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索 耳 時間 : 2015-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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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日夜里,我和二十一歲的姐姐討論用吸塵器捕魚的可能性。我起初的設想是,租(或偷)一輛小船到近海里去試一把。所采用的吸塵器的品牌是伊萊克斯,型號ZC3944,在京東上售價一千八百五十到二千五百六十元人民幣,扁吸嘴,無線電源,用起來比較方便。我有口吃,讓姐姐去跟漁民們商量價錢。誰料她談了半個小時也沒談出個結果,我不耐煩了,把她叫回來,讓她陪我下到海里去。夜里風大,潮水像胃酸一樣不斷涌上來。我們沒走多遠就感到難以站立,我們搖搖晃晃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海潮卷走。水要到脖子啦!姐姐先喊了出來,我們回去吧!實際上海水只是到我們的大腿而已。這倒不是因為她害怕,而是她要察覺出我的害怕后而表現(xiàn)出來先于我的害怕。于是我們后退了幾步,此時我讓她把手里準備好的碎木塊(岸邊撿來的)撒到我周圍的海水里,接著我啟動了手里的吸塵器(機器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把它貼向水面,在我身旁掃了一圈。捉到了!姐姐小聲地說。我看了她一眼,意思那是自然的,然后我們提著捕魚的機器回到了岸邊,清點著我們的戰(zhàn)利品。我打開了吸塵器的儲塵箱,從里面掏出魚來,姐姐一條一條地數(shù)。她數(shù)數(shù)的聲音又甜美又脆亮??偣灿惺龡l,這大概是吸塵器所能捕魚的極限了。我不知道該拿這些魚怎么辦,它們好像都死了,一動不動。姐姐站起身來,好像又露出了不高興的神色。
第二天中午蔣琰在旅館里被抓個正著。她偷了老板的吸塵器,本來吧,誰也不知道是她偷的,可她又還了回來,被發(fā)現(xiàn)了,于是大家都知道是她偷了東西。她嘴還挺硬,說只是借來用用,并不是偷。老板娘賞了她幾個耳刮子,但其實也不能把她怎么樣,最后就把她放走了。蔣琰從旅館跑到港口,一路上忍住沒哭,臉頰還是火辣辣的疼。太陽很毒,能聽見皮膚燒焦的聲音。港口有著爆炸性的喧鬧,幾十個漁民上身赤裸,面對面嘴里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他們說的是方言,但她能聽懂,大多討論的都是魚市的情況,除了一位在說他嫖了人魚一宿的荒唐事。后來他們全都上船走了,海灘邊似乎只留下她自己一個。在中午連影子也消失了。她感到既焦慮又無聊,她忍住不讓自己跑掉;她在等人,那人經(jīng)常遲到,而且,沒什么理由。終于,她看到海灘的另一端冒出了一個人影,像是海鳥拉下的一個屎點,緩緩地向她飄過來。她知道那就是他,他每天中午必到,在海灘上曬太陽,然后下海游泳。蔣琰所要做的,就是在他躺在海灘上曬太陽的時候把泥沙涂抹在他的身上。時間持續(xù)十分鐘左右。那人先給錢,一次兩百,在他身上脫得只剩一條內褲之前,把錢交到蔣琰手里。他有一身鮭魚般黝黑發(fā)亮的肌肉;已年過四十,小腹卻如刀削過的一樣平。每次他脫衣服時蔣琰都會側過臉去,等他躺下以后,蔣琰才轉過去開始她這一天的工作。第一天他曾問她:
害羞不?
她搖搖頭,臉卻變得更紅了。
他們會隨便聊幾句。蔣琰知道他的一些情況:他是畫家,離了婚,女兒死了,車禍。他說話雖然都是短句,但能透露的信息很多。有一次他跟她說起他女兒第一次開車的事情,從廣州到佛山,來回五十多公里,一路平安無事,可是回到家門口的時候不慎把心愛的小狗碾死了。女兒很傷心,哭了兩天兩夜,他把錢交到她手里,讓她隨便到寵物店里挑,她搖頭,生氣地把錢扔到他臉上。他為什么會跟蔣琰說這個?蔣琰只會從他手上取過自己應得的報酬。她拿錢辦事,辦完就走,不會有一個多余的動作。
他今天卻有點異常。嗓子嘶啞,話變得少了。在蔣琰往他身上抹沙子的時候,一直很安靜的他突然來了一句:能按摩幾下不?
蔣琰的臉白了。過了一會才回答:不行。
為什么不?
我們商量好的。
我們沒商量過。
默契。
默契?他反問說,然后笑了。
蔣琰站起身來,說:我只幫你抹沙子。除此之外我都不干。
他瞪著她,嘴角掛著微笑。接著,他猛地從沙子里跳起來。蔣琰嚇得轉身就跑,并發(fā)出尖叫。實際上他并沒有追來,他是故意嚇她的。但她依然覺得很害怕,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害怕,而且她也不知道如何抑制住這種害怕。她離開海灘,路上碰到了郝醫(yī)生,差點要一頭栽進他的懷里。你怎么啦?郝醫(yī)生微笑著問她。她搖了搖頭,只是說我要回家啦。郝醫(yī)生問,你弟弟怎么樣了?她回答說弟弟很好。郝醫(yī)生點點頭,然后轉身走了。蔣琰也回頭走了幾步,心里突然后悔自己剛才的無禮。她轉過臉去,看到郝醫(yī)生也正好回過頭來,像一塊堅硬嶙峋的巖石突然拐了個彎,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旎丶?,她心里想著。
具體不知從那一年開始,大量不請自來的廣告紙和宣傳單就爬滿了海濱小道的每一個角落。這是一條靠近大海的遭廢棄的街道。陳老板每天午后從街南走到街北,看到那些紙張就像衣服上的一塊塊補丁,這使他想起了三十年前自己的戎裝時代。他認真地讀著每一張海報,為其中一些充滿波普創(chuàng)意的設計感到贊賞。他從那些不同的名字面前經(jīng)過:艾雪服裝——中南副食——莫莫五金——宜家家俬——翰皇皮鞋——妙緣西餐——雅迪化妝——永勝砂鍋——德源文具——高山茶莊——數(shù)創(chuàng)科技——雨韻琴行——泰順農貿——群怡批發(fā)——民生電腦——愛雅設計——玉泉紅酒——景宏建材——青藤體育——聯(lián)通網(wǎng)苑——翔輝汽車——達達外貿——盛航房產(chǎn)——
他走到了一堵墻前面,看到了墻根上用噴漆涂寫的一連串手機號碼,其中的數(shù)字5寫成了字母S,9寫成了q,