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方紅小學面積不大,其主要構成也就是一個籃球場,學校的三幢教室樓都建在籃球場周圍。教室樓有四層。三年級乙班的教室在第二層,我們就坐在那個教室里接受語文江老師、算術陶老師的教育。我們還有其他教美術、體育和音樂的老師,但他們的課一個星期加起來也上不了幾節(jié),所以對我們來說,江老師和陶老師才是最重要的老師。
我們幾個都不喜歡陶老師。因為陶老師總是臉色緊繃繃的,還喜歡在上課時對不怎么聽講的學生點名批評。猴子是被他點名點得最多的,我挨的批評也不少,所以我們根本不喜歡他。后來猴子對我說,陶老師是因為至今沒有女朋友,所以就對我們特別嚴厲。盡管我們那時還小,對女朋友的涵義也模糊得不著邊際,但猴子說出時,我們都自以為懂得。因此陶老師對我們越嚴厲,我們就越希望他找不到女朋友,最好是一輩子都找不到。
但對江老師我們就格外不同了。我們都喜歡江老師。不僅是江老師在我們眼里十分漂亮,也不僅是她有兩根非常長的辮子,胸前搭一條,背后垂一條,還因為江老師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江小雁。就在我們學校后面的那條江上,我們都看見過早上的燕子。盡管江老師名字中是“雁”而不是“燕”,但那幅燕子在早上飛過江水的畫面令我們都非常喜歡。
因為江老師,我們當然就喜歡上語文課。我特別記得江老師用普通話帶我們集體朗誦李白的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這首詩在我上學之前,媽媽就教我背過,但直到江老師朗誦這首詩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首詩真的很美。江老師朗誦時不站在講臺上,而是站在第一組和第二組中間的狹窄過道上。她左手拿著打開的課本,右手在空中緩緩比劃,特別是念第三句“舉頭望明月”時,她那只手就徐徐升起,好像月亮就要被她用手掌托出來。我多么希望這首詩不是四句,而是四十句甚至四百句,那樣我就可以繼續(xù)看江老師又慢又迷人的手勢了。我還發(fā)現(xiàn),江老師也特別喜歡這首詩,她布置給我們的作業(yè)有好幾次就是抄寫這首詩,而且,那個學期的語文段考,她也在默寫題目中,要我們把這首詩在試卷中默出來。
從一年級到三年級,我們的老師都沒有變過,我們喜歡江老師和不喜歡陶老師的感覺也沒有變過。從這點來看,東方紅小學也就沒什么事情可出。但有一天我們去學校時,發(fā)現(xiàn)學校的籃球場操場上有了點變化。
在籃球場的三面,也就是在三面教室樓的前面,學校種了一圈梧桐樹。那天我和猴子去學校時,發(fā)現(xiàn)在我們教室前面的兩棵梧桐樹上,橫著牽出一面紅綢子橫幅,上面用大頭針別著我們美術老師用白紙剪出的十六個仿宋字。
進校園的每個學生都看見了,還有不少人念了出來:
“熱烈歡迎丁愛國同志來我校傳經(jīng)送寶。”
丁愛國是誰?
我問猴子,猴子不知道。他居然還反問我一句,我當然也不知道。
我們進了教室,第一節(jié)是江老師的課。在課堂上,江老師就為我們解開了謎題。她在帶我們朗誦詩歌前就幾乎有點激動地告訴我們,今天的第三節(jié)算術課不上了,全校師生都要在大操場集合,來聽丁愛國給我們全校作報告。她說,丁愛國是剛剛被評為全市模范的青年標兵,希望我們在聽報告時要嚴肅認真,誰也不許開小差。
聽說可以不上算術課,我們就極為高興。再聽說那個被“熱烈歡迎”的丁愛國居然是全市模范標兵后,我們不由在心中涌上一股敬佩。什么是模范?江老師早就告訴過我們。模范就是把事情做得最好的,因此也是最值得我們學習的。我記得那天,我居然第一次在江老師的語文課上走神了。我不知不覺地就開始想象那個模范標兵丁愛國的樣子。他一定是非常和藹的,一定是非常喜歡微笑的,也一定是非常喜歡我們這些小學生的。
而且,丁愛國,這也是個多么好聽的名字?。∥以谶€沒見到丁愛國的時候,就已經(jīng)喜歡上他了。
按課表連著上了兩節(jié)語文課后,江老師就指揮我們將各自的板凳搬到操場上去。一聽到命令,我就趕緊起身,將剛才坐著的板凳提起來。全班同學都提起各自的板凳。我們走出教室,只見每個班出來的學生手上都提著板凳。我們在樓梯間擠成一團,好在還不亂,因為我們方向一致。下樓后,教室前面的操場上都是手提板凳的學生了。從一年級到五年級,個個班不缺。
操場上,已經(jīng)被體育老師畫好了一格格三指寬的石灰線,注明哪個班在哪個劃出的石灰格里。所以,整個籃球場雖然人滿為患,但秩序還是井井有條。在江老師的帶領下,我們很快就找到了格子前標有“三·乙”的粉筆記號。江老師迅速指揮我們坐下。那個臉色緊繃繃的陶老師也在一旁給江老師提供幫助。我們看得出——實際上,我們也很習慣,陶老師對我們雖然臉色緊繃繃的,對江老師可不是這樣,特別在這個時候,他的幫助既必不可少,也有很明顯的效果,畢竟我們都有點怕他。只要他手一指,剛才還轉頭和我說話的猴子就立刻不說話了。
利用這課間十分鐘,全校師生都各就各位。我們班坐在稍微靠后的位置,前面是四年級和五年級的學生。每個班前面都站著他們的班主任。不知什么時候,我看見站在我們班最前面的只有陶老師了。江老師呢?我左右看了看。沒看見。不知道江老師忽然去哪里了。
很快,操場上安靜下來。在我們面對的最前方,也就是那面橫幅之下,已經(jīng)擺好四張課桌拼成的長長講臺。講臺后面坐著學校領導。正中間是我們學校的校長。我們其實已經(jīng)很安靜了,校長還是首先對著話筒要我們安靜,直到鴉雀無聲后,校長才又清清嗓子,面帶微笑,以平時很難聽見的熱情洋溢的聲音說,“老師們!同學們!咳!我們東方紅小學今天請來了我們的全市模范丁愛國同志來給我們上課。丁愛國同志,咳!他是我們市里最普通的一名掏糞工人。但是,咳!就在這個平凡的崗位上,丁愛國同志做出了不平凡的業(yè)績!……老師們!同學們!咳!我們誰也不要小看一位掏糞工人。我們的少奇主席就對全國勞模、掏糞工人時傳祥同志說過,我當國家主席是為人民服務,你當掏糞工人也是為人民服務,我們性質一樣,只是分工不同。所以……咳!不管在什么樣的位置上,我們只要牢記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我們就一定能做出不平凡的業(yè)績出來!在上個星期五的報紙上,我不知道同學們是不是看過?但我想我們的老師一定是看過了,咳!在頭版頭條,整版的篇幅就是在介紹我們的全市模范丁愛國同志!……咳!教育局也下發(fā)了通知,每個學校都要請丁愛國同志來傳經(jīng)送寶。我要告訴我校的全體師生,我們學校是丁愛國同志做報告的第一站!咳!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F(xiàn)在,咳!我們就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丁愛國同志來給我們全校師生作精彩的報告!大家歡迎!”
