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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之夢

來源:   時間 : 201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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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和煜(1948- )湖南常德人。劇作家。主要作品有:《走向共和》、《乾隆王朝》等。現(xiàn)為湖南電視劇中心藝術總監(jiān)、湖南省文聯(lián)副主席。

  戲劇之夢

  一

  這是一條幽深的山澗,終年被水霧和綠色所籠罩。山澗旁有一座水碾房,不時有山民用籮筐擔著,或用背簍背著稻谷來這里碾米,澗水沖擊著巨大的木輪葉,帶動石碾“吱呀呀,吱呀呀”日復一日的轉動……

  隔水碾房幾丈遠的坡上,住著一戶彭姓山民,再往上,就是大隊民辦小學了。

  這天,孩子們放了假,空落落的教室里,一個年輕人在伏案寫作。

  那就是我。

  作為知識青年,當時我已經(jīng)插隊落戶到湘西北這個僻遠的山村六個年頭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nóng)活繁重,一遇災荒便和鄉(xiāng)親們一起挨餓。這期間,還被生產(chǎn)隊派去修過鐵路,水庫。修水庫時他們讓我辦《水庫戰(zhàn)報》,表現(xiàn)出一點點寫作才能,于是上面讓我當了區(qū)文化輔導員,每月工資五元。天上掉餡餅,我好高興,格外珍惜這份工作。我們是龍?zhí)逗訁^(qū),下屬龍?zhí)逗?、景龍橋、二方坪、高橋、叢木坪五個公社(鄉(xiāng)),每個公社都有一個文化輔導站。景龍橋的文化輔導員是周保林,“農(nóng)民詩人周保林,討個堂客鄭成英”,他們夫婦在那方很有些名氣;二方坪的文化輔導員叫向陽開,取敬仰毛主席,葵花向陽開之意。

  我當上區(qū)文化輔導員不久,縣里要搞全縣文藝匯演,這是我分內(nèi)事,也是機會,于是便一頭扎進妻子代課的大隊民辦小學,準備寫一個戲,參加匯演。我以前修鐵路時也給文藝宣傳隊寫過“戲”,但嚴格說,只能算一個小演唱。這次我要一本正經(jīng)地寫一個戲,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躊躇滿志地鋪開稿紙,第一行字便卡住了:“幕啟,舞臺左側擺著一張兩屜桌……”左側?左上側還是左后側?放在右側是不是更好?還有,這張兩屜桌應該是半舊的、上面糊著舊報紙,觀眾能感覺到嗎?……稿紙撕了又撕,可我頭腦中想象的舞臺場景,筆下怎么也表現(xiàn)不出來!幕啟的第一行字,折騰了我整整三天,末了,只得悻悻地承認,一鳴驚人,那是楚莊王的事,我做不到。

  做不了楚莊王,文化輔導員的飯碗可不能丟,我便嘔心瀝血,另寫了一個類似小演唱的玩意兒《搬家》。高橋公社有一個拖拉機手,能拉會唱,曾經(jīng)把我們一個女知青引上床,我便請他譜曲。里邊的花鼓調(diào)唱腔,我至今記得:莫非是大隊買了拖拉機……?

  (白:不是的)

  莫非是支農(nóng)來了工人老大哥……?

  (白:也不是的)

  莫非是赤腳醫(yī)生診好了李幺爹……?

  多年后,陳亞先的京劇《曹操與楊修》名動天下,他常瞇著眼,極享受地哼著里邊的唱腔:“半壺酒一囊書飄零四方……”,我氣他不過,也唱起來:“莫非是大隊買了拖拉機……?”他聽了笑得在地上打滾,連連說:“我搞你不贏!我搞你不贏……”以后,他在許多場合說:“寫唱詞,我佩服兩個人,一個是我自已,一個是盛和煜。”其源蓋出于此。

  《搬家》由我們公社鐵樹團大隊(村)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排練,參加了全縣的文藝匯演。匯演期間,常德地區(qū)文化部門派楊善智老師來指導。天哪!諸楊榮、楊善智這兩個名字,于我而言,就是俄羅斯的文學青年聽見了托爾斯泰!他倆編劇的歌劇《心紅眼亮》曾由常德地區(qū)歌劇團演出,在全省文藝匯演中一炮打響,響徹全國。當時,歌劇團的書記把演職員召集在一起,說:“你們都給老子把軍大衣穿起,皮鞋擦得錚亮,列隊上街,走上一走!什么叫趾高氣揚?這就叫趾高氣揚!”

