋里,問她跟誰出去跳舞。米蘭遲疑一下,回答說韓克修。丈夫的臉陰下來,不準(zhǔn)妻子出門。米蘭也是個脾氣很倔的人,結(jié)果秋老八動了粗,結(jié)婚兩年多來,他的巴掌第一次扇到老婆臉上。
秋老八在鎢礦也是一個很出名的人,他出名是因為他的一雙拳頭。當(dāng)年的鎢礦有八大金剛,都是一些別人不敢惹的人,秋老八是他們中最小的一個,卻是最能打的。他的厲害在于心狠,能一拳將人揍趴下的決不來第二下。力大敵不過心狠,這一點(diǎn)訣竅他讀高中時就明白了。所以他秋老八的諢名在礦里廣為人知,羅秋明三字倒只有爹媽和各種花名冊幫他記著。后來的秋老八似乎是換了一個人,隨著單身生活的結(jié)束,他生命歷程中浪蕩不羈的一段仿佛也同時打上結(jié)了。
這場暴力沒有筑牢他們的婚姻,倒是將米蘭加速推向了鎢礦頭號獵色者懷抱。流言蜚語如風(fēng)一般吹開。他再一次將米蘭堵在屋里。眼瞅著自己的女人就要不是自己的女人了,潛在血底的那把暗火呼的一聲躥上頭頂。明白這女人抗打,也不忍心看她瘸腳斷手。秋老八打算將要命的行動改變方向。
還去找那騷公雞是吧?你去,只管去!我今晚就廢了他!你信不信?當(dāng)年的老八眼神利得如兩把刀子,凜凜地架在老婆臉上。
米蘭被鎮(zhèn)住,但也只在最初的幾秒。她的眼珠轉(zhuǎn)了幾圈,忽然沖進(jìn)廚房,回來時一把菜刀啪的一聲,拍在他們那小小客廳的餐桌上。
你狠,你是秋老八!有本事把我先砍了,現(xiàn)在就砍!告訴你,我受夠了,你不砍死我,我也要跟你離婚!找你這樣的男人有么子用,是穿得好?吃得好?還是住得好?沒一樣!要你找人幫我換個好點(diǎn)的工作都不去,都放不下一張臉。你秋老八的臉幾多金貴啊,怎么可以去求別個!金貴,狗屎!
這真是一場鋪天蓋地的霜雪,簡直要把秋老八埋掉。他感到了透心的寒。那一團(tuán)痛恨和希冀,或者說幻想燃起來的火焰被兜底澆滅。那股已經(jīng)有些陌生的,驟然自他身子里膨脹開來的殺氣,頃刻間消于無形??嚨盟埔簧蠕摪宓纳眢w,亦松懈疲軟如一塊面團(tuán)。
離婚了。這個愛享受的女人此前一直不要孩子,分起手來倒也簡便。米蘭如愿換了好工種,而韓克修為娶她離了第三任妻子。他比自己的第四任老婆剛好大20歲。
5
利胡子笑瞇了眼走攏來。老八,怎么啦,工錢不是說好的嗎?他說。
是說好的,可我還說了不給那騷雞公打工。有他在里頭,我的工資漲了。
哎呀,哪里是給他打工,你是幫我嘛。韓處長他……嗨,老八,我這不也是沒辦法嘛。
我不管,有他沒我!你另請高明吧。
利胡子笑不出來了。開玩笑,我不請你老弟還能請哪個?請你師兄,還是楊夢奇?聽我一句,老八。事情過去了,算了。
秋老八沉默了。利胡子提到了師兄。利胡子跟師兄當(dāng)年不管是一瓶酒還是一杯酒,都是一人一半分著喝的鐵哥們。拋開他跟師兄這層關(guān)系,利胡子人不壞,豪爽仗義。他媽的,事情就是這樣復(fù)雜,葛藤一樣纏纏絆絆牽扯不清。
笑容返潮一般又回到利胡子臉上。他對出納說,老八是我好兄弟,工資就照他要的開。他接過出納數(shù)好的錢,遞向秋老八。秋老八倒是不好意思了,伸不出手。利胡子拿過他的手來說,拿著,有錢大家賺??粘鰜淼倪@只手又在他肩上筑一拳。拿著就拿著,秋老八訕訕道,告訴那老騷雞,這錢該他付!利胡子又笑著在他肩上補(bǔ)一下,這一回笑得有些曖昧。老八不理會他了,錢揣進(jìn)口袋時已經(jīng)心安理得。這錢他如何拿不得呢?都是礦洞饋贈的,就只許他們大把往腰包里塞?他這樣想著,出了利胡子的辦公樓。
立秋了,這世界仍然燙得似一鍋熱湯。明晃晃的陽光下,整個鎢礦生活區(qū)灰糊一片:灰糊糊的道路,灰糊糊的樓房,灰糊糊的樹木。路邊兩條黃狗也灰不溜湫的,它們正臥在一棵法國梧桐的樹陰里,下巴上各自無聊地吊著一片猩紅舌頭。這隨處可見的灰糊讓他極其厭倦。
讀小學(xué)的時候,不僅僅是地理老師,所有的老師都這么說,塔山是世界鎢都,民國時期就有人在這里掏礦石,煉鎢粉。那時候,秋老八一幫子同學(xué)就都覺得,當(dāng)一個鎢礦工人很光榮。后來秋老八頂替父親,當(dāng)了一名礦區(qū)內(nèi)線火車司機(jī),這讓他更是驕傲了一陣子,開火車自然比下洞掏礦石更光彩。
秋老八是在礦里效益急劇下降時,才感到那片無處不在的灰糊。礦里一個個蛀蟲被揪出,家庭的破裂,這層礦灰便如萬千芒刺刺進(jìn)他眼里,糊在他心頭。如果師兄不出事,他也會像另一個火車司機(jī)楊夢奇一樣,逃離這片灰塵了。師兄的死,改變了一切。
遠(yuǎn)處公共廁所旁邊的灰圍子里,退了休的老鍋爐工郭福祥正在垃圾堆里翻翻揀揀。垃圾里的爛菜葉、易拉罐、礦泉水瓶被揀出來,分別裝進(jìn)竹籃和蛇皮袋。秋老八知道,礦里靠撿垃圾為生的不止郭福祥一家。礦里的垃圾不夠大家撿,一些人便去市里撿。城市西郊有個大型菜市場,每日在那里撿爛菜葉的十多個人里,一半以上是鎢礦去的。他們把稍嫩一點(diǎn)的直接炒熟端上桌,老的用鹽漬起來,曬成咸菜。有些下崗女工則找到另外的生計。每天開往市里的末班公交車上,坐滿了打扮得紅紅綠綠的年紀(jì)還不太老的女人,大家心照不宣,有的本來就是結(jié)伴同行,去往城市的各個角落,在燈紅酒綠中演繹或悲或歡的故事。