校長話音一落,整個操場就響起一片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在掌聲里,我們最前排坐著的一個陌生青年站了起來。他什么時候坐在那里的我不知道,畢竟我們學生人多,剛才有點雜亂?,F(xiàn)在,那個陌生青年在我們最前面站起來。誰也不用介紹,我知道他一定是模范標兵丁愛國。
丁愛國一站起來,剛剛要熄滅的掌聲又非常自覺地再次響遍操場。
雖然隔得有些遠,我還是一邊鼓掌,一邊仔細地看他,一邊激動地看他。
丁愛國穿得異常樸素,一件淺藍色的中山裝,那衣服的顏色已經(jīng)褪了不少,藍色已經(jīng)發(fā)白了,但很干凈。丁愛國的臉像是曬多了太陽,顯得十分黝黑,但他的眼睛明亮,眉毛也濃。他站起來后,我感到他有點不好意思,對著我們彎腰一個鞠躬,算是回答我們給他的掌聲。然后,丁愛國轉身就走向校長所在的講臺,因為他必須到那個話筒后面,但拼在一起的講臺擋住了他。校長旁邊的教導主任趕緊將一張拼攏的講臺斜移,折出一條過道。丁愛國就穿過那條過道,幾步走到校長身邊。教導主任又趕緊將講臺還原。
校長在丁愛國過來時就已經(jīng)起身了,他伸雙手和丁愛國握了握,然后示意丁愛國坐在他身邊的空位上。丁愛國坐下了,全校師生的眼睛都望著他。大約就這原因,我感到丁愛國有些拘束,但很快,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從衣兜里掏出幾張信紙,擺在自己面前,一張張抹平,然后像校長一樣地清清嗓子,眼看著信紙,嘴對著話筒就說開了。
我不可能重復丁愛國說的每一句話,只記得他很緊張,說得時斷時續(xù),校長和教導主任分別坐在他旁邊,聽得非常認真,聽得非常集中注意力,還時不時點點頭,像是贊同丁愛國的說話。在我們班級前面站著的陶老師也似乎聽得認真,但他還是會冷不防扭頭看我們一眼,像是背后長了眼睛,忽然就發(fā)現(xiàn)了某個同學的小動作。這時他就對做小動作的同學狠狠地瞪一眼,那個同學立刻坐直了,陶老師才又繼續(xù)看向講臺后面的丁愛國。
丁愛國所講的內容大致可以分為三點。第一點:他熱愛他的本職工作。是的,他的工作是掏糞。很多人都不愿意干,但是他愿意,因為無論什么工作都得有人去干,如果沒有掏糞工人,那這個城市會變成什么樣子?所以,他非常知道自己工作的重要性;其次:在這份工作里,他可以幫助很多人。他舉了很多例子,最突出的就是有人在蹲廁所時不慎將手表和皮帶掉進了糞坑。這時候,只有掏糞工人可以給他提供最實在的幫助,就他個人而言,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他在三年的掏糞工作中,替人從糞坑里撿出了一十六塊手表和一十八根皮帶,當然了,他從糞坑里撿出的又何止手表和皮帶?還有不少孩子們的玩具,甚至還有一些更加不慎而掉進糞坑的現(xiàn)金;第三:他掏糞已經(jīng)三年了,在這三年中,他有過最初的思想波動,因為有很多人看不起掏糞工人,甚至連他一些親戚也不理解,一個年紀輕輕的人,為什么就不去做一些別的工作呢?但是,丁愛國說到這里提高了聲音,他強調說,每天他拖著的糞車非常重,這樣的事情難道要一個老年人去干嗎?我們不要忘了,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尊老愛幼的國家里。什么是尊老?最起碼一點,就是不能讓老年人去干這樣的體力活。所以,對那些不理解他的人,他就耐心說服。現(xiàn)在,他不是有了收獲嗎?黨和人民給了他極大的信任,給了他極大的榮譽,他得到的不止是獎狀,還有一些很實在的獎品,譬如上星期,有關部門就獎勵了他一臺紅燈牌收音機——說到這里時,全校學生都不約而同地驚嘆了一聲。丁愛國繼續(xù)說下去,在這之前,他得到的獎品也非常多了。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把掏糞工作繼續(xù)干下去。是的,剛才你們校長都說了,當掏糞工人和當國家主席其實是一樣,都是在為人民服務,所以,他要繼續(xù)為人民服務,做一名合格而又光榮的掏糞工人。
丁愛國的話講完了,在校長和教導主任的起身帶領下,全場再一次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眼看掌聲要停了,校長又及時拿過話筒,對我們繼續(xù)熱情洋溢地說了句,“下面,我們請丁愛國同志接受東方紅小學贈送的紅領巾!大家歡迎!”在一片再次熱烈的掌聲中,校長以鏗鏘有力的音調補充,“請三乙班班主任江小雁老師給丁愛國同志系上紅領巾!”
聽到校長這句話,我不禁更加激動。原來江老師沒站在我們班級前面,是有如此重要的任務。我真的很想站起來,就稍稍從板凳上抬起屁股。果然,只見江老師容光煥發(fā)地從橫幅右邊的梧桐樹后走出來。在她手里,托著一條嶄新的紅領巾。她一邊走,一邊微笑著看著丁愛國。
丁愛國也站起來了,他的樣子像比剛才說話時更加緊張。他的臉本來就黝黑,這時顯得更黑了。
操場上的掌聲本就沒停,這時響得更加厲害。江老師就在掌聲中走到丁愛國面前。丁愛國側過身面對江老師,簡直連話也不會說了。江老師倒是和平常一樣,微笑著,將手中的紅領巾系到丁愛國的脖子上。丁愛國的脖子像是有點僵硬。我記得我加入少先隊時,也是江老師給我系的紅領巾,但江老師給我系時,我是低著頭的。丁愛國雖然也在低頭,但低得不夠,因為他本來就比江老師高一些,于是江老師就只能踮起腳跟給丁愛國系上。兩人的臉挨得很近。江老師很快系完,然后在越來越響的掌聲中回到了我們班級前面。
系著紅領巾的丁愛國站在講臺后面,渾身像是被什么綁住了一樣地不自在。好像他脖子上圍著的不是紅領巾,而是一根將取人性命的麻繩。他的臉黑得像連環(huán)畫里的張飛了,這倒是使他那雙眼睛變得格外明亮起來。
看著江老師走過來。我不明白江老師的臉為什么有點發(fā)紅,她將搭在胸前的辮子一下子甩到身后。這是她很少做的動作。陶老師看著江老師過來,臉色居然像是在看我們,緊繃繃的,然后又轉過頭,對班上的某個同學瞪起眼,嚴厲地指了指。
二
連續(xù)幾天,我和猴子他們幾個同學偶爾會討論一下丁愛國。那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一個上了報紙的勞動模范標兵,所以我對丁愛國有種不自覺的喜歡,但猴子對丁愛國有點不屑一顧,“我的天!”他幾乎像在驚嘆,“等我長大了,死活都不會去掏糞!”
我雖然沒有回答,但猴子的話讓我心里也在隱隱覺得,如果我長大了,掏糞的事也肯定是不會去干的。因為廁所太臟了,我有時想象丁愛國說他幫人從糞坑里撿手表和皮帶的樣子,覺得那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做的事。我還記得,當這個想法涌起來時,我有點害怕別人知道,甚至猴子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我暗自想,我和丁愛國的差距太大了,因為我沒有一顆為人民服務的紅心。這個念頭要是被江老師知道了,不知道她會怎么看我,說不定她會狠狠地批評我。還有校長,那天他對丁愛國是多么地熱情,那他一定覺得掏糞也是非常光榮的事。對一件光榮的事,我怎么就覺得自己不會去做呢?
那么我喜歡什么?