  縣文藝匯演快結束時,文化局讓楊老師給編導人員講評參演節(jié)目。我坐在后面,伸長脖子,好想聽到楊老師表揚,可一上午的講評,他一個字也沒提到《搬家》,表揚最多的是縣里的資深農(nóng)民作者王大志。不過,散會后,我還是和他說上了話,說些什么不記得了,只記得他審視的目光。那一年,楊老師三十五歲。

  二

  在慈利縣姜家灣的小山村整整務農(nóng)七年后,我被招工至常德紡織機械廠。因為我當過區(qū)文化輔導員,參加過農(nóng)村調(diào)查,還幫縣水利、農(nóng)機等部門寫過材料,他們擬安排我在廠辦公室工作。我說:“我在農(nóng)村寫材料蒙騙過貧下中農(nóng),如今又要寫材料蒙騙工人階級,不干。我希望到產(chǎn)業(yè)工人中間去。”這種口氣,嗨!

  我被分到最苦最累的澆鑄車間,抬鐵水。幾天下來,我在日記里寫道:“不管命運把我拋到什么樣的深谷,我都要堅韌地攀登到理想的頂峰。”

  我開始了業(yè)余創(chuàng)作。

  我們澆鑄是中班,下午6時上班,第二天凌晨2時下班。每次下班后,同寢室的青工們會聚在一起打撲克,天亮睡覺。我則把被子掀到一邊,趴在鋪板上開始寫作,我要寫一個農(nóng)業(yè)機械化題材的大型歌劇,《金翅膀》。

  我是一個愛玩的人,身邊伙伴們打撲克的叫嚷笑罵,實在是極大的誘惑。我硬著頭皮,堅持寫下去。大概兩個多月時間吧,才寫完第一場。拿去給楊老師看,他批道:“對比強烈,堪稱虎頭!”可是往下怎么寫,我怎么都編不出來了。殺牛起會,打狗散場,至今,《金翅膀》還躺在我的廢稿堆里,飛不起來。

  我的本職工作卻很出色。我們澆鑄班十幾條漢子,除我外,個個都是氣力莽壯。抬鐵水,打磨鑄件毛刺,都是超強體力活,可每次評選先進生產(chǎn)者,我都榜上有名。這與文章寫得好壞無關,套用章回小說話說:“這功名可是俺一刀一槍掙來的!”

  在紡織機械廠干了兩年多,常德文化部門準備成立地區(qū)創(chuàng)作組,編制三人,諸、楊兩位老師自在其列,再一個名額,準備從業(yè)余作者中選拔。

  黃士元、水運憲和我,列入候選名單。

  黃士元兄,一直堅持農(nóng)村題材寫作,他的作品曾得到胡耀邦的肯定,今日已是這方面卓有成就的劇作大家;水運憲兄的《為了幸福干杯》、《禍起蕭墻》、《烏龍山剿匪記》,更是領一時之風流!就是當年,二位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啊!申報材料上,代表作一欄,黃士元是《山村獸醫(yī)》,水運憲是《關鍵問題》;而我則是:諸楊二人,極力推薦!上蒼眷顧,我入選了。

  這時亦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年,我已拿到了準考證。兩相權衡,決定放棄高考。

  諸揚榮老師親自給我辦調(diào)動手續(xù)。

  多年來,諸老師一直是常德地區(qū)戲劇創(chuàng)作的領軍人物。常德話諸、朱同音,大家都尊稱他為“朱老總”。那時沅水上還沒修大橋,他騎一部舊自行車,到河邊搭輪船,到德山老碼頭上岸,再騎車到我們廠,來來往往,要折騰整整一天。為我的調(diào)動問題,他一共跑了六趟半。最后半趟,是他到了德山,路上遇見我們廠辦陳主任,告訴他,我的調(diào)動手續(xù)已辦好,這才歡天喜地折回來。“朱老總”身高體胖,又氣喘。老碼頭石階很陡,時至今日,我每次回想他推著車,氣喘著,一級一級登上石階的情景,嗓子眼就哽往了。