離那兩條狗不遠(yuǎn)的一處樹陰下,一群老少男人在爭論。秋老八停下來,他們在說上訪的事。他們都是下了崗?fù)肆诵莸娜耍贻p人沒事做,年老的拿不到退休工資。說著說著,有人罵開了任江,罵上頭啟用任江的那些人。任江是原鎢礦礦長,大貪官,侵吞和挪用公款上億,塔山鎢礦就是在他手上搞垮的。任江被抓起來了,這是個窩案,一同被抓的副礦長、處長還有好幾個。貪官們落網(wǎng)了,老百姓砸掉的飯碗?yún)s無從撿起。
秋老八不聽了,提腳回家。從樹陰下走出,那無處不在的灰糊又亮在眼底,雙眼不自覺地閉了一會,似乎是硌得生疼。他睜開眼,看見腳邊躺著一只皮球——許是小孩子玩丟的吧,抬腳狠勁一踢,皮球潑剌剌彈起,在空中飛出一條弧線,跌到遠(yuǎn)處耀眼的陽光里。
6
離婚后,沒人做飯,秋老八中晚兩頓都來父母這里吃。秋老八把兩只泡沫盒子打開放在桌上。老八媽眉頭蹙緊了。哎呀,她說,你怎么又弄這東西回來,還這么多!前兩天沒吃怕?。窟@東西吃多了上火,你爹嘴里的潰瘍還沒好利索咧!
這兩盒臭豆腐還是他中午在尤碧華攤子上強(qiáng)買的,中午在自己家里就著喝了兩瓶啤酒,沒吃完,帶來了。
秋老八不好意思地說,這東西好吃嘛,兩天不吃就怪想的。上火不怕,熬點(diǎn)綠豆湯就是了。是吧,爹?老火車司機(jī)吸溜著舌頭說,吃倒是好吃,不過……不過什么,半天也沒吐出來,嘴里一陣咝咝吸氣散場。當(dāng)媽的橫父子倆一眼,說,吃飯。
臭豆腐是秋老八弄回的,自然是他多吃了——他倒是真喜歡吃。老八爹忍不住將筷子伸過去,老八媽筷子橫過來截住。你是真不想好啦?口痛又哼!老八爹說,哪里是這臭豆腐上火,我是氣不過。這幫官僚,只曉得自己吃冤枉,不管百姓死活!
話題又扯到上訪的事。老火車司機(jī)也是積極上訪的一個,他的退休工資已經(jīng)半年沒到手了。上午他們?nèi)チ耸±?,結(jié)果讓礦里和市里的人半是哄騙半是強(qiáng)逼給帶回來。
他們就是推來推去,當(dāng)官的一個個躲著不見,不肯為百姓辦事。中央如何不把他們的工資停了,把他們官罷了!不讓他們也受點(diǎn)罪,他們?nèi)绾?hellip;…如何……老頭潰爛的舌頭又痛起來,咝咝地吸氣。
秋老八嚼著最后一塊臭干子。他的腮幫子鼓動著,上面兩條肌健像兩截皮筋一樣牽扯。不愛聽父母每天都差不多的嘮叨,還多呆得一會,做娘的一準(zhǔn)會扯上他趁早再成個家的事。這話總是沒耐心去聽,其實是自己早有了主意。碗筷一丟,人也就出了門,撇下兩個老人兩尊瘦石似的禁在那里。
圓月高掛于東山,萬物當(dāng)陽的一面水瑩瑩地漂白了。這是礦里的一片舊住宅區(qū),每一塊墻面都斑剝灰暗;緊貼房屋的隙地,以及每一個陽臺都被棚屋擠占。住這里的多半是普通職工,當(dāng)官的,通過各種途徑發(fā)達(dá)了的,都搬離了這里。
秋老八穿行于這片陳舊住宅,他一時亮在如水的月色和稀落的路燈里,一時隱沒在濃密的樹陰下。現(xiàn)在,秋老八就要進(jìn)入這樣一片樹陰。這是一棵大樟樹,它有粗獷的樹干,碩大的樹冠,月光在它碧綠的葉片上波動,真是玉樹生煙。這種幾十上百年的大樹在這片舊宅區(qū)到處可見。它們給人以綠,給人以陰涼,給這里的居民遮風(fēng)擋雨,讓那些喜歡飛翔的生靈安窩筑巢。早幾年,任江為礦一級領(lǐng)導(dǎo)建了一批別墅,別墅豪華氣派,美中不足的是樹小墻新。礦基建處打算從舊住宅區(qū)移去幾株大樹,此舉遭到舊宅住戶的集體反對。于是,這些大樹得以保存下來。
看著這水一般的月色,飛光流銀的樹木和房屋,秋老八心中沒有應(yīng)有的安詳。他被一種無可奈何的郁悶控制,還有壓在郁悶之下的不肯作罷的躁動。有不少日子了,這種熟悉的感覺經(jīng)常會忽然就到了身上。還是十幾歲的時候他就常有這種感覺了,這幾乎成為他每次打架闖禍的前兆。他居然沒闖下什么大禍。他的許多少年玩伴很早就被關(guān)進(jìn)了少管所。
現(xiàn)在,秋老八嘴上叼根煙,站在大樟樹的樹陰里。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不遠(yuǎn)處的一個葡萄架——不,是葡萄架下的一扇窗戶。窗戶開著,橘黃的燈光瀉在窗前水泥地上,亮在葡萄藤葉上。他把煙蒂扔了,向那個葡萄架走去。
屋里有人說話。秋老八敲門的手舉起來,又放下。側(cè)耳聽了一陣,不聽了,退到葡萄架深處,在那里的一把竹椅上坐下。一絲笑意浮上他嘴角。
雖然椿師傅話說得吱唔,尤碧華還是馬上明白:他不跟她談了;還有,早兩天他提來的一壺茶油如果還在,他想提走。秋老八下午那一鬧,尤碧華心里隱隱就有了忐忑,此時經(jīng)他來證實,仍然有種被突然撂在荒原的慌亂,接著是深刻的悲哀與決絕。她沖去廚房,還沒動過的十來斤茶油擱在案板上。她一把拎起,轉(zhuǎn)眼到了廳屋。油壺嗵的一聲被她摜在地上,仿佛它就是她所有的屈辱,她所有的懦弱與辛酸!