這個答案我早就有了,那就是像江老師一樣去朗誦詩歌。“床前明月光”。這是多么迷人的詩歌啊。誰都喜歡明月,誰也不會喜歡糞坑。而且,自從我喜歡上這首詩后,我每天晚上會去看我的床前是不是有月光。但我從來沒見到過,因為家里到晚上就開燈了。等我做完作業(yè),然后出去和猴子他們玩了之后,再回家就是睡覺了。我睡覺時,媽媽是一定要給我關窗子的,即使外面有月光,也一定是不會到我床前來的。夏天不用關窗子睡覺,我也好像沒見到過月光鋪在地上。
說到睡覺,有件事就需要交代了,每天早上起來,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廁所。我們街上有一個公共廁所。街上的男女老少都在那個公共廁所拉屎拉尿。以前我從來沒留神,整條街的人都在這里拉屎拉尿,怎么就沒見那個糞坑被填滿過?總是過不多久,那個糞坑里的屎尿就被清理了,雖然不可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凈,但畢竟它從來沒有被填滿過。聽過丁愛國的報告后我知道了,我們這個廁所就是被丁愛國清理的啊。只是,我不會整天在廁所里,所以也從來沒有在廁所里看見過丁愛國。我記得有時在街道上遇見拉糞車的人,那時我們就全部閃開,很怕被糞車撞上了。因此我們從來沒去看那個拉糞車的人長什么樣子?,F(xiàn)在我們都知道了,如果再在正南街上遇見拉糞車的,那個人一定就是丁愛國了。
在丁愛國“傳經(jīng)送寶”后的第四天,我果然在街上就遇見丁愛國了。那天中午,我吃過飯后和猴子在街上抽陀螺玩。我們忽然看見一個人拉著糞車過來。我和猴子都趕緊閃到街邊上去。不曉得是猴子本來就在注意還是他發(fā)現(xiàn)我在注意那個拉糞車的人,所以他也就注意到了。當糞車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后,猴子說,“小軍你看見沒?那個人是丁愛國。”
我“嗯”了一聲。拉糞車的丁愛國沒有穿中山裝了,而是穿一身草綠色的外衣罩褲,那套衣褲很臟,像是濺有不少糞跡。我看見他拉車時頭低得很低,不像那天江老師給他系紅領巾時,好像總低不下來。但這時他低頭了,低得特別低,好像不低頭就使不上勁一樣。他說過,他拉的糞車非常重。拉的東西越重,就越需要低頭。我們在學校集體勞動時就體會過了。
意外的是,也就是這幾眼,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不那么喜歡丁愛國了。不管他是不是模范,他實在是身上太臟了。
我沒有想到的是,當天下午,我居然又看見了他。
因為作業(yè)沒做好,我被江老師留校,所以,當江老師終于放我回家的時候,我差不多是最后一個離校的學生了。我一出校門,就看見學校門外的樹下站著一個人。我已經(jīng)快走過去了,但覺得剛才無意間瞟過那一眼時,覺得是看見了認識的人。我于是回頭去看。結果我愣了一下,這個人不是丁愛國嗎?只是現(xiàn)在,他穿的不是中午拉糞車時的那套衣褲,而是換成那天在我們學校做報告時穿的淺藍色中山裝了。
我真是覺得奇怪,他站在我們學校外面干什么?
我忽然就很想知道丁愛國站在這里的目的,于是我趕緊躲在緊靠校門的墻角后面,偷偷去看他。
忽然看見他笑了起來,人就往學校大門里面走似的,同時我就聽見他說,“江老師!”
果然是江老師也從學校里出來了。
江老師的聲音像是有點意外,“你是……?”
丁愛國趕緊提醒說,“江老師,我是丁愛國,前幾天在你們學校做過報告的。你還記得嗎?”
“哦,”顯然,江老師想起來了,我聽見她說,“你怎么在這里?”
“我……”丁愛國像是猝不及防,還是回答說,“我、我剛剛下班,正好路過這里。江老師……真是……巧啊。”
我又愣了一愣,因為他在對江老師撒謊嘛,我明明看見他一直等在學校外面的,難道他是在等江老師?他等江老師干什么?
“哦哦,”江老師一連“哦”了兩聲,又說,“那是巧。我還要趕緊回家批改作業(yè)。不打擾你了,再見啊。”
“江老師……”丁愛國又說話了,聲音有點猶豫。
“怎么?”江老師收住腳步問。
“啊,我……沒什么、沒什么,江老師……再見。”丁愛國說。
然后我看見江老師過去了。我再偷偷瞄一眼,只見丁愛國在看江老師的背影。我縮回頭,趕緊走開了。
回家做完作業(yè)后,我亟不可待地就去找猴子。
“猴子,”我一見面就說,“我今天看見丁愛國到我們學校了。”
猴子也覺得意外,就問我他去學校干什么。我就把我看見和聽見的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猴子忽然狡黠地說,“我知道了!那個丁愛國喜歡江老師了!”
我一蒙,馬上就覺得很像。
我想了一下,問道,“那你說,江老師喜不喜歡丁愛國?”
“這個我怎么知道?”猴子說,“我們留點神,其實你發(fā)現(xiàn)沒?陶老師也喜歡江老師。”
我頭一搖,說,“我沒發(fā)現(xiàn)。我不喜歡陶老師。”
“那你喜歡丁愛國?”猴子接著問。
“我……”我很猶豫,不禁把陶老師和丁愛國比較了一下,然后說,“也不喜歡。”
猴子忽然問我了,“小軍,你覺得江老師喜歡丁愛國嗎?”
我說,“那我怎么知道?”
“我們都不知道,”猴子說,“說不定丁愛國明天還會來找江老師,我們躲起來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天放學后,我和猴子一起出校門。果然,丁愛國還是站在學校門口,和昨天不同的是,他手里多了個包裹。從外面包著的那塊藍布來看,里面是一個四四方方的長東西。不知道是什么。
我和猴子又躲到墻角,想看看丁愛國是不是真的在等江老師。
等學生差不多都離校了,江老師也出來了。不過,江老師是和我們音樂女老師一起出來的。丁愛國顯然沒想到,不過江老師和音樂老師都看見丁愛國了。大概是他們的目光撞到了一起,丁愛國還是走上兩步,說道,“江老師!”他又看看音樂老師,神情有點忸怩地說道,“老師你好!”
音樂老師看看丁愛國,笑了一下,又對江老師一笑,說,“江老師,有人在等你啊,那我就先走了。”
“哎哎!”江老師趕緊對音樂老師說,“別走,他不是等我。”
音樂老師轉頭對江老師很詭秘地笑道,“我要趕緊回家給小孩做飯呢,江老師你們聊。”說完,音樂老師不等江老師再說什么,就轉身走了。
我們看得出,江老師非常不想音樂老師離開,但音樂老師走得太快,江老師被一種尷尬鉗在了原地。
丁愛國趕緊走到江老師面前。這次,他比昨天好像膽大了些,將手中那個藍布包裹向江老師遞過去,說, “江老師,我送你的。”
江老師有點意外,趕緊抬頭,但不是去接,而是想擋開,她說,“這是什么?”
“是獎給我的收音機,”丁愛國又補充一句,“是紅燈牌的,你喜歡嗎?”
江老師似乎退了一步,說,“我不要,我也用不著。”
“江老師,”丁愛國有點固執(zhí),想把收音機塞到江老師手上,說,“收音機很好的,你中午可以聽劉蘭芳的評書……呃,你喜歡聽劉蘭芳的評書嗎?”
