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6-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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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南眾多的朋友中,我和太瑞相識較晚。1972年之前,我讀過太瑞的詩,并從中汲取創(chuàng)作養(yǎng)分。因為當時我在湖南省民間歌舞團專事歌詞寫作。我需要學習。太瑞的詩簡練,明晰,音調和諧,瑯瑯上口,富于民間、民族氣息,與歌詞很接近,所以首先引起我的注目。我一直想見到太瑞,想象他該是什么模樣??墒悄菚r太瑞還在湘西工作。期間太瑞肯定到長沙來過的,可惜我們緣慳一面。后來太瑞寫過一部長篇敘事詩《瑪汝江嘎》,是寫一位山村“赤腳醫(yī)生”的。開頭我并不懂瑪汝江嘎是什么意思,但覺得這幾個字十分亮麗動聽。于是我便寫了一首歌詞:你從山縫中走出來,瑪汝江嘎!你從溪水中蹚過來,瑪汝江嘎……歌詞譜曲后,曾正式演出過。
與太瑞第一次會面,是在1972年夏天。那時他已經從湘西上調到“省工農兵文藝工作室”(原省群眾藝術館)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而我仍然下放在江華山區(qū)勞動。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這兩種身份的區(qū)別是不言而喻的。不過,太瑞不像某些“革命同志”那樣,并無絲毫優(yōu)越感。相見之下,太瑞很高興地和我握手,立即幫我安排床鋪,神態(tài)樸實而謙遜。這令我有點感動。太瑞的俊美令我驚喜,他一點也不像湘西“土著”。太瑞當時35歲,身材適中,寬肩細腰,一頭秀發(fā),前額開朗,眼睛明亮,面色紅潤。我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個人如果當電影演員,外形決不遜于王心剛或龐學勤。太瑞的神形與他的詩完全吻合。短短一瞬,第六感覺告訴我:這是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
我們幾個人(還有音樂作者)被召集到長沙,臨時組成一個“歌曲征集小組”,任務是加工修改大量從全省各地送上來的歌曲作品,完成《戰(zhàn)地新歌》的征集工作。所謂《戰(zhàn)地新歌》,是當時“四人幫”統(tǒng)治的文化部,為粉飾現(xiàn)實,張揚他們的“革命性”,面向全國征集出版的歌曲集。內容嚴格限于“三頌”(領袖、黨、祖國)?!稇?zhàn)地新歌》大概出版了三集或四集。所以我們這個征集小組時聚時散,前后拖了兩、三年。關于當時的工作情況及“業(yè)績”,我已經記憶模糊,印象深刻的是我們幾個人的融洽相處。關起門來,便肆無忌憚,笑話和戲謔層出不窮。比如哪個睡著打鼾,便用錄音機將鼾聲錄下,然后加以播放欣賞。太瑞富于幽默,善于調侃。他有滿肚子的小故事,不動聲色地抖出一個個“包袱”,讓人忍俊不禁或笑不可抑。無疑太瑞成了我們這個小集體的歡樂中心。太瑞當然也有湘西人的豪爽。我們住招待所,免費供應一頓夜餐(一碗肉絲面條)。夜間,搞得太晚了,我們覺得不便打擾大師傅。太瑞不管,總是雄赳赳帶頭闖食堂,喊來大師傅煮面,不客氣地讓大師傅多舀豬油和肉絲。太瑞吃東西特快,一碗面條三幾下便撥進口里,連湯都不剩。嘴巴一抹說:分內的東西,不吃白不吃。太瑞是樂于助人予人方便的。那時他在“工農兵文藝工作室”擁有一間小房。他回湘西時便把房門鑰匙留給我,于是浪跡長沙的我便有了安身之所。我使用他的鋪蓋睡覺,使用他的碗筷吃飯。就在這間小屋里,我完成了七十年代之初的一批小說創(chuàng)作?,F(xiàn)在看來,這一切也許很瑣屑,不值一提。然而,別忘記那是正處于冷酷無情,人心叵測的時空環(huán)境。這種情誼多么難得;點點滴滴,正如沙漠上的幾棵綠樹,寒夜中的一盆紅火,對我來說,是永遠彌足珍貴的。
最難忘,1977年春夏之交,我和太瑞的湘西之行。那時“四人幫”已經垮臺,我們都有解脫的自由感,個性支張開來,我們幾乎是無目的地漫游于湘西山水之間。我們在永順不二門的露天溫泉中,一起赤條條地洗澡;我們的足跡遍及大庸、保靖、花垣、鳳凰、桑植,到過矮寨和十萬坪,在猛洞河上游看順流如箭的“搬搬船”。一路上,太瑞更是故事不斷,關于湘西,關于故鄉(xiāng),關于童年、少年生活。無論是歡樂的或痛苦的,太瑞講來都一往情深,濃濃的愛意溢于言表。正是蒿菜花黃時節(jié),在吉首老街一幢古舊的木屋里,我見到了太瑞的母親,老媽媽親切地接待我。但卻沒有對我說一句話,只是不斷翻動烤在炭火鐵篦上的蒿菜粑粑。烤焦一只就遞給太瑞,太瑞再遞給我,讓我吃。屋里彌漫靜靜的溫馨,太瑞也不說話,默默地凝視母親的手,一雙為勞苦長期磨礪而粗糙不堪的手。我深深感受到,這就是詩;詩人全部情感都濃縮在這一凝視中了。多年后,太瑞對我講起他母親去世后,他如何披麻帶孝,手捧靈牌,幾步一跪送母親靈柩上山安葬的情景:天上飄著細雨,寒氣逼人,山路嶙峋,幸好他挽了草墊,不然必磨破雙膝。太瑞解釋說,鄉(xiāng)里人很看重這個,只能隨俗。我完全明白,這是托辭。從內心深處,太瑞是愿意這樣做的,否則誰能強迫他。唯其如此,才能表達他對母親的愛,以最后的虔誠報答母親劬勞之恩。我很羨慕太瑞。我母親去年逝世后,我沒有這樣做,我很遺憾。
1977年夏天,我終于從下放地調回長沙。雖然和太瑞不在一起工作,但通過省作協(xié)聯(lián)系,我們時常見面。他去湘西回來總給我?guī)О枞~。1983年夏天,由中國作協(xié)組織安排,我和太瑞,還有胡英和李岸,結伴去大連海濱度假,住在黑石礁一家招待所。招待所條件并不好,四人共居一間閣樓式的房間,又當西曬,暑氣逼人。太瑞首先安排體弱多病的李岸睡在當門避蔭的地方,而把日照的鋪位留給自己。這個細節(jié),太瑞自己恐怕忘記了,我卻記得清楚。那是一次不盡人意的度假,住房不佳,蚊子又多,而且糧食定量,吃不飽飯。好在那時大家要求不高,并無怨言。我們每晚飯后,便到星海海濱浴場散步,欣賞碧水斜陽,紅男綠女。有了太瑞,自然少不了笑話和調侃,于是興致盎然。記得太瑞曾贈給李岸一首打油詩:邵陽李大哥,腰彎背又駝,又講冒得勁……(末句精彩,卻不宜寫出)結果引起哄堂大笑。如今李岸早已作古。但他當時的忘形暢笑,猶歷歷在目。我相信,在李岸多蹇的一生中,是難得這樣一笑的。大連一周相處,充分展示了太瑞克己讓人,樂觀豁達,隨遇而安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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