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8-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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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
父親站在日歷前喃喃自語。他時不時搖晃到窗前,盯著馬路對面的珍珠山,眼光中閃爍著一絲渴盼一份期待。我知道父親是惦記山上的山椒子。此時正是生機盎然,豐沛充盈。
父親今年八十高齡了,前兩年雖不說是健步如飛,也還行走自如,對山有著深情的熱愛,最喜歡上山采蕨扳筍子摘梔子花,空手進山,滿載而歸。說老就真的老了,因為腰椎骨質(zhì)增生,影響到雙腳,從去年開始行走都很困難,爬山就談何容易。再說八十歲的老人獨自外出,做兒女的很是擔(dān)心。山椒大都長在密林之中,草木葳蕤,藤蔓叢生,荊棘纏繞,要采摘也并不容易。執(zhí)鐮刀,背背簍,披荊斬棘,尋覓山椒樹的蹤跡,對一個老人來說何等艱難。但在父親的腦海中有一幅活地圖,樹的蹤影了如指掌。一棵柔弱的樹,枝葉扶疏,綠的葉,綠的山椒,綴滿枝頭,年年春天就蹲守在某一個具體地點等待著父親的如期而來。父親說,采摘山椒,萬不可殘害樹的性命,對樹們要溫柔,用木鉤將樹枝鉤下來,輕輕掐下結(jié)滿山椒的細枝,丟進隨身攜帶的背簍里,手一松,樹枝又挺立在陽光中,格外精神。樹,最懂感恩,來年依舊還你一樹沉甸甸的果實??上н@只是過去的時光了。我恍若聽到父親長長的一聲嘆息,無奈,甚至有些落花流水的落寞。
父親立在春光的背影里,長久地惦記著。
山椒是洞庭湖畔山丘的一種常見落葉灌木,也是南方山野中一種平凡樸素的植物。山椒子更喜歡生長在向陽的山坡、灌木叢或疏林中,有時也會跑到山林的小路旁、抑或守在水邊與你咫尺相逢。山椒子又名山雞椒、木香子、木姜子、辣姜子、山蒼子、珊瑚椒。每個地域都有自己鐘愛的叫法,昵稱的背后隱藏著一股熱愛。山椒樹莖、葉、花、果實都散發(fā)著一股天然的辛香,好聞,怪不得有不少的地方稱之為過山香、滿山香。我喜歡這種稱呼,一股濃濃的詩意,念著念著就滿口生香了。
山椒花可算一年當(dāng)中最早的山花了。只不過那花過于細碎,入不了人的法眼,通常很少引人關(guān)注,只能獨自守在山坡上芬芳四溢。二月初,湘北山野依舊沉寂,山林尚未從冬眠中蘇醒,萬物還在沉睡著,大多數(shù)落葉類樹木的枝條還是光禿禿的,山椒卻早早地開起花來。一樹嫩黃,讓人心生愛戀。山椒花是點燃山野春天的第一把火。“萬樹寒無色,南枝獨有花。”原本是贊美春梅的詩句,要是明朝那個并不出名的道源詩人在山野中遇見過山椒花,他一定會毫不吝嗇地夸獎它。
早春山野輕淡的花事,樸實的父親不會在意。父親在意的是山椒子,花事一完,立夏剛到,就結(jié)出一粒粒小果子,綠豆大小,圓形,青色。柔韌有彈性,皮嫩肉脆,包被著的核也只像軟骨一般。正是這個時節(jié),山椒子成為鄉(xiāng)下人一種很好的餐桌美食。此刻,他一定會呼朋引伴,叫上陳爹、江爹幾位老伙計趁著春光的尾聲,披著夏陽的翅翼,一路穿過鳥鳴清幽的山林,走入春色深處的山巒。半天的光景,帶回來的是一籃子鮮嫩的山椒子。
回屋,父親并不急著歇息,而是與母親一道忙著挑選山椒子,一邊小心翼翼地一粒一粒摘,一邊細細地說著山上的見聞,午后的陽光照在兩個碎碎念的老人身上,小院里便有了一幅特別安祥的畫面,那是一道春末最后的風(fēng)景呀。此時,我有一種沖動,把眼前的情景定格下來,以時光為證,記錄一個初夏的午后,一間老屋,兩個耄耋的老者和一段緩慢的傳統(tǒng)時光。