江老師臉色有點沉了,說,“我不聽評書,這個東西我不能要,你帶回去吧,還有,以后你不要在學校門口等我了。再見。”說完,江老師就很急地從丁愛國身邊走過去。丁愛國想挽留,但手里拿了收音機,幾乎有點手忙腳亂,他追上幾步,又說,“江老師,你拿著吧。”
江老師腳步不停,揮手說,“我不要。”
當天晚上,我和猴子就我們看到的聊了很久。我們的看法非常一致。那就是丁愛國肯定是喜歡江老師的,但江老師不喜歡丁愛國。但我們覺得奇怪的是,丁愛國那個紅燈牌收音機可是非常高級的啊,很多人都買不起。現(xiàn)在丁愛國想送給江老師,江老師怎么就不要呢?而且,江老師說她不喜歡聽評書,我們覺得江老師在撒謊,因為除了詩歌,江老師還是很喜歡看書的,她喜歡看書,也一定會喜歡聽評書。而且,我還忽然想起,有次我在江老師辦公室接受作業(yè)批改時,旁邊有幾個老師說起中午十二點的評書時,江老師還忽然對他們感嘆過一句,說要是她有臺收音機就好了,劉蘭芳的《岳飛傳》她只在同事家偶爾聽過那么兩三次,真是精彩。但是她沒有收音機,所以她還在攢錢,想到春節(jié)時給自己買一臺。但現(xiàn)在有人要送給她,她居然不要,真是怪了。
不管怎么樣,我們對丁愛國和江老師的故事特別有興趣,我們決定要看到這件事的水落石出。當然了,那個丁愛國我們真的談不上喜歡,即使他是全市的模范,因為我們都隱隱約約地感到,江老師會找到一個比丁愛國更好的。
那個更好的會是誰呢?第二天我們就得到了答案。
和我們預料的一樣,丁愛國還是在我們放學時就已在學校外面等候。丁愛國的等候其實不止是我和猴子的預料,我們感覺,那也是江老師的預料。對江老師來說,這個預料的后果讓她感到心煩。我之所以能這么說,是因為這天上語文課時,江老師又在教我們一首李白的詩歌。這次,江老師沒有在第一組和第二組的過道里給我們朗誦,而是站在講臺上隨意地給我們讀。我還記得,那首詩是《獨坐敬亭山》。如果是以往,我可以肯定,江老師會帶領我們朗誦得聲情并茂,但那天她明顯有點心不在焉: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江老師在讀到“相看兩不厭”時,表情卻像是有點厭倦。我們不知道她在讀詩時想到了什么??傊袷呛懿幌矚g這首詩。
放學后,我和猴子飛快地跑到墻角,丁愛國當然在校門外面。
江老師出來了,丁愛國滿臉笑容地迎上去。
江老師有點不耐煩了,丁愛國剛叫一句“江老師”。江老師就說,“你怎么又在這里?我昨天不是說了嗎?不要在學校門外等我。”
“但是……”丁愛國的臉一下子變得更黑了,他囁囁嚅嚅地說,“江老師,我……我晚上請你看電影好嗎?”他看著江老師,補充說,“我……我已經(jīng)買了兩張電影票。”
“謝謝!”江老師說這兩個字的口氣壓根不像真的在謝謝,她說,“我男朋友已經(jīng)約了我。”
“你有男朋友了?”丁愛國像是一下子受到了致命一擊,他的黑臉居然變白了,然后他又說,“不,你說謊,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你還沒有男朋友。”
江老師的臉色忽然很不好看,說,“你打聽了?喂,你什么意思?你去打聽我?我有沒有男朋友難道要向全世界宣布?”
“那……”丁愛國忽然就問,“你男朋友是誰?”
“咦?”江老師說,“我男朋友是誰要告訴你嗎?你是我什么人?”
江老師剛剛說到這里,陶老師又正巧從學校里出來。他一眼就看見江老師和丁愛國站在一起,臉色頓時繃緊了。但我們都沒想到,江老師忽然做了個意外的舉動,她一步就走到陶老師身邊,伸手將陶老師胳膊挽住,對丁愛國說,“他就是我男朋友。你看見了吧?以后不要來這里了。”
江老師的主動讓我們驚詫萬分,也至少讓陶老師不知所措了一秒。但陶老師立刻就挺起了胸脯,他對丁愛國惡狠狠地說,“你在這里干什么?你以為你評了全市模范,就可以隨意來騷擾學校秩序嗎?我警告你,別在這里搗亂!”
丁愛國的臉色又由白變黑了。
他蠕動一下嘴巴,低著頭說,“那好吧……江老師,再見。”
說完,他背過身走了,只是他走得很慢。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知為什么突然感到一點難受。當然,令我詫異萬分的是,怎么陶老師是江老師的男朋友?我有點不敢相信,那個陶老師多么可惡,江老師又多么漂亮。但我親眼看見,也親耳聽見了。江老師說陶老師是她男朋友,還主動挽住了陶老師的手臂。陶老師正義言辭地驅走了丁愛國,而且,江老師挽住陶老師手臂的動作好像也大出陶老師意外。我和猴子從來沒見陶老師那樣受寵若驚地笑過。他對江老師說,“江老師,我送你回去。”
江老師這時將手臂從陶老師臂彎抽出。她忽然像是有點不好意思,臉發(fā)紅了,聲音很輕地說道,“不用了,真的,我就住這附近。陶老師,我先走了啊。”說完,她不等陶老師再說別的,就趕緊從陶老師身邊走開了。
我一直記得陶老師那天目送江老師離開時的樣子。他一直看到江老師轉過彎,才慢慢地走上另一條路,而且,他臉上帶著微笑。我好像還是第一次看見陶老師笑。因為他走的方向正好是我和猴子藏著的地方,所以我和猴子不等陶老師轉彎,就趕緊跑了。
三
江老師的男朋友問題水落石出了。但我還是覺得奇怪,江老師怎么會愿意做陶老師的男朋友呢?因為我實在是不喜歡陶老師,如果她選丁愛國做男朋友呢?我也覺得我不愿意接受。只是,江老師畢竟是大人,陶老師和丁愛國也是大人,大人之間的事我是不明白的。再說了,我也只是在學校里看見江老師,江老師的其他情況我肯定是不知道的。那些情況我也沒什么興趣。
我沒想到,猴子對江老師的其他情況很感興趣。猴子本來就不喜歡讀書,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打架。每天放學,我回家都是先做作業(yè),然后再去找猴子他們玩。但猴子是不做作業(yè)的,他每天的作業(yè)都是第二天早上到學校抄我的。我也習慣了猴子抄我的作業(yè),所以我們作業(yè)的對錯總是一樣。就因為這個,有一天陶老師把我和猴子叫到了辦公室。
陶老師和江老師是同一個辦公室。辦公室還有其他三個老師,都是其他班上的語文和算術老師。陶老師要我們說清楚作業(yè)的情況。我們都不說話。猴子一臉無所謂地看著辦公室窗外。我還是有點緊張,甚至不敢去看陶老師。他生氣時顯得特別可怕。陶老師對我們的態(tài)度非常不滿,就把教鞭拿到手上,往桌子上敲了敲,他要猴子先回答,但猴子不做聲。陶老師又要我回答,我看了猴子一眼,也不敢做聲。
江老師的辦公桌是在另外一邊,我們進去時就看見江老師的后背。我記得非常奇怪的一點是,平時發(fā)生這樣的情況,江老師也會過來詢問,但那天不是。我們進去后,江老師始終背對著我們,好像這個情況讓陶老師一個人處理就夠了。
想不到的是,陶老師見我們都不說話,就忽然說,“江老師,你看看這三乙班的學生,是什么樣子!”
江老師這時才轉身,她先冷冷看了陶老師一眼。然后說,“陶老師,對待孩子們,老師的態(tài)度還是要好一點。”
陶老師似乎沒想到江老師會這么說,臉上不由一沉,說,“那你是不是說,我對他們的態(tài)度不好?我是不是不能批評他們的錯誤?抄作業(yè),這可是很嚴重的事情!”
江老師沒回答,要我和猴子過去。
于是我和猴子就站到江老師旁邊,江老師果然和陶老師不同,說話聲很慢,她說她也注意到了,我和猴子的作業(yè)對錯總是一模一樣。是不是哪個抄了哪個的?見我們還是不回答,江老師就開始說你們父母把你們送到學校讀書,是希望你們好好念書,不是來打發(fā)日子的,而且,一個人小時候就要樹立正確的讀書觀念,以后才能對社會有所貢獻,等我們對社會的貢獻大了,說不定就會成為模范標兵了,等等。江老師說到這里時,我們都聽見了,陶老師在他辦公桌那邊發(fā)出了一聲冷笑。辦公室其他三個老師都像沒聽見。江老師也好像沒聽見,繼續(xù)完成對我們的勸說。
事后,猴子對我說,當他聽到陶老師的冷笑,就覺得江老師還是不喜歡陶老師。我覺得納悶,怎么聽到陶老師冷笑,就能說江老師不喜歡陶老師嗎?那么江老師喜歡誰?猴子說他覺得江老師喜歡丁愛國,因為她不是在鼓勵我們成為模范嘛。丁愛國是模范,成為模范,也就是成為丁愛國那樣的人。但丁愛國是掏糞工人,難道江老師希望我們長大以后去掏糞?