  三

  去年金鷹節(jié)高峰論壇上,我說我剛開始學編劇時,我的老師送我一句話:“前世作了惡,這世搞創(chuàng)作!”引得全場大笑,鼓掌,后來網(wǎng)上還為此展開過熱烈討論。送我這句話的便是楊善智老師。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提到,我開始寫唱詞的時候,不懂平仄,楊老師就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了“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上仄下平”給我,一寫唱詞,我就拿出來對照,十年間成了習慣。有一次將紙片放在口袋沒取出來,被洗衣機攪爛了,以后寫唱詞的時候,竟覺得少了些底氣。

  我原來曾說兩位老師是我寫戲的啟蒙老師,現(xiàn)在想,不準確。他們對我做人、為文的影響,悠久綿延。前年,我曾將自已的選集送呈兩位老師,上面寫著“師恩難忘”。楊老師回贈我他手書的一幅古代名聯(lián):“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殷殷之意,如春雨潤物。

  常德地區(qū)創(chuàng)作組成立不久,便改名為戲劇工作室。其時,我們已有戲劇專業(yè)作者48名,業(yè)余作者200多名,真?zhèn)€是人才濟濟,佳作迭出。時人評曰,全國有三個“戲窩子”:四川自貢,福建莆田,再就是湖南常德。

  我這個人,好幻想,懶實施;有激情,缺毅力;閱讀快,寫作慢。有了這份自我剖析,便去改正缺點,發(fā)揮優(yōu)勢,幾年下來,也折騰出四部歌劇文學本,三部發(fā)表上演。此外還有小說、廣播劇什么的。我的第一部歌劇《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與汪蕩平合作的,記得當時省廳兩位老師來常德說,他們此行最大的收獲就是發(fā)現(xiàn)了這個本子,準備推薦給省里最好的歌劇團上演。汪蕩平喜滋滋地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我卻反應平淡。當晚卻在日記中寫道:我的目標是國家級劇院!真?zhèn)€是“少年心事當拿云,誰念幽寒坐鳴呃?”

  不久,《現(xiàn)在的年輕人》由我國歌劇藝術最高殿堂中央歌劇院上演,《劇本》月刊發(fā)表!

  我說過,我是一個愛幻想的人,一個連幻想都不敢的人,他還能做什么呢?我又是個激情澎湃的人,絕不玩深沉。我以為,幻想和激情,是創(chuàng)作力的表現(xiàn)。就是在今天,很多人已經(jīng)在叫我老師了,馮小剛甚至開玩笑地叫我“盛老”了,我仍然像一個剛出道的文學青年一樣,對世界充滿好奇的探索心,不管什么題材,都能激起我的創(chuàng)作欲望。就像德國音樂家舒曼所說:“真正的音樂家,能夠替入場券譜曲。”十年前,戲劇界一位前輩曾評價道:“盛和煜是我們國家最有實力的劇作家之一。”我說請改一個字,“實”字改為“潛”字,“盛和煜是我們國家最有潛力的劇作家之一。”我知道,今后的歲月中,這句話會不斷得到驗證。

  四

  在常德地區(qū)戲劇工作室工作八年,由劉鳴泰老師力薦,我被調(diào)入湖南省湘劇院。作為晉見之禮,我創(chuàng)作了湘劇高腔《山鬼》。

  這里,我不想再就《山鬼》的影響和意義說什么了。知道的,《山鬼》在他們心靈深處;不知道的,你說得天花亂墜,他也只當下桃花雨。有人問我,為什么會想到弄這個東西?我在“全國探索性戲曲研討會”上的發(fā)言回答了這個問題,那篇發(fā)言的題目叫做《我不探索》。不過,我一直以為,文字很難準確地表達思想,特別是藝術思想。古人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外國人說,“藝術是偶然發(fā)生的”,不必說出個道道來。