椿師傅一直避免看她,提了油壺出門。在門口的燈光中,他遲疑了。實際是他聽到一聲咳嗽,一張讓他害怕的臉出現(xiàn)在葡萄架下。糕點(diǎn)師低下頭,迅速離去。
尤碧華站在那里,木然地看著她曾寄予希望的男人在門口消失。那些氣憤、悲傷和屈辱已不存在,心里只有無抓無靠的空洞。起了一絲風(fēng)兒,風(fēng)推著一片枯了的葡萄葉要滾進(jìn)屋來。在她茫然的視線里,枯葉被門框別住,吱嘎作響。她挪動身子去關(guān)門,感覺身子酸疼的緊。有一瞬間,她以為坐在藤架下的男人是丈夫回來了。過去這種季節(jié)的晚上,他們一家子是常坐在這個藤架下的。心里面突然溫軟,酸疼僵硬的身子也變得軟和,靠到門框上。長長的睫毛被薄薄的淚水打濕。
那張詭譎的笑臉在迷幻中逐漸清晰,棱角分明。尤碧華心中,那些濕潤潤的軟觸倏忽縮回,被失望和懊惱替代。從里到外身子又僵硬了。
你做的好事,真是有狠!她說,嘴角冷冷一撇。
這人不怎么樣嘛,你不值得。秋老八靠近了。
值不值得,都不要你管!
我是為了你跟玲秀好。你想想,你嫁人了,他們還會賠償你嗎?師兄是因公死的!
我不嫁人,他們就會賠了?因公死的,因公死的又怎樣?你還要我像礦里那些人一樣,天天去上訪,去磕頭作揖?或者你比他們能耐,還有更好的辦法?
上訪是沒么子用……你可以帶玲秀天天去頭頭們辦公室,去磨去泡,他們?nèi)ツ哪愀模Fぬ且粯诱匙∷?;要不去跪在那些機(jī)關(guān)大門口,看那些當(dāng)官的良心是不是真給狗吃了。
這就是你的好辦法?哼!告訴你,秋老八,你這些辦法我尤碧華做不來。我也耽誤不起工夫,我娘女兩個還要吃飯!
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看不見這可恨的人了,尤碧華胸脯仍急劇起伏著,憤怒又在心中燃起。死皮賴臉的家伙,做歹作惡還不夠嗎?還要來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啊。
生了一會兒氣,又忍不住要去查探外面動靜。窗戶蒙著鋼紗,依稀看見那家伙仍然在葡萄架下,坐在他先前坐過的椅子上。過去丈夫經(jīng)常坐的椅子!尤碧華一伸手,將燈撳滅。室內(nèi)暗了,窗外卻是朗朗的月明。月光的舞步在每片葡萄葉上正轉(zhuǎn)得歡快。絲絲縷縷的光從翡翠似的葉片漏下,仿如舞者霓裳飄曳的絲絳。幾縷光披在丈夫師弟身上,丈夫在他身上活過來。尤碧華不能再看,退后身子,一屁股塌在一張木椅上。
一些往事如這窗外的月光,見著隙就浸透,潤潤的活在心底。每年葡萄熟時,丈夫都要邀來秋老八兩口子。葡萄架下擺張小方桌,兩個家庭圍桌而坐,桌上堆著洗凈的葡萄,頭頂懸著串串葡萄。他們這架葡萄是個馬奶品種,熟透了依然保持淡綠色,青甜中略帶一絲酸。丈夫不愛吃葡萄,但他把這架葡萄伺弄得不能再好。秋老八也不愛吃,一點(diǎn)點(diǎn)酸他都受不了。師兄弟兩個面前立一瓶簡裝白酒,就著一碟臭豆腐和一把焯韭菜慢斟細(xì)飲。月朗風(fēng)清的夜晚,在這樣一個葡萄架下坐一坐,和朋友喝喝酒聊聊天,或者還看著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高興吧,丈夫臉上是一副極為滿足的神態(tài)。
喜歡葡萄的是她們3個女將。兩個男人將一瓶白酒喝完,她們的葡萄似乎還未吃足。尤碧華比秋老八小一歲,米蘭小她幾歲,若論嘴饞,則她與三尺高的玲秀有一比。臨走時,尤碧華會讓他們兜上一點(diǎn)帶回去。有一次,米蘭自己站上高凳,挑架上那些串長粒勻的剪下。少不更事的玲秀嗚嗚哭了,那些葡萄是她看著長熟的,每一串她都舍不得。幾個大人哈哈笑起來。和丈夫一樣,秋老八的笑也是爽朗而憨厚的,尤碧華不禁望他一下。他們都在礦子弟學(xué)校讀書,秋老八是有名的壞學(xué)生,八大金剛中最厲害的角色。她聽到和看到他做過的壞事不計其數(shù)。和許多女同學(xué)一樣,學(xué)生時代她是繞開他走的。后來他跟丈夫成了師兄弟。丈夫一直說他人好,常常帶他到家里,她并不反對。他也沒讓她感到不快,大家似乎都成熟了,那些青澀的故事仿佛已經(jīng)被時間打包,彼此可以隨時解開,拿它作生活的開心調(diào)料。
可是,現(xiàn)在這一切都讓他給毀了。他依然是那個給人帶來災(zāi)難和痛苦的壞坯子,是那個該死的秋老八。尤碧華心里痛著,也在咒罵著。
窗外有了動靜。他感到了她的悲傷還是詛咒?他的拳頭砸到藤架?藤架吱吱嘎嘎叫喚,她聽到枯葉落地時細(xì)碎如紙的響聲。
接著,是他遠(yuǎn)去的腳步。
7
第二天,玲秀上學(xué)后,尤碧華遲遲沒有出攤。昨晚秋老八走后,她一夜都沒睡好。他的那些話讓她思來想去。帶著玲秀天天去磨去泡。娘兒倆跪在礦部大樓門口,每天都去敲打他們的良心,喚起他們的同情。這是那家伙出的主意,或許也是許多人的想法。她能夠這樣做嗎,玲秀不讀書了?許多人都可以做的,她為什么做不來?