不過,猴子的話讓我忽然想到,自那天江老師說陶老師是她男朋友后,丁愛國果然就沒到學校門外來了。我們還是能偶然在街上見到他,每次見到他,他總是那個低頭拖糞車的樣子,穿的也始終是綠衣綠褲和解放鞋。雖然丁愛國很臟,但我們學校的宣傳欄里,還是貼有丁愛國那天做報告時的照片。在照片上方,還有美術老師寫的“開展向模范標兵丁愛國同志學習高潮”的字樣。有時候,我們還能聽到丁愛國又到其他什么學校做報告的消息??偟膩碚f,丁愛國一邊掏糞,一邊到很多學校做報告,因為他是模范標兵,所以得去做報告,但因為糞池每天都在上漲,所以他還是不能因此放棄他的本職工作。
另外一個說法倒是在我們學校傳開了。那就是江老師是陶老師的女朋友。
說法是從誰那里傳出來的我們都不知道,只是,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倒是不覺得意外,因為我親眼看見,也親耳聽見,江老師說陶老師是她的男朋友。既然江老師自己都這么說了,那這個說法一定就是準確的。另外,我們學校對江老師有男朋友之事樂于宣傳,是因為江老師是我們學校最小的老師,是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也是最漂亮的老師,還有更突出的,就是她還是老師中最喜歡讀書的老師。所有這一切,都使江老師身上像是有一層特別不一樣的光環(huán)。這層光環(huán)使她在學校所有老師中顯得鶴立雞群。但江老師自己好像沒看見這層大家都看見了的光環(huán)。她總是一個樣子,兩條辮子一前一后地搭著,手里總是同時拿著幾本書,里面有課本,也有其他的書籍。反正,江老師的所有樣子都令人喜歡,所以,誰會成為江老師的男朋友,一直就是學校的話題,即使它不是我們這些學生的話題,也是其他老師的話題。很多年后我才慢慢有所體會,在那些時候,對學校的女老師來說,江老師是她們忌妒的對象,對好幾個男老師來說,則是他們暗中垂涎的對象——有哪個男人看見江老師會不喜歡呢?只是,江老師溫文爾雅的態(tài)度化解了不少對她的忌妒,至于那些垂涎,江老師也有辦法對付。
她住在學校不遠,但不在我們這條街上。除了上課,她一般都深居簡出,據(jù)好多人說,江老師家里的燈光總是很晚才熄,因為她在認真讀書。她讀書的目的倒是令我們暗生失望。因為還有一個隱隱約約的傳聞,說是江老師從師范畢業(yè)分到我們學校后,還是想繼續(xù)深造,為了考上大學,她每天都在勤奮地讀書。
難道江老師不喜歡教書嗎?這個問題我們從來就沒有答案。只是聽說江老師有離開學校的打算后,我的確有點點失落。因為我喜歡江老師,我希望在我的小學里,一直是江老師教我們語文,教我們去讀更多的詩歌,因為那些詩歌只有江老師朗誦,我們才能體會到那些詩歌的美麗。
陶老師是江老師男朋友的傳聞出現(xiàn)之后,我們都很明顯地發(fā)現(xiàn),陶老師上課時的態(tài)度有所好轉,不再是一直緊繃著臉色的樣子。江老師上課時的態(tài)度同樣有所變化,就是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全神貫注了,至少在朗讀詩歌時,再也沒有一邊讀一邊做手勢的樣子。我特別記得,那時候快放暑假了,期末考試臨近,江老師在給我們上總復習課時,又一次帶領我們朗誦李白的《靜夜思》。讀到“舉頭望明月”時,江老師原來的那個手勢不見了。事實上,她朗誦詩歌時的情緒從根本上就異于從前,只是我說不出現(xiàn)在究竟是一個什么樣子。我有種感覺,她像是不喜歡李白和他的詩歌了。
原因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后面我看見的事。
因為天熱,我和猴子開始喜歡去河里游泳了。那天我們約好,晚飯后去河里游泳。
我們到河邊時,河里的人已經(jīng)不少,天還將黑未黑。我們都看得清彼此,等我們游累了,上來休息時,我看見了一個意外的場景。那就是河邊的一條石凳子上,居然坐著江老師和陶老師。我趕緊示意猴子,猴子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在談愛!”猴子說。“談愛”一事,對我們都有非常大的刺激。不僅在我們這里,在任何地方估計也是一樣,河邊是“談愛”最好的地方。我們以前就經(jīng)常在河邊看見坐在一起談愛的男女。但今天看見的居然是江老師和陶老師,可就不一樣了。我們立刻偷偷繞到那條石凳子右邊的樹后,想聽聽他們是怎樣談愛的。
不料,我們聽見的居然是如下談話。
“陶老師,”江老師說,“你不要來找我了,你知道,那天我是沒有辦法。”
“什么叫沒有辦法?”陶老師說,“你知道我一直就很喜歡你,你這不是傷害我的感情嗎?”
江老師回答說,“陶老師,對不起,我不想傷害任何人的感情,但你知道,那個丁愛國每天到學校來糾纏,我實在是沒辦法擺脫。”
“所以,”陶老師的口氣冷冷的,“你就把我做擋箭牌?但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全校都知道我是你男朋友,你現(xiàn)在不承認,要我怎么在學校里做人?”
“陶老師,”江老師的口語始終是溫和的,“學校怎么有人會到處說你是我男朋友的?這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知不知道?你這么到處說,不好做人的是我,不是你。”
“怪了!”陶老師否認說,“我沒有到處說你是我女朋友,但說我是你男朋友的人不恰恰就是你嗎?你挽住我的胳膊,說我是你男朋友,難道你是在演戲?”
“我不說了嗎?”江老師說,“我是為了擺脫丁愛國才不得不這么做,如果你覺得我傷害到你了,我向你道歉,但你沒資格在學校到處說我是你女朋友。”
“但是,”陶老師的口語又軟了下去,他繼續(xù)說下去時連稱呼也改了,“小雁,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你是不是覺得我配你不上?”陶老師一邊說,就一邊伸手過去,企圖去握江老師的手。
江老師不讓陶老師握,立刻站了起來,說,“陶老師,男女之間,要彼此都喜歡才行。你這樣做,只會讓我對你印象不好。”
“這么說,”陶老師的口語又冷了下去,“你對我印象一直不好?你坐下來,我不碰你。”
江老師猶豫一下,坐下了,把雙手交叉抱在懷里,說,“我現(xiàn)在不想找男朋友。”
“不想?”陶老師忽然冷笑一聲,說道,“我知道,你其實是喜歡那個丁愛國的,對不對?”
“陶老師你不要胡說。”
“我胡說?”陶老師有點激動了,“那天你不是還勸告小軍他們以后當模范嗎?”
“那根本就是兩回事!”江老師的口氣也像是有點不耐煩了。
“好,”陶老師說,又很奇怪地把稱呼改了回來,“江老師,你再說一次,不愿做我的女朋友。”
“不是不愿的問題,”江老師說,“是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做你的女朋友。”
陶老師咬住嘴唇,過了一會,又狠聲說道,“我知道,其實說來說去,你喜歡的還是那個掏糞的!”
“陶老師,”江老師的口吻不悅,“說話還是不要這么難聽。”
“難聽?”陶老師說,“難道他不是個掏糞的?我難道說錯了?”
沒等江老師回答,陶老師又立刻補充,“你是喜歡他,對吧?”
“還是不說下去了吧,”江老師終于不耐煩了,說,“反正我已經(jīng)跟你說明白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到我家里來找我,而且,你也不要再到處說我是你女朋友之類的話。這只會讓我更加反感你。我走了。”說完,江老師就起身了,轉身便走。
陶老師見江老師要走,立刻站起來,反手捉住江老師的胳膊,說,“江老師!你不想再考慮嗎?我是真的喜歡你。”
“我已經(jīng)跟你說明白了。”江老師說,“你松開。”
“你不喜歡我,居然會喜歡一個掏糞的!”陶老師的聲音有點咬牙切齒了。
天色在黑下去。
江老師用力去甩陶老師的手,但沒甩開。
“你一定要這樣是吧?”江老師說,“你到處胡說八道,已經(jīng)影響到我的教學了。你到底想怎么樣?松開!”