  但是,自從寫了《山鬼》,我的價值觀、人生態(tài)度、審美取向、特別是對藝術的感受,有一點禪宗頓悟的味道;又似乎掌握了“芝麻開門”的咒語。噫,難與外人道也!我不想開一張創(chuàng)作清單,來報告自此以后,我創(chuàng)作了多少部作品,得了多少獎項。賈平凹曾說自己的作品“都是速朽的玩意”,我沒有他那個勇氣。雖然中國當代知識分子清高不起來,但以獲獎論英雄也太無聊。這個月初,我?guī)讉€年輕朋友去長安大戲院,看我寫的一個戲。說明書上,相對于其他主創(chuàng)人員洋洋灑灑的介紹文字,編劇一欄只有“盛和煜,湖南人,劇作家。代表作:《山鬼》、《走向共和》”十幾個字。年輕朋友看了,對我說:“震撼!”

  五

  1999年,我受劉文武、羅浩之邀,擔任電視連續(xù)劇《走向共和》的編劇,一只腳踏入了影視圈。我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體會中寫道:

  “以前,電視連續(xù)劇曾被定位于‘大眾文化’、‘精神快餐’,從字面上來看并沒有什么不好,但掩蓋不了對其骨子里的輕蔑。我也曾因其淺薄、庸俗和對高雅藝術的沖擊而感到不能容忍,憂心如焚。但這些年,隨著好的電視連續(xù)劇越來越多,影響也越來越大,我發(fā)現(xiàn),如先秦詩經(jīng)、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近代的戲劇、電影,歐州文藝復興的雕塑與繪畫,代表著那個時代的主流文化一樣,發(fā)展到今天的電視連續(xù)劇,綜合了戲劇、小說、音樂、繪畫……幾乎所有藝術樣式中最重要的元素,憑借高科技的支持,又擁有著最廣大的受眾,正在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藝術形態(tài)。換句話說,電視連續(xù)劇就是今天的唐詩宋詞。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對我的寫作懷著虔誠和敬畏之心。”

  引用這段話,不是因為我如今身在影視圈,賣什么吆喝什么,而是因為這是現(xiàn)實!拿我創(chuàng)作和參與創(chuàng)作的作品而言,《恰同學少年》的影響,恐怕是一百臺同等質量的舞臺劇也不能比擬的吧?《夜宴》的臺詞在引起爭論的同時,全國何止千萬的觀眾上了一節(jié)影視臺詞普及課!《走向共和》就不用說了,吳宇森導演邀我參與《赤壁》創(chuàng)作,告訴我,他就是看了《走向共和》才有了回大陸拍電影的念頭的。

  雖然我是個劇作家,但我從來就關注著其他藝術門類,并從中吸取營養(yǎng),特別是小說??墒?,我越來越惆悵地發(fā)現(xiàn),小說的衰微。振興民族文化的偉大作品,極有可能從電視連續(xù)劇中產(chǎn)生。

  而我,卻怎么也放不下舞臺劇,我永遠的愛人和夢想!

  2006年4月,我創(chuàng)作的京劇交響劇詩《梅蘭芳》應邀赴德國柏林演出,我們的演員陣容有于魁智、李勝素、孟廣祿、趙葆秀等京劇名家,而與我們合作演出的則是享有盛名的柏林喜歌劇院交響樂團。這種合作,是兩國藝術家的第一次,也是東西方文化交流史上的第一次。我坐在歌劇院的頭等包廂里,看金碧輝煌的劇場已坐滿了儀容莊重的德國觀眾,心中又是緊張又是感動。

  演出的鐘聲響了!

  交響樂像水一樣漫過來……驀然,清越的京胡聲凌空而起……

  劇場內(nèi)一陣騷動,觀眾彼此交流著驚奇、欣喜的眼光……

  “祥云冉冉波羅天──”

  于魁智的唱腔,穿云裂帛而來!

  劇場內(nèi)安靜極了,只有京劇之聲,從舞臺穿越觀眾席,飛向不遠處的勃倫登堡門,在柏林的夜空繚繞……

  “上善若水……”

  合唱聲響起,這些藍眼晴,黃頭發(fā)的音樂家們,可曾知道,他們詠唱的是東方先哲最智慧的語言?我想他們是知道的,不是因為他們發(fā)音的準確,而是因為他們演唱的深情……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那條水霧和綠色籠罩的山澗,耳畔響起花鼓戲曲調(diào):

  “莫非是大隊買了拖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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