尤碧華自小就是個乖乖女,讀書成績不太好,考不上大學(xué),但踏實樂觀。她信奉自己的雙手,深信好日子可以憑雙手創(chuàng)造。這輩子她都不會奢望大富大貴。那離她很遠(yuǎn)。她能從平?,嵥榈纳罾镎业綐啡?。一串葡萄,一次平常聚會,女兒從路邊采回一束野花,都會讓她快樂起來。丈夫也是這樣的人。胸?zé)o大志,再苦再累,有一杯酒喝就可以舒心解乏。玲秀三歲那年,連降暴雨,引發(fā)山洪暴發(fā),塔山腳下農(nóng)民房屋沖毀不少,礦里職工紛紛捐款捐物。尤碧華夫婦跟著捐助外,他們還決定收養(yǎng)一個失去父母的孤兒。兩人都喜歡孩子,可惜政策只允許生一個。那孤兒是個男孩,和玲秀差不多大,這一點(diǎn)更讓他們動心。可是利胡子也想收養(yǎng)。當(dāng)男人把這消息帶回來,夫妻倆都有些失望,不過隨即就替那孩子高興。兩公婆都說,那孩子掉進(jìn)福窩里了。
現(xiàn)在,丈夫因公死了,她的孩子失去父親,她們卻得不到應(yīng)有的賠償。一條人命哩,真就這樣草草了事?
尤碧華一咬牙,去了礦部。
為處理丈夫的事,尤碧華來過礦部多次。安全科、工會、勞資處直至礦長,她都找遍了,事情總是不能得到解決。找下面是更沒有用的,她直奔礦長辦公室。
看到她直闖進(jìn)來,大班臺后面的男人蹙了蹙眉。你有什么事?有事找辦公室。他認(rèn)出她了,起身準(zhǔn)備叫人。尤碧華擋在門口,說我不找別人,就找礦長你。
任江倒臺,謝志康從省里下來,接替他擔(dān)任礦長。他退回辦公桌后,不耐煩地盯著尤碧華。外界傳聞,調(diào)他來收拾這個爛攤子他一點(diǎn)都不情愿,他在活動調(diào)回省里。
秘書科的人干什么去了?什么人都往里面放!他不滿地說。
謝礦長,我愛人的事還要請礦上解決。尤碧華站在謝志康大班臺的一個角上,旁邊有把皮椅,她沒坐。這人不好打交道。這個樓上的人都不好打交道。能不能解決問題,她心里越來越?jīng)]底。
你愛人的事不是結(jié)了嗎?謝志康仰起頭,靠到椅靠上。
那叫結(jié)了?打發(fā)了幾千塊錢?尤碧華激憤起來,工人的一條命太不值錢吧!你們頭頭們隨便幾餐飯都不止幾千塊錢呢!
她的嚷嚷聲驚動外面的人。一個男人跑進(jìn)來叫她出去,說有事去礦辦公室解決,莫吵到領(lǐng)導(dǎo)。尤碧華不理。男人將她往外拖,尤碧華攀住謝志康的大辦公桌不松手。她想起秋老八的話,她要豁出去。不潑一點(diǎn)如何會有賠償,他們揀軟的欺呢!大班臺被拖動,桌上的電腦差點(diǎn)摔下。
謝志康站起來,制止了男人。由著她吧,他說。你出去。男人松開手,十分歉意地退出。謝志康對尤碧華說,坐吧,有話坐下講。尤碧華喘勻了,抻衣服抹頭發(fā),仍然倔強(qiáng)地站在那里。由于激動和用力過大,一張臉紅得就像煮熟的蝦。謝志康無法,自己坐下。
終于記起她的名字。尤碧華同志,他說,我要糾正你一個說法。你說礦領(lǐng)導(dǎo)隨便幾餐飯都不止幾千塊錢,這種情況我不敢保證以前沒有,但我可以保證,我來礦里以后,大吃大喝鋪張浪費(fèi)的事是絕沒有的。如果你不相信,可去市紀(jì)委舉報,讓他們來查。
停了停,他接著說,你愛人是礦里出資葬的吧?還照顧了幾千塊錢,你說要怎樣結(jié)?
怎樣結(jié)?這種情況人家單位起碼賠幾萬!幾千塊,還是照顧。我要你們照顧什么?
我承認(rèn)有你說的這種情況,莫說幾萬,十幾萬的都有。可我們怎么跟人家單位比,礦里下崗的這樣多,在崗的工資都難保證嘛!
可他是丟掉一條命??!是因公丟的命??!你們怎么就……尤碧華說不下去了,淚水一下上了眼角。
這話似乎打動這位礦長了,好一陣他也說不出話。他咳嗽一下,說,你愛人這事不是這樣簡單的,當(dāng)時他并不當(dāng)班,他是代人當(dāng)班,對吧?當(dāng)然,代班不是不可以,問題是他一個人去開車,這是違章的嘛。為何不等副司機(jī)和司爐一起上車?這些因素礦里也不能不考慮吧?你說是不是?