陶老師遲疑一下,還是沒松,從他的動作來看,不僅沒松,反而抓得更緊了。
“小雁,”他的話已經(jīng)有點亂了,所以稱呼又變了,“我就不明白,你為什么會喜歡一個掏糞的!”
“你松開!”聽得出江老師已經(jīng)有點發(fā)火了。我們從來沒見江老師發(fā)過火,“不松是吧?那我告訴你,我就是喜歡他!我不喜歡你!”
“他比我好在哪里?”陶老師的聲音幾乎氣急敗壞,“每天掏著糞池,從頭到腳都臟得令人看都不想多看一眼,那樣的人你也愿意要?”
“我愿意!”江老師說,“你松開!”
“我哪點比不上他?”陶老師的聲音有點絕望,像從一個爬不出的糞坑里傳上來。
“你哪點都比不上!”江老師的聲音也提高了,“他比你誠懇,比你踏實,也比你懂得尊重人。夠了吧?你松開!……你再不松開我要叫人了!”
聽到江老師要叫人的威脅,陶老師總算是把手松開了。
“那天你為什么要對他說我是你男朋友?”陶老師似乎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肯罷休地又問一句。
“我不想和你說了,”江老師說完,轉身就走。
這次,陶老師沒再伸手去拉住江老師胳膊。站在石凳子邊,右手握拳,往左掌心狠狠捶了一下。
天色終于黑了下去。
原來江老師喜歡丁愛國!
我和猴子聽到這個秘密,都幾乎不敢相信。但這句話是江老師親口說出的。我和猴子都親眼看見,也親耳聽見了。
那晚,我和猴子一直被這個消息刺激著。
第二天,事情的后果我和猴子都有了體會。
江老師來給我們上課時,情緒不再像前幾天那么心不在焉了,她像在恢復,但畢竟是在恢復期,因此不能說她立刻就變得和從前一模一樣,只不過,江老師在朗誦詩歌時,已經(jīng)有了變化,她像是終于又喜歡上了詩歌。從“床前明月光”開始,江老師的聲音明顯是在朗誦而不是在干巴巴地讀。
至于陶老師,他上課時和也有了變化,那就是變得比從前更加嚴厲了。那天算術課上,當他發(fā)現(xiàn)猴子在習慣性地做小動作時,陶老師的教鞭像閃電一樣,又快又準去落在猴子頭上。那聲“啪”響有點像過年時放的鞭炮。猴子被激怒了,對一個以打架為主要喜好的小男生來說,是未必會把老師放在眼里的。以前,陶老師喜歡批評猴子,那也只限于口頭上的語氣嚴厲,現(xiàn)在居然敢動手了,猴子也馬上不客氣,反手就奪下陶老師的教鞭,厲聲說,“你敢打我?”陶老師也被猴子的舉動激怒了,只見他飛快地從猴子手里又奪回教鞭,對著猴子又是一鞭,一邊說,“看你這個沒出息的!”
猴子有了準備,揮臂擋開落下的教鞭,說道,“你才沒出息!追江老師都追不到!”
不敢揣測,這句話對全班同學產生了什么樣的效果,我聽了卻感到驚駭。猴子的膽子也太大了吧?這么秘密的事他居然在全班同學面前說了出來。果然,陶老師的臉色陰晴不定地閃爍,看得出,這句話在他心里產生的打擊相當嚴重,他手里的教鞭一抖,似乎又想抽猴子一下,但猴子已經(jīng)說話了,“你敢再打我,信不信我爸爸去教育局告你?”
學生威脅老師,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但它產生了效果。只見陶老師像是要狂怒,但卻是硬生生忍住了什么,他將教鞭在猴子桌上一敲,對猴子厲聲說,“你出去!到我辦公室去!今天留校。”他又側頭看著我,說,“你放學后去通知他家長,來學校領人!”
說完這幾句,陶老師怒氣不息地走回講臺。猴子倒是冷笑一下,起身從座位上站起,出教室去了。
當晚,猴子的爸爸將猴子從學校領回。一回來,猴子就來找我了,他對陶老師怒氣沖沖。
“小軍,”猴子說,“要不我們把陶老師追不到江老師的事到學校里到處講?”
我沒想到猴子會提出這樣的建議,就說,“你今天不是在班上講了嗎?”
“那不算,”猴子說,“我要到老師們那里去講。我們是親眼看見的。居然敢打我,我要他好看!”
我趕緊勸猴子。我勸他,倒不是因為我有多么識大體,而是我隱隱覺得,這件事若是傳開,江老師會不會喜歡?我感覺江老師是不喜歡的。
但除了功課,在其他事上,猴子向來是不會采取我的意見的,因此事情果真就像猴子決定的那樣,在體育課上,猴子對體育老師說,“你曉得不?陶老師追江老師沒追上。”體育老師愣了,揚手在猴子頭上敲了一下,說,“小屁孩懂得什么?”
體育老師不信嗎?猴子決不放棄,在美術課上跟美術老師說,上音樂課時又跟音樂老師說。“陶老師追江老師沒追上。”我都有點聽不下去了。我總覺得,那些大人的事,跟我們這些學生是沒關系的,但猴子卻不這樣認為,在他看來,陶老師居然敢在全班同學面前用教鞭抽他,那簡直是非報不可的一箭之仇。
至于是不是因為猴子的話而讓全校師生知道江老師和陶老師的故事不好確定。事實卻是,江老師對陶老師的拒絕很快就在全校傳開了。我不肯定是不是猴子的話,是因為陶老師好像沒有把這筆賬記在猴子身上。陶老師上課時的態(tài)度變得越來越惡劣了,動不動就用教鞭打學生,只是他沒再打猴子。大概他也覺得,猴子這號喜歡稱王稱霸的人還是不惹為妙。
但另外的人,陶老師卻主動去惹了。
四
那天中午,我又和猴子在街上抽陀螺。猴子一鞭抽過去,那只在地上飛快旋轉的陀螺立刻騰空而起,我和猴子都抬頭去看,只見陀螺飛去的地方,丁愛國拖著糞車恰好從那邊過來。
眼看一個陀螺對自己飛來,丁愛國趕緊拉著糞車一轉。陀螺沒砸中他,砸中了糞車。
我有種闖了禍的感覺,趕緊對丁愛國笑笑。
我以為丁愛國會發(fā)火,不料,丁愛國倒是對我們笑了笑,繼續(xù)走,說句,“小心點啊。”
猴子趕緊跑過去撿陀螺,我就原地站著。我看著丁愛國,想知道他是不是認識我,但看得出,他不認識我。在我們見面的場合,他是眾星捧月的模范,我只是一個人堆里的小學生。只見丁愛國徑自拖著糞車到了公共廁所門口,他停下車,先取下糞車上面那根一米多長的糞勺,靠墻放好,再把糞車蓋板打開,又彎腰將廁所外面的化糞池蓋板揭開,然后拿過糞勺,將糞池內的糞便舀出,一勺勺倒進糞車。
這個場景并不常見,即使它是丁愛國每天的工作。因為丁愛國何時清理何地的糞池并不像我們上課那樣按時守刻。
我感覺有些日子沒遇見過丁愛國了,就忍不住向他多看幾眼,尤其是,江老師說她就是喜歡丁愛國。這樣看的話,丁愛國也就是江老師的男朋友了,但這個男朋友卻真的像陶老師說的那樣,“從頭到腳都臟得令人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我的確不想多看他幾眼。
猴子把陀螺撿了回來,我們又繼續(xù)玩起來。
誰也沒看見陶老師是什么時候過來的。
我一鞭子將陀螺抽到廁所附近后,才驚訝地看見陶老師居然站在丁愛國身邊。
陶老師臉上有點驚慌,我聽見他對丁愛國說,“這位師傅,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剛才蹲廁所,居然不小心將手表掉糞坑了,你能不能幫我撿出來?”
