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歪竹 時間 : 2015-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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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常常哀聲嘆氣,嘆得地都動了。我問他嘆什么氣,他又不說,使我惶恐不安。
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父親和我圍爐而坐,火光照紅了我們的臉。父親突然嘆一口氣,眼睛瞟了我?guī)紫?,然后對我說:“兒啊,你曉得你還有一個哥嗎?”
我身子一顫,瞪大眼睛:“我還有一個哥?我怎么從沒聽說過?”
父親又嘆息一聲:“那時,你還未出生,你哥才兩歲,好可愛的,可得了肺炎,醫(yī)生說要打青霉素,可鄉(xiāng)衛(wèi)生院又沒有青霉素,你哥就這樣病死了。我和你叔父用木板子釘了一口簡易的小棺材,將你哥埋在對門山上。”
我抬起頭,出神地看著父親,張大嘴巴:“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父親也抬起頭,看著我,語重聲長地說:“現(xiàn)在,我老了,你也做父親了,看到你如此愛你兒子,我就想啊,想要你為你哥遷葬,筑一個墳?zāi)?,并豎一塊碑。我看了幾次,你哥那里的土坎已經(jīng)崩塌了,歲月不饒人啊。”
父親的眼眶濕潤了,我的眼眶也濕潤了:“好吧,我一定為哥遷葬。”
“只怕遷葬要花費一點錢啊。”
“不要緊,應(yīng)該的。”
清明節(jié)那天,我請了八個人號稱八大金剛為哥遷葬。細(xì)雨紛紛,絲絲縷縷,地上滿是泥濘。他們拖泥帶水,將買來的新棺材抬到了墳地。說是墳地,其實不是,因為從沒培土,墳堆早就不見了。這是一塊小小的草地,枯黃中已經(jīng)透出嫩綠。
他們問:“怎么知道埋在哪里?”
父親左看右看近看遠(yuǎn)看,搖了搖頭,然后指著前面的一個凹處,說:“估計就在那里。”
有人提出質(zhì)疑:“要么在凸處,不會在凹處的。”
父親走過去,走過來,又反復(fù)看了幾遍,說:“應(yīng)該是在凹處,估計是沉下去了。”
我茫然無知,只能按父親說的辦。我對他們說:“就在父親指定的地方挖吧。”此刻,我覺得我的聲音有些奇怪,這指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有力量的指令。
他們開始挖墳了。為了減少難度,他們決定從崩塌之處往里挖。很快,他們就挖進(jìn)去好深了。但沒有挖到墓穴,沒有看到任何與死人有關(guān)的東西,只看到大量新鮮的黃土和一些開始發(fā)綠的草根,還發(fā)現(xiàn)了幾段腐爛的樹根。我怕樹根是哥的骨頭,拿起來,摸了摸,又聞了聞,確定是樹根后,又放下了。
“肯定是挖錯地方了。”
“那就換個地方挖吧。”
叔父來了。叔父向左走了四步,向右走了四步,又向前向后各走了四步。叔父和父親反復(fù)查看,反復(fù)商量,最后確定,就在剛才挖的地方右邊三米處。
于是,他們又開始挖了。雨水中,黃土變成了泥巴。泥巴沾在鋤頭上,甩也甩不掉,他們用力甩著。這次,挖出了一個小小的墓穴。做棺木的木板子快要爛盡了,只剩下一堆殘缺不齊的小木片。我走過去看,心顫動著,囑咐他們小心點,不要挖到我哥身上去。見他們挖的動作笨拙,我有點不放心,就要他們停下來。之后,我躬下身,自己去撥開小木片,想仔細(xì)看看我的小哥哥。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身材,什么也沒有。我不甘心,就耐心地翻找著,很久以后,終于找到了一些骨頭和頭發(fā)。我將骨頭和頭發(fā)捧起來,我感到了哥的體溫,我聽到了哥的呼吸。啊,哥的生命還在呢,哥還活著呢。我顫顫巍巍地將它們放到父親的手里。父親竟然拋下一生的矜持,老淚縱橫了。
“怎么辦?”
“放到新買的棺材里吧。”
金剛們把我哥的骨頭和頭發(fā)一點一點放進(jìn)棺材,然后封斂。父親看著棺材,按住胸膛,一陣咳嗽。我也看著棺材,左手握著右手。我們的目光,都仿佛要為棺材注進(jìn)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我竭力抑制自己的情感,鎮(zhèn)定下來,對金剛們說:“按我父親的吩咐,把我哥葬入祖墳山。”
“小孩子是不能葬入祖墳山的。”
“狗屁,那是陳規(guī)陋習(xí),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
“只怕族人不允許啊。”
“你們只管埋人,那個問題我們自會解決。”
祖墳山里,墳堆層層疊疊,墓碑林立。父親早已為自己看好了一個墳地,就吩咐把我哥埋在他的墳地旁了。父親對我說:“將來你為我掃墓的時候,記得也為你哥掃墓。”
因為不曉得哥的名字,墓碑上就只寫了三個字:哥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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