尤碧華的嘴張了幾張,接不上話。謝志康頓頓,接著說,發(fā)生這樣不幸的事,帶給你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你一個女人支撐個家也是挺難的,這我們都知道??纱蠹叶茧y。就說我吧,原先在省機(jī)關(guān)幾多自在,忽然一下到了礦里,今天這個來吵,明天那個來鬧,礦里的工作又困難重重,每天覺都睡不安生,你說我為不為難?礦里情況好了,就什么都好說了。
尤碧華迷糊了,心里空洞了,自昨晚蓄積起來的那股心勁,如雨后山澗邊懸空的泥土,塊塊崩落。她說不過他們的。她該如何泡,如何磨?她能堵上自己的耳朵,關(guān)上心之門再頂上一根杠?她怎么聽了他們的話,會感覺自己理虧?謝志康后面還說些什么,她都聽不見。一股怨恨之氣在心中膨大:死鬼,你多的么子事??!
尤碧華精神恍惚地出了謝志康辦公室。那些人還守在過道里,她感覺他們都松了口氣。謝志康更是松了口氣吧。他們知道她不會再來找他們了,可能還會想,這女人真不是個刁蠻撒潑的主。他們給她讓開路。
8
秋老八在路邊停下。尤碧華歇了攤。她的攤位空在那里,像根鏈條缺了一環(huán)。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見孫見田正向他招手。沒來,孫見田朝他大聲喊。秋老八朝馬路對面踱去。
一上午都沒來?秋老八問孫見田。
沒來。我還等她臭豆腐下飯哩。孫見田賣了一本舊小說,邊收錢邊回答他。
做么子去了?難道去了礦里?秋老八心里嘀咕著,往腳下的書攤掃一眼,問老孫生意好不好?孫見田說,么子好不好,下崗了嘛,沒事干。
你這年紀(jì)也下崗,退休吧?秋老八說。
叫么子名堂都一樣,反正是不發(fā)一分錢。
你怎么不去吵,像他們一樣?年輕人多問了一句,看著孫見田腳邊那口紙箱。紙箱漲開口子,露出里面的舊書。秋老八發(fā)現(xiàn),孫眼鏡很在意這只紙箱,眼光不時落在上面。他想,老頭箱子里有好貨。
有個屁用!孫見田撇撇嘴,去堵大橋興許有點(diǎn)用。事情不鬧到火燒眉毛,他們理你!這礦里市里當(dāng)官的,哪個不是只顧著頭上的烏紗帽,你怕他真正關(guān)心百姓日子過的好歹。謝志康經(jīng)常把安定兩字掛在嘴邊,他的安定就是派人派車去接去堵上訪告狀的人,快得救火一樣。市里也一樣。沒人上訪沒人告狀,就是他們的安定!
停了停,孫見田一聲嘆息,接著道,下面的聲音傳不上去,上頭如何曉得底下實情!
秋老八抬起頭來,眼睛盯在孫見田臉上。他面前的這張臉又瘦又小,上面皺紋沒一千條也有八百吧;兩塊鏡片則似池塘里沖落石頭,波紋一圈追著一圈。秋老八繃著的臉?biāo)沙诹耍f,怎么,中午沒下飯菜?嗨嗨,孫見田笑笑,有些羞澀。中午我都去對面買幾片豆腐的,她今天不是沒來嘛。秋老八點(diǎn)頭,轉(zhuǎn)身走了。
秋老八轉(zhuǎn)回來時,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正認(rèn)真翻看孫見田紙箱里的書。
老伯,你這書哪里來的?中年人直起身,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驚喜。
對不起先生,我剛才是舍不得。孫見田囁嚅。
我理解,中年人說,您也是愛書的人。老伯想多少錢出手?孫見田說,我也拿不準(zhǔn)它們值多少,先生說個價吧。中年人沉吟一會,說,我出個數(shù)吧,一千五,這些書都給我。孫見田張著嘴,半天出不了聲。中年人理會錯了,說,老伯舍不得,我就再添二百吧,要不……夠了夠了,孫見田忙說,我沒花幾個錢收的。中年人付了款,將書照舊裝進(jìn)紙箱拎走。孫見田將這一千多塊錢捏在手里,癡站著好一會沒動。
孫見田轉(zhuǎn)過身,見離去的秋老八又站在面前,一手拎著兩只塑料袋,一手抓著兩小瓶酒。他把錢塞進(jìn)口袋,說,咦,你如何又轉(zhuǎn)回來了?小尤還沒來咧。
今天不吃臭豆腐了,我請你孫老哥吃豬頭肉吧。秋老八將手上東西都放到書攤邊的地上:除兩小瓶本地產(chǎn)大曲外,還有兩盒鹵菜和一包花生米。鹵菜一樣是豬耳切條,一樣豬尾切片。拖過一條塑料矮凳坐下,將一瓶酒舉向?qū)O見田。
孫見田說,哎呀,哪能要你請客,我?guī)е酗埬?。去旁邊三輪車上取下一只塑料保溫桶來。秋老八的臉拉下來了,說,老孫,是不是看不起我們這些工販子呀?一起喝杯酒有么子!他把一直舉在手上的那瓶酒墩在孫見田腳下,將另一瓶酒的瓶蓋擰開。
孫見田見如此,趕緊說,你快莫這樣講,我都不如你咧。他在凳子上坐下,打開保溫桶,桶里米飯上蓋著火焙魚和一撮綠豆芽。老弟盛情,就一起吃吧,我沾光了??粗厣系木朴终f,酒就不喝了吧,我拿飯陪你老弟。
秋老八的眉頭又?jǐn)Q起了,自顧自地對瓶子抿上一口,從塑料袋里摸出一次性筷子。孫見田察覺他的不 快,便期期艾艾道,也不是……這一瓶我喝不完。
喝多少算多少,剩下歸我。
孫見田不再客氣,也擰開地上的小酒瓶。兩人喝著酒,嚼著豬耳朵豬尾巴,有一句沒一句聊起來。主要是孫見田說,秋老八聽。說到剛才的一單生意,孫見田嗨嗨笑了,一縷陽光從樹隙間漏下,映在他瘦小的臉上,架在鼻梁上的兩塊鏡片忽然白光一閃。很難碰中的,他說,這種好事哪能常有。平常也就每天落個十塊八塊,我是賺個消遣。今天老弟盛情,明天我回請你吧,意外之財不花掉一些,它們是不會安生的。秋老八平時話不多,也不習(xí)慣隨便跟人親近,卻是一個崇尚義氣的人。一直沉悶的臉此時生動起來,爽快地應(yīng)下。
孫見田是那種愛喝一兩口,但一沾酒臉就紅的人。大半瓶下去了,他卻沒有止的意思。他的話更加多起來。
老弟啊,你沒料到這箱舊書值這么多錢吧。告訴你,它們可全都是三十年代商務(wù)館的版本,是些好東西?。?br />
秋老八不懂這些,沉默地看著眼前的小老頭,看著他干干瘦瘦的如同一塊舊紅布團(tuán)起來的臉。
好的東西就應(yīng)該是值錢的。孫見田接著說,好的。好字,好畫,好手藝。時間過得越久,它們越金貴。好書它一樣。那些書都是些大哲學(xué)家和大作家留下的。老哥我寫了一輩子,沒有一篇能像它們一樣留傳下去,慚愧啊!