我聞言一愣。怎么陶老師剛才蹲這里的廁所了嗎?
丁愛國聞言停下糞勺,說道,“好,你剛才是蹲第幾個坑?我這就去。”
丁愛國說完就將糞勺往糞車上一擱,進廁所了。
這時陶老師看見我了,他臉上剛剛浮起的得意神色立刻變了,滿臉嚴肅起來,對我手一揮,說,“一邊玩去!”
我看見老師總是有點緊張,趕緊拾起陀螺跑開了。
走到猴子身邊時,猴子也已經(jīng)看見陶老師了。猴子對陶老師非常不屑,冷冷橫了他一眼,也不叫他,就和我繼續(xù)玩起來。
我們將陀螺抽遠了,我才告訴猴子,我說陶老師的手表掉糞坑了,他要丁愛國去給他撿出來。
猴子又是一鞭將陀螺抽遠,說,“我要是丁愛國,就不給陶老師撿!”
我那時倒是在想,不知道陶老師和丁愛國說話的時候,丁愛國是不是認出了陶老師?畢竟,他最后一次在校門口見到江老師后,是陶老師對他出言不遜趕走的。
我們繼續(xù)玩,但很快,廁所那邊出現(xiàn)了爭吵,我和猴子都被吸引了,就走過去。
我們過去時,廁所那邊已經(jīng)有四五個人了??梢粤舷?,如果爭吵地不是在廁所和一輛糞車旁邊,過來的人會多得多。
我們過去時就聽見陶老師對丁愛國說,“沒有?怎么會沒有?我好好的一塊梅花牌手表掉了下去,怎么你沒有看見嗎?是不是你不想還給我?想私吞了?”
丁愛國被陶老師幾句話噎住了。
“沒有,”丁愛國臉色漲得更黑,但還是說話了,“我怎么會要你的手表?那是你的東西,不是我的。別人的東西我怎么會要?”
“你怎么就不會要?”陶老師冷笑說,“你知道梅花牌手表要多少錢一塊?”
“我不知道。”丁愛國居然這樣回答。
“我告訴你!”陶老師說,“你拖一年的糞也買不起一塊!怎么?現(xiàn)在見有人掉表在糞坑了,你就偷偷藏起來?你還是模范嗎?”
“可是我真的沒有藏你的表。我翻遍了,我都是用手去翻的,但確實沒看見你掉下去的手表。”
“我看你還是自己交出來的好!”陶老師冷冷說道,“不要等警察來搜查你!”
“我真的沒看見,”丁愛國一邊說,他一邊將手上的糞便往衣服上抹抹,“我到你蹲的那個坑里翻遍了,真的沒有,你是不是記錯了你的坑位?”
“我剛才蹲的是左邊過去的第二個。”陶老師說。
“第二個?”丁愛國臉色一愣,說,“但你開始告訴我是第三個。”
“那是你聽錯了,”陶老師說,“我剛才蹲的是第二個。”
“那……”丁愛國說,“我再去找找。”
說完,丁愛國又進去了。
這時旁邊的人開始議論了,有人說,“咦?這個人不是報紙上登過的模范標兵嗎?果然是好人啊。”
有人說,“他人可真臟,我都受不了了。”
我這才注意到,所有的人,包括陶老師在內,全都捏住了鼻子。
那輛糞車沒蓋,的確臭氣熏天。
丁愛國重新進廁所后,其他人就走開了,陶老師還站在那里,他看見我和猴子,又是手一揮,說,“你們在這干什么?一邊玩去!”
猴子對陶老師非常不屑,說道,“我們在這里玩,關你屁事!”
陶老師被猴子激怒了,對猴子揚起手。
“你敢!”猴子說,“信不信我抽你?”猴子把抽陀螺的鞭子舉了起來。
陶老師把手放下去了,說,“你等著!”
猴子冷笑道,“我就等著。”
我覺得猴子還是不該和老師吵嘴,就拉著猴子走開了。
但我們沒走多遠,沒過一會,便看見丁愛國出來了,他渾身都是糞便,但這次還是沒找到手表。
“我的手表明明掉在那里,你說沒找到?”陶老師已經(jīng)口氣不善。
因為丁愛國實在太臭,陶老師捏住鼻子退了幾步。
“我真的沒找到。”
“好!”陶老師說,“我今天不和你爭了,你會交出來的。”
丁愛國剛想回答,忽然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說道,“你……你是江老師的男朋友?”
“你還記得就好!”陶老師說,“我要到你們單位告發(fā)你,撿了人的手表,居然私自藏起來。你知道我不能搜你的身,是吧?我也不想搜,看你這臟樣子,真是惡心!”
說完,陶老師忽然就轉身走了。
“喂!”丁愛國在他后面叫道,“我沒有藏你的手表,那糞坑里根本就沒有手表!”
但陶老師不理他了,很快就轉彎不見了。
丁愛國還在發(fā)怔,猴子忽然對丁愛國遠遠說道,“模范!我告訴你,他不是江老師男朋友,江老師說她的男朋友是你!我親耳聽見的!小軍可以作證。對不對小軍?”
我們都沒想到,這句話讓丁愛國渾身一震,他轉頭看著我們,口吃著說,“你們、你們說什么?”
大概是覺得丁愛國身上太臟,猴子沒走過去,所以說話像喊,“江老師親口說的,說她的男朋友是你!”
丁愛國像塊樁子樣被釘在原地。
猴子繼續(xù)喊,“江老師說你誠懇、踏實,還……”他語塞了,轉頭問我,“還有什么?”
我來不及回答。猴子已經(jīng)想了起來,于是他繼續(xù)對丁愛國大聲喊道,“江老師說你懂得尊重人!所以,江老師說你才是她男朋友。江老師根本就不喜歡陶老師!”
丁愛國眼睛瞪得很大,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
“還有,”猴子不無得意地說,“江老師是喜歡聽劉蘭芳的評書的。”
五
事情終于急轉直下,也造成了它的最終結局。
丁愛國又鬼使神差地出現(xiàn)在我們學校門口。當然,他出現(xiàn)時又穿著那套中山裝,他在學校門口又一次等到了江老師。但這次江老師對他沒有客氣。我記得,那天正好是期末考試結束。沒作業(yè)要急著回家做,我和猴子幾個同學留在學校打籃球。不少女同學在圍看。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學校門口出現(xiàn)了異常情況,于是我們抓著籃球就往學校門口跑。
只見丁愛國居然又拿著那個藍布包,我和猴子心照不宣地對看一眼,知道包著的肯定是那個紅燈牌收音機。他想送給江老師,但江老師拒絕得非常堅決。我走過去時,聽到江老師說,“你這人怎么回事?我說過不要了。”
“但是……”丁愛國見圍上來不少學生,說話變得吞吞吐吐,臉也漲得更黑,“我知道你喜歡的,我知道的。”
“我不喜歡!”江老師有點發(fā)怒了,“誰告訴你我喜歡?全是瞎講!”
“是……是你學生講的,”丁愛國用眼睛來找我們,猴子及時躲在一個同學身后,丁愛國的眼睛又看向江老師了,“你既然喜歡聽,就拿著吧。”
“我說了我不要!”江老師已經(jīng)真的發(fā)怒了,說道,“以后別讓我看見你!我不想看見你!”說完,江老師推開身邊的學生想走。
沒料到,江老師還沒有突圍,陶老師就分開學生走了過來。他一走過來,就咬牙說道,“好呀!你撿了我的手表不還,還想到這里來勾引女老師?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給你們上級部門打過電話了,你會受到審查的!”
看見陶老師,丁愛國就忍不住說,“我撿了你的手表?你不要亂說!”