山椒子除掉枝葉雜質(zhì),用清水洗凈,晾干水,然后用適量的鹽腌一個小時,加上剁椒和拍碎大蒜、芝麻油,攪拌均勻,腌制半小時,就是一道爽口的美味了。大蒜瑩潔剔透,有著玉的質(zhì)感,山椒子青翠鮮活,充滿了動感,加之紅亮亮的辣椒點綴,盛在乳白色的瓷盤,這哪里是菜肴,分明是一件雅致的藝術(shù)品,讓人不敢輕易舉箸。不過,山椒的清香實在太過誘人,怎能忍得住,伸筷便夾,入口有一種很濃郁的辛香味,微辛微辣微麻特香,非常爽哦。最好是現(xiàn)腌現(xiàn)吃。色香味俱全,讓舌尖心尖不由自主的痙攣。我甚至覺得這種味道不是通過舌頭感知的,純是嗅覺,吃得慣的人覺得特別香。吃不慣的人會覺得它味道有點沖,有一點象芥末。初次相遇,是不容易接受,但隨著時間轉(zhuǎn)換,多次品嘗,胃蕾漸漸由陌生到熟悉,再到喜歡。
過程如此簡單,但要花費父親一整天的時間,大山深處青青的山椒與紅紅的辣椒相逢,成了最刺激味蕾的美食。絕對是味覺和神經(jīng)的絕妙碰撞。大蒜和山椒子,好像它們是天生的一對孿生姊妹,都有辛辣味,但融合之后,會有美妙的辛香味滑入口中。一個精心的種在菜園里,一個生在荒蕪的山野中,在同一個時節(jié),它們機緣巧合的碰撞,然后相融,成了一道別的食材難以復(fù)制的美食。鮮嫩的山椒子,猶如花期,只有那么幾天絢爛著開放。為了長期貯存,一般是用壇子泡制,放置時間一久,會漸漸變黑,失去了顏色,但味道不變,甚至?xí)哟枷恪W黾t燒魚、魚火鍋的時候散上一把,魚的味道會無比鮮美爽口。甚至炒茄子豆角也是極好的佐料。爆炒牛肉時加上山椒子,和少量小米椒,既保持辛辣的鮮香,又有一種混合了檸檬、羅勒和香葉的濃郁香味,是夏日里一道十分開胃的美味。舅佬在湖南懷化地區(qū)工作,曾經(jīng)陪我吃過當(dāng)?shù)刂?ldquo;芷江鴨”,就是使用了山椒子做調(diào)料入味,從而形成特色美食。
我忽然明白父親為何總是在陽春三月和金秋十月不愿進城小住,他是眷戀山上的植物們,春有梔子花水竹筍山蕨,秋有栗子苦櫧金櫻子,當(dāng)然少不了山椒。每每看到我們津津有味地吃著他制作的山椒,應(yīng)該有些勞累的父親坐在椅子上卻一臉幸福的笑,那笑多么像秋天燦爛的金絲菊呀!很久我才明白,父母親不愿進城居住那個高樓上的新房,原來他們是舍不得這些樸素、自然、純碎的草木,這些一日三餐延綿不斷的煙火的幸福。魚腥草根、香椿芽、地米菜……,這些原本生長在野外,味苦、辛辣、刺激的植物,其實很普通,經(jīng)父親的精心調(diào)理,一轉(zhuǎn)身,從山野中屈身廚房的小木桌上,毅然變成了我們不舍的味道,很獨特、深刻。這是父親用心做出來美味,才能讓舌尖和情緒共出美好。在他的眼中,無論我們的心有多遠,又走了多遠,尋找著自己所謂的自由和幸福,遠不如這樣和家人一頓簡簡單單的午餐,才是真正的幸福最大的幸福。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情結(jié),或者心結(jié)。簡單的生活,透著自然、質(zhì)樸、歡樂、團圓。
其實在每一棵草木背后,無一不是講述著底層小人物的命運、生活故事及鄉(xiāng)愁。在我心中,父親雖然是煙火中執(zhí)錘的一介鐵匠,卻也有其柔弱的一面,布滿厚厚老繭的大手粗糙,刺手,卻有溫度,父親會做甜酒、會做蒸青椒茄子,會打苦櫧豆腐……而每一碟小小佳肴的制作,都凝結(jié)著他深深的祝福。這些源自鄉(xiāng)野的平凡之物,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時代,總是能給我們的胃帶來一些溫暖,更是唇齒留香的美味。
那一碟小小的山椒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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