孫見田停下來。秋老八盯著他手中的酒瓶。他在琢磨他的這些話。小老頭仿佛換了個人,微微有些醉意,卻是意氣奮發(fā),鏡片后的目光炯炯有神。孫見田舉起酒瓶又抿上一口,目光掃向馬路對面,一會兒又落回到秋老八身上。
好人她也應(yīng)該是金貴的,可好人大都命不好?。O見田接著道。
秋老八抬起臉,他們的目光撞在一起。
那種熟悉的暖乎乎毛絨絨的感覺,又在他心中潮起。
9
那天整個下午秋老八都比較忙。他出了一趟車;機(jī)車剎車有點(diǎn)小問題,師徒倆自己動手修好,順帶給機(jī)車做了一次簡單保養(yǎng)。
晚飯后,腳步又把他帶往昨晚去過的地方。這個多月來,他都有些怕黑夜了。過去他是落枕即呼嚕,再熱的天也是如此。如今是難以成眠,睡著了中間會醒來。睜眼躺在床上真是遭罪,感覺夜晚深長得沒有盡頭。孤獨(dú)隨夜色生發(fā)膨化,廣大得無邊無際。
夜晚的悶熱也變得讓人難以忍受。他從床上躍起,去樓下小鋪?zhàn)雍纫黄勘?zhèn)啤酒,然后在家屬區(qū)漫游一通。這漸漸成為習(xí)慣。這時的夜色又換作一種誘惑,一種安慰,夜是涼的,寧靜的。風(fēng)也比白天爽快。夜色還將那層無處不在的灰糊隱去,滿世界都是空明的月光和樹木婆娑的影子。
夜游的終點(diǎn)通常是那棵巨大的樟樹,或是那架綠意蔥蘢的葡萄。在這里,他日漸熟悉了亮著的窗戶里的母女倆,熟悉她們每一絲氣息,體會在她們身邊的感覺。在這里,他也多次看見孫媒婆,帶著男人從這屋里出出進(jìn)進(jìn),之后他再尾隨他們,一個個將他們趕跑嚇走。干著這些傻事的時候,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師兄死的那些日子,看到孤兒寡母悲痛欲絕,他就想著自己一定要承擔(dān)些什么。他能承擔(dān)什么?她們稀罕他的承擔(dān)?自己就真的只是想著盡點(diǎn)責(zé)任,而沒有別的指望?這些問題不斷糾纏在他心里。
過去兩家在一起聚會的情景經(jīng)常被喚醒。尤碧華開心的笑,總是那么溫暖動人。那時米蘭老是不安分:不安心工作,要這樣要那樣,都是他沒能力滿足的要求。她和尤碧華是多么不一樣。那一個動與不動都是那樣安安靜靜,安靜得就像這夜里的月光、夜里的樹。他知道,她的安靜由她的通情達(dá)理和安于本分帶來。在她的安靜里,男人會感覺自己活得有尊嚴(yán)。他終于明白,他的心里早就是喜歡她的。
尤碧華的屋里又有男人的聲音,秋老八像貓一般警覺了。他掩在葡萄藤下,張眼朝紗窗內(nèi)望去。是利胡子。他那些胡茬豐茂起來,半截臉仿佛是鎢石嵌上去的。尤碧華陪坐旁邊。利胡子說,不用擔(dān)心,這事不難,熟悉半個月準(zhǔn)能上手。你考慮考慮再答復(fù)我吧。
秋老八放下心來,退后兩步。這時屋內(nèi)有了響動:利胡子要告辭了。秋老八一閃身,到了藤架角上。那里有棵楓樹,尤碧華的油炸車鎖在樹上。樹上還綁著兩個上架的腳蹬。他蹭蹭兩下攀上去,身子伏到藤架上。這樣一個夜晚,他也許是盼著與尤碧華照照面的,卻又不愿讓他不想見的人撞見。門開了,利胡子出來,尤碧華送出門口。藤架真是不濟(jì)事,它吱嘎作響,而且不容他有所反應(yīng),嘩啦一聲,整個一角塌陷下來。人就更慘了,大狗熊一般砸趴在一堆亂藤上。身上也被藤架上的樹枝竹條掛破。
架下兩人嚇一跳,車轉(zhuǎn)出身子,看見鎢礦狠角色狼狽地從地上爬起,利胡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月光是這樣明亮,鄰居的門一張張打開,那么多燈光也一齊瀉出。還有那些詫異的臉。紛亂的光明里,尤碧華的臉陰冷得分明,伴著十分的難堪與羞窘。玲秀跑出屋子,看見亂了一地的藤架,淚水一下汪在眼里。
秋老八的臉脖也紫漲得分明,一忽兒又轉(zhuǎn)作惱怒的蟹青。利胡子的哈哈止住了,剛要說點(diǎn)什么,秋老八說,這里沒你的事,你最好走開。利胡子笑道,好,好,我走開。真有你的,秋老八。我真怕了你。說完,復(fù)又一路打著哈哈離去。
秋老八,你要如何才不再來害我?尤碧華羞惱地說。
要你嫁給我!
