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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理論的沙化和批評的稗草化

來源:文學報 陳沖   時間 : 2016-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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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篇改題作文。原來的命題是“理論的過剩和批評的不足”,被我改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原因無他,只因我一點兒也沒有“理論過剩”的感覺。

  那天偶然想起了我當“業(yè)余作者”時學過的幾本“文學概論”,覺得記憶不是很有把握了,就去網(wǎng)上核對。不搜不知道,一搜嚇一跳,原來現(xiàn)在全中國的《文學概論》只有一種了。我的心里立刻就涌出一個立論:文學概論這種東西,如果一個國家只有一種,那還不如根本沒有更好些。不過又只是個“立論”,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去論證它。或許只能靠同一網(wǎng)頁上其他內(nèi)容作為佐證。這些內(nèi)容包括:考以這本書為教材的課程時,常見的題型有哪些,最可能出現(xiàn)的試題有哪些,當然,還有這些題的標準答案!

  如果我當年學到的那些知識現(xiàn)在還有效,或者說我實際上一直這樣認為,文學概論是所有文學理論的基礎(chǔ)、前提和出發(fā)點,那么,當全中國所有可能進入文學門檻的學子,都在學同一本并且是唯一一本《文學概論》教材時,這個國家的文學理論的土壤立刻就會板結(jié)。而當這個地方的理論家們?nèi)疾辉倌芴岢鲎约旱睦碚?,完全致力于闡釋、論證由別人提出的理論時,這個板結(jié)的土壤很快就會沙化。

  從沙化的土壤里能長出些什么莊稼呢?

  沒錯,我的確認為,文學批評就是從文學理論這塊土壤里長出來的。有什么樣的文學理論,就有什么樣的文學批評。比如在理論強調(diào)階級斗爭的時候,長出來的就必定是、也確實是大量的哨兵式的,偶爾還有半夜時分打悶棍式的批評。比如理論在倡導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時,那些不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和不革命的浪漫主義,就必定會被通通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讓它永世不得翻身。那時候的批評家一點兒都不怕得罪人。

  按這個邏輯,當理論的土壤嚴重沙化之后,這塊地上就應該長不出什么東西來了。然而實際上的情況并不是這樣的。這就需要從一般的邏輯鏈之外引進一個新的因素,這個因素就是中國的特別國情。

  中國有什么特別國情呢?就是它需要大量的文字,供數(shù)萬、上十萬的碩士生、博士生通過畢業(yè)考試,以及成千上萬的教師完成他們的從講師到副教授再到教授再到博導資格的職稱晉升。有需求就會有供給。于是就有了足夠多的版面,使足夠多的文字能發(fā)表出來。然后,從供給里也產(chǎn)生了需求:它們得有足夠多的文字把這些版面填滿。

  于是,在這塊已經(jīng)沙化的土壤上,照樣長出了密密麻麻乃至葳葳蕤蕤的植物。

  你不能說這里面根本沒有莊稼。但就其真實的淀粉含量而論,確確實實絕大多數(shù)都只是貌似莊稼的稗草。

  如果稗草式的批評也算批評,那么理論雖然沙化,批評倒是真有點過剩。

  這兒有個本來不言自明,但在中國的當下卻不得不特別強調(diào)的問題:看法不一定正確的批評,包括可能不完全正確乃至可能完全不正確的批評,仍然是批評,尤其不能動輒將跟你看法不一致的批評指為稗草式的批評。正常的批評生態(tài),就應該是一個七嘴八舌、各種看法都有的生態(tài),是一個各種看法可以互相討論、辯論乃至激烈交鋒的生態(tài)。

  那么,怎樣正確地辨認稗草式批評呢?

  區(qū)別稗草和莊稼的指標,是看它們各自的淀粉含量;識別稗草式批評的方法,是看它與所批評的文本的關(guān)系。如果該批評無法與其所批評的文本建立起有效的關(guān)聯(lián),則必為稗草無疑。進行這種識別,有時是需要一點專業(yè)眼光的。這種批評往往有一種修辭上的特點,我稱之為話語空轉(zhuǎn)。一大堆(或一系列、一整套)詞語(往往是“陌生化”的)、概念(往往是未經(jīng)定義的)在行文中穿插纏繞,營造出一個濃烈的褒揚的、贊美的氣場,讓人覺得批評家真是在條分縷析地闡釋那篇作品所具有的“優(yōu)點”,所表達的“意義”。如果說這里還缺少些什么,那就是從不論證這個文本是怎樣獲得這些“優(yōu)點”的,是怎樣表達這些“意義”的。然后我們還可能發(fā)現(xiàn)一個更奇葩的問題———這些“優(yōu)點”真是優(yōu)點嗎?這些“意義”真有意義嗎?

  還有一種相反的情況:文本中明明寫到的,批評卻硬要裝作視而不見,死活避而不談。這種情況比較直觀,可以舉個實例。賈平凹去年有個長篇小說叫《老生》,書中幾乎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著重寫秦嶺游擊隊的,而且其中的一個人物,更是作為秦嶺游擊隊的幸存者之一,貫串了全書的始終。小說出版后一直好評如潮,而這如潮的好評,幾乎什么都提到了,唯獨沒有一篇文章,甚至沒有一句話說到秦嶺游擊隊。這可真是有點怪怪的??梢彩?,這個事還真是不怎么好說。后來我就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叫賈平凹研究中心的機構(gòu)上。北京沒有王蒙研究中心,河北沒有鐵凝研究中心,上海沒有王安憶研究中心,唯獨那個地方有賈平凹研究中心,可見非同一般,況且全中國研究賈平凹的人不在少數(shù),唯獨那里成了中心,想必擁有幾路精兵強將,然而很可惜,他們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把這個研究出來。中國有個傳統(tǒng)的概念叫“義”,研究賈平凹,研究《老生》,不把這個研究出來,只說別的,說什么都是言不及義。

  最后加點余興。我想出“稗草式批評”這個詞兒后,不無得意地跟一位朋友說及,不料我那朋友極是不以為然。他說稗草這東西,雖然人不能吃,卻是馬牛羊都喜歡吃的好飼料,而你說的那種批評,不光對人沒用處,對馬牛羊也沒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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