“這是什么?”陶老師一眼看見丁愛國手里的藍布包,一把就搶了過去,飛快地打開。里面果然是一臺紅燈牌收音機。
“你!”陶老師像是怒不可遏,喝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用這些東西來賄賂學校的老師!不!不是賄賂,是勾引!真不知你這樣的人怎么就成為了模范?你模范在哪里?除了會勾引女老師外,你還會什么?”他話音一落,又指著江老師說,“你知不知道她是誰?上次江老師就告訴你了,我是她的男朋友,你居然敢來搶我的女朋友!你這個掏糞的!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哪個地方不是臟的?居然敢來搶我的女朋友!”
陶老師的話劈頭蓋臉,丁愛國一下子像是蒙了。
“等等!”江老師突然說話了,“陶老師,你說什么?你說丁愛國撿了你的手表?”
“是的!”陶老師說,他一眼看見我和猴子,就說,“小軍他們當時也在,我的手表掉進了糞坑,當時這個模范正好也在,我就請他幫我撈出來,但他居然就私吞了!小軍!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江老師的眼睛看向我了。
我對這個場景有點不知所措,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猴子倒是忽然冷笑一聲,說道,“江老師,陶老師是要丁愛國去撿他的手表,但丁愛國沒撿到。”
“是這樣嗎陶老師?”江老師冷冷地問。
“是他藏起來了。”
“我沒有撿到,我沒有藏起來。”丁愛國終于替自己說話了。
“怪了!”陶老師冷笑說,“你到這個學校做報告,那個學校做報告,都說你撿到過多少多少塊手表,怎么偏偏就撿不到我掉下去的那塊?”
“陶老師!”江老師忽然像是喊起來,“你不要撒謊!你那塊手表明明在你的抽屜里!今天下午還看見你拿出過一次,我還奇怪,你這幾天怎么不戴手表?”
江老師話音一落,旁觀的學生頓時像炸開了鍋,“啊啊”聲此起彼伏。
唯獨丁愛國沒有加入這驚詫聲里。
“你怎么可以這樣?”江老師還是對陶老師說,“你撒謊就撒謊,居然還去坑害人?你瘋了是不是?”
陶老師一下子陣腳大亂,尤其他身邊站著的都是他的學生。沒想到當這這么多人的面,竟然被江老師當眾戳穿謊言。
“江老師,”陶老師臉上肌肉一陣扭曲,像是費力地吞口口水,然后說,“你不要和這個人往來,你看看,他一個掏糞的,我好歹也是個教師。我對你是真心的。你看,我當著你的面,當著這么多學生的面,我向你表白,我對你是真心的!”
“收回你的真心吧,”江老師看著陶老師的目光充滿鄙夷,說道,“你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我勸你死了這條心。”
“你!”陶老師一下子臉色變得猙獰起來,喊道,“你真的喜歡這個掏糞的?”
“對!”江老師也像激動起來,臉被血漲得通紅,說道,“我就是喜歡他!”
說罷,江老師將手伸過去,一把將丁愛國的手臂挽住,說,“愛國,你不是買了電影票嗎?今晚去看電影吧。”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包括丁愛國,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甚至連話也說不出。“我……我還沒……”
“我們走,”江老師不等他說完,挽著丁愛國就轉身。
接下來的瞬間我終生難忘。
江老師也好,丁愛國也好,他們全都忘記了,丁愛國的那個紅燈牌收音機還在陶老師手上。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紅燈牌收音機在陶老師手上揚起,然后,一道閃電樣的弧線呈半圓狀落在丁愛國頭上。
那聲巨大的“嘭”聲激起在場所有人的驚呼。
把那組鏡頭分解一下吧。
丁愛國慢慢地轉過身來,眼睛里是不相信的神情,然后他的手抬起來,捂住自己的后腦,從他的指縫中,一股濃得發(fā)黑的血陡然就冒出來。
江老師也在轉頭,她大喊了一聲,然后雙手緊緊捂到嘴上,她的臉蒼白得像冬天的雪花突然落了上去。她彎腰想扶住丁愛國,但還是不敢,腰彎到一半,反而退了兩步。在她的慘叫聲中,丁愛國在她身前倒了下去,就倒在她腳前。
陶老師將那個收音機砸下去后,整個身子也在扭動,在他的扭動中,傳遞到收音機上的重量幾乎就是能夠傳出去的全部重量了。那個收音機在接觸到丁愛國的頭部之后,好像是碰在一塊巖石上面,收音機的整個機身發(fā)出“咔嚓”的斷裂聲,幾塊硬塑碎片像我抽起的陀螺一樣飛起。當收音機將丁愛國擊倒之后,陶老師的手上像是突然沒勁了。那個裂開的收音機說不清是從丁愛國頭上掉下去的還是從陶老師手上掉下去的,總之那個收音機在往下直掉。它落地的聲音很是沉悶,就掉在丁愛國的身邊。
在一旁的學生也在驚叫,因為女學生多些,所以那些驚叫聲特別脆,也特別尖細,好像是那些硬塑碎片在尖叫。她們像是得到什么指令一樣地同時往四周散開,而且,她們也像江老師一樣,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她們再捂,還是沒把自己的尖叫聲捂住。
我和猴子同樣如此,我們驚呆了,我看見幾塊碎片像子彈樣朝我射來,我?guī)缀跏潜灸艹贿叺亻W了閃,但還是有一塊碎片令我記憶猶新地從我左臉刮過。猴子沒有被刮到,他也沒有閃。猴子比所有人都熟悉打架的場面,所以,我覺得他沒有害怕。但他喜歡打架,也肯定沒看見過這樣的場面,所以他沒有閃,是因為也被嚇住了。
我忘不了那個小學三年級的暑假。天氣特別炎熱。但街上所有的人都還是喜歡聚集在一起,不斷地談論模范標兵丁愛國的死亡。在我們這條街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死亡事件。所有人都在談論,好像所有人都是那次流血事件的目擊證人。他們談論得繪聲繪色,談論得無所不知。當暑假結束,他們還在繼續(xù)談論,談論陶老師的被捕和判刑,談論手銬,談論報紙上的審判新聞,他們還談論江老師的離開,談論江老師終于考上了大學,她將有一個更好的前程。街上唯獨沒有人談論新來的掏糞工人。那是一個年紀頗大的中年人。他拖糞車的動作和丁愛國一樣,都是低著頭。因為那輛糞車實在太重,所以拖著糞車——也就是拖著生活的人,都不得不低頭。
終于有一天,這里沒人再談論這件事了。因為有些人搬走了,有些人搬來了,若干年后,有些房子也拆了,重建了一些宿舍。新宿舍的房子里開始有家庭衛(wèi)生間了,那個公共廁所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拆除了。再后來,那時的孩子長大了,那時的大人變老了。那條街道也在后來徹底拆除了。我懷疑沒有人再記得很多年以前的那個夏天。包括我自己。
去年,我在外地奔波多年后回來,到一片新開發(fā)的地段買了套商品房,前不久才拿到鑰匙。我的房間很高,是這幢樓房的第二十三層。第一次進去后,我想享受一下新房間的感受,所以我沒有開燈。我在陽臺上久久遠眺這個城市。登高望遠,果然是令人心曠神怡的享受。當我轉過身來,走進臥室時意外地看見,在我床邊,居然有一片雪白的月光。年到中年了,這個詩意的場景還是讓我心中一動。也就在這個瞬間,我忽然像一下子進入我記憶的底層。在那里,一個叫江小雁的老師如何朗誦“床前明月光”時的情景浮現(xiàn)出來。我忽然就想起那個炎熱的夏天,想起那個夏天發(fā)生的事情。屈指一算,江小雁老師也早到退休的年紀了。不知道她后來在大學怎么樣?不知道她畢業(yè)后去了哪里,不知道她后來嫁給了誰?更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喜歡詩歌?畢竟我再也沒看見過她,后來也幾乎從未想起過她。也許她早也忘記了那個夏天所發(fā)生的一切。
但我們知道,遺忘是人最正常的一項本能,所以它沒什么不好。
2014年9月20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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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表于2015年第五期《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