這話是順嘴溜出的: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還有一種逼人的決絕。
尤碧華比意料中的冷靜。她看了看左右兩邊的鄰居,喊玲秀進(jìn)去做作業(yè)。玲秀正試圖扶起倒塌的藤架,卻是她力所不及。她噙著淚進(jìn)屋了。尤碧華也進(jìn)屋去,但她沒關(guān)門。秋老八尾隨上。
嫁給你!嫁給你我就能拿到賠償?昨晚是哪個在這坪里說的?我是為你跟玲秀好哩,盡假話!你就這樣子為我們好?尤碧華站在廳屋中間,緩一緩她就讓自己變得鋒利。
是的……不是。男人囁嚅。我是說我來養(yǎng)……玲秀。養(yǎng)她,疼她。
你養(yǎng)她,疼她,說得幾多好聽。你秋老八只會揍老婆,幾天不揍人,你的手就癢得很!
我沒有,是米蘭該揍。
就算是這樣,賠償金可以不要了?
……我替你要。
你替我要!有用?
比你有用。
未必,要來才曉得。
說定了?
么子說定了?
我把錢要來,你嫁給我。
要來了再說。
兩人對視著:一個目光炯炯,充滿自信;一個猶疑負(fù)氣,不肯相信——既不相信對方能要來錢,也不相信自己會嫁給他。秋老八盯住她好一陣,點(diǎn)點(diǎn)頭說,很好,轉(zhuǎn)身出門。尤碧華呆立一會,將門碰上。
秋老八沒有立即回家,而是繼續(xù)他的夜游:在生活區(qū)一棟棟舊樓間疾走,走得比任何一個夜晚都快。一點(diǎn)火光始終在他唇間明滅。他的身子偶爾會慢下來,那是他又掏出一枝煙叼上,接續(xù)那一點(diǎn)將熄的微光。
秋老八的腦子也像他的步子一樣快速運(yùn)轉(zhuǎn)。他從來沒有過為一件事這樣煞費(fèi)苦心,思前想后。他又深又長地吞著口口香煙,煙霧在身體里左沖右突,將他不善思索的頭腦不斷撞出電光石火。這讓他想起他青春年少時的情景。但那時是很可笑的,現(xiàn)在的問題也不是一雙拳頭能夠解決。這件事如果憑一雙拳頭能解決,就像對付那個糕點(diǎn)師傅一樣,那就好了。但是除了揮拳頭,你還能想出什么辦法呢?他這樣想著,一絲自嘲掛上嘴角。
隔壁自鳴鐘敲響一點(diǎn)時,秋老八回到他孤孤單單的家。臉腳都沒洗,一頭倒在床上,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
10
第二天中午,孫見田要在尤碧華的攤檔上請老八。小老兒去附近買來一包鹵牛肉,又讓尤碧華湊上兩個熱菜,當(dāng)然還有一大碟臭豆腐了。一瓶蓮花白是他從家里帶來。孫見田說,小尤,你也一起來。尤碧華笑笑,說你們吃,她還要多炸些干子。心里想,這兩個人怎么湊到一塊了。玲秀放學(xué),他們叫她上桌,尤碧華沒反對。
秋老八湊在孫見田耳邊,說著什么要緊的事。他的后腦勺和半個臉龐總是在尤碧華一抬頭時就讓她見到,臉上還留著昨晚被葡萄架掛破的傷痕。秋老八的嘴仿佛是架抽空機(jī),她看見小老頭的臉止不住往里縮,越發(fā)像一枚核桃了。一雙近視眼在兩片度數(shù)很高的鏡片后癡呆一陣,之后,一只干瘦的巴掌拍在桌上。盛鹵肉的碟子跳起來,一杯酒傾倒了。玲秀張嘴驚叫一聲。
要得,就要這樣來一下。孫見田說,頓一頓,又道,我支持你!
秋老八往嘴里倒口酒,瞇眼瞅著孫見田。臉上的笑肌和他沉默寡言的嘴一樣,總是吝于使用。此時一絲笑意難得地從她看到的眼角漫開來。他伸出筷子,挾一塊豆腐塞進(jìn)嘴里,慢慢咀嚼。他的神態(tài)有種成竹在胸的從容,這是她過去從沒在他身上見過的。他們?nèi)栽谏裆衩孛亟徽?,既興奮又緊張,擔(dān)心每一路過的人聽見。她聽不清他們說什么,但知道跟自己有關(guān)。他們的神態(tài)告訴她,還有女兒的反應(yīng)。玲秀的眼光不時往她身上轉(zhuǎn)。昨晚秋老八那些話玲秀也聽到,小家伙半懂不懂的,眼神卻來來去去飄轉(zhuǎn)如風(fēng)。她懶得去打聽,卻禁不住要去猜想。他想找老孫頭當(dāng)說客嗎?他可是找對人了。誰也別想當(dāng)好這個說客。
她將眼光投向馬路對面的書攤(她一直幫孫見田照看著),玲秀吃完了,蹲在那里看書。玲秀的小辮子翹在腦后。這是今天早晨她自己扎的,第一次沒讓媽媽幫她。小辮子在她眼里晃動,之后,她的心思走遠(yuǎn)了,視線里漸漸一片虛無,直到油鍋里一股焦糊味將她驚醒。
有顧客來,尤碧華趕緊張羅。一抬眼,桌子上只剩下那個老的。老的起了身,搖搖晃晃走攏來,一張臉紅得像只癟柿子。
小尤啊,秋少爺蠻不錯哩。孫見田站在油鍋前,醉醺醺噴一口酒氣。
秋少爺?她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他有什么不錯的,就曉得吃住人!
唉!你這是老眼光看人嘛。秋少爺不錯的,有擔(dān)當(dāng),夠俠義。老頭一臉佩服地將大拇指豎起。
擔(dān)當(dāng)?俠義?聽不懂。尤碧華麻利地將一碗臭豆腐端給一女學(xué)生,在抹布上擦把手,接著道,他好不好跟我有么子關(guān)系?
孫見田嚴(yán)肅了。他說,有關(guān)系,太有關(guān)系。你以后就知道了。
尤碧華愣愣地出神了,雙手在抹布上機(jī)械地揩著。孫見田歪歪倒倒回他的書攤。
其實,秋老八在她再婚問題上不斷搗蛋,變著法兒照顧自己生意,她并不是不清楚他心思。一直以來,她心里只有痛恨。他想贖罪嗎?她偏不成全。這樣一個打架大王,也是她不能接受的。這太荒唐了。直到昨晚,他直截了當(dāng)要她嫁他,她也只是感到,被這個執(zhí)拗的男人糾纏帶來的麻煩和氣憤?,F(xiàn)在,尤碧華的心里只有嘆息。
在他面前,她的心一直又冷又硬,她以為冷硬如石頭?,F(xiàn)在她明白,那不過是一層玻璃,甚至連玻璃都不如。因為昨晚那些話她都記得,不時在耳邊回響。他那些表白直朝她心里撞來,就像夏天傍晚那些直撞窗戶玻璃的急風(fēng)猛雨,讓窗內(nèi)的人看得見也感受得到。我來養(yǎng)玲秀。養(yǎng)她,疼她。他這樣說。她覺得自己那層堅硬的外殼不過是種想象,并不能抵住他風(fēng)呀雨的侵襲。唉,她嘆息一聲。還好,他自己給自己橫了一道坎,讓他知難而退好了。
太陽落山時,尤碧華收拾東西回家。東西都放在車上,除了嵌在上面的煤爐,還有料箱跟鍋盆桌凳。女人肩上勒一根帆布背帶,兩手把住車把弓著身子走在前面。車上分量不輕,四只軸承在水泥地上碾出隆隆響聲。油炸車離開礦區(qū)大馬路,拐進(jìn)住宅小道,她忽感肩上一輕。
秋老八的一只手搭在車上,另一只手摟著一小捆木條。女人頓住身子,從肩上卸下背帶。不知是因為燥熱還是生氣,臉上一片通紅。走呀!秋老八在后面喊。尤碧華不理睬,背過身去。路過的人都掉過臉來看他們。秋老八作罷了,繼續(xù)趕他的路。尤碧華挨上一會,重新挽起背帶。
到自己樓前,尤碧華又呆一下:那家伙正在扶他昨晚壓垮的葡萄架。她將車子停在楓樹下,掏鑰匙開門。立在紗窗后,看見秋老八扶起了架子,一只手去夠地上木條,用細(xì)鐵絲將木條一根根固定好。玲秀回來了,快樂地叫秋叔叔,丟下書包去幫他。玲秀指指這里,又指指那里,秋老八開心地笑應(yīng)著,將個葡萄架補(bǔ)得風(fēng)搖雨打不動。立在窗后的人想,有什么事情的話,這小家伙倒是樂意接受的。心里忽然一陣猶豫:晚餐她要不要多量一杯米?
一會兒她的心又硬起來,又似乎是一塊石頭了。她離開這扇紗窗。
12
折騰了兩天后,事件終于得以平息——上面一個部級大員來了,批評了鎢礦和地方上的一些領(lǐng)導(dǎo)麻木不仁,對工人們提出的問題表示一定會按政策妥善處理。
塔山鎢礦的許多人這一天都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以日當(dāng)夜地呼呼大睡。連日的困乏,還有問題的終于解決,輕松地將他們送入黑甜夢鄉(xiāng)。一棟棟陳舊的樓房集體爆發(fā)幸福的夢囈,它們?nèi)缫蝗洪L著斑斕翅翼的蝴蝶,飛出扇扇窗戶,翩躚于青天白日下的陽光里。
秋老八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感覺神清氣爽。剛剛洗漱了,那股又脆又潤,既香且辣的臭豆腐味便清晰地記起來——自然,賣豆腐的人更是生動在腦殼里了。他碰上門,輕快地下樓,心里估摸尤碧華將如何待他。
一出樓道口,秋老八就瞥見了來人。是三個,一高二矮,都穿著制服,沿右側(cè)的小道朝他住的這棟樓走來。一道半人高的綠籬橫在他們之間。
秋老八眼光不自覺地瞥向左邊。左邊的小路通向礦小學(xué),學(xué)校后面有一片農(nóng)民的房子,那里地形復(fù)雜,以他的速度,比較容易擺脫他們。但他打消了這個念頭,迎上去的步子略有些滯澀。這結(jié)果是他早料到的,只是不希望來的這么快。
碰頭了,雙方都止步。你是秋老八?高個民警問。秋老八挨個看他們一眼,有一個是鎢礦公安處的。他沒回答,雙手虛握著伸向他們。三人相互對視一眼,笑了,依然是高個民警說,銬子就不用了,走吧。
三警察走成品字形,秋老八是“品”字中多余的一點(diǎn)。一些人駐足路邊,默默地望著。幾輛警車停在尤碧華臭豆腐攤前。其他幾個為頭的也被押來,秋老八數(shù)了數(shù),一個也沒跑脫。孫眼鏡瞅他一眼,掉過頭去。小老兒似乎更枯瘦矮小了,神情落寞,跟前幾天比簡直判若兩人。秋老八有些內(nèi)疚,是他將他們拖進(jìn)來的,不知這一去是個什么結(jié)果。礦里的問題不會不解決,他們這些帶頭鬧事的也不能不處理。
尤碧華牽著玲秀站在路邊。玲秀半張臉藏在母親身后,緊張恐懼得有些發(fā)抖。秋老八凝視著尤碧華,四目交投,他想從她眼里讀出些什么。女人嘴唇哆嗦得厲害,終于沒說出什么來。男的心里有點(diǎn)凄惶,一低頭就要進(jìn)警車,忽然聽見她在后面喊。
秋老八直起腰,回頭盯著她。
尤碧華頓了頓說,葡萄架沒修熨帖,你回頭還得來修。
被捕之人怔了一下,隨即就心花怒放了。好,他說,我回來就修,等我啊。
警笛一齊尖銳地“嗚”起來。夾坐在警車后坐上,秋老八的興奮似乎要膨脹開來。他反身趴在后靠上,透過尾窗玻璃,看見母女倆已站到路中央,一高一矮的身影漸漸縮小。那陣興奮在體內(nèi)洶涌成云濤霧浪,模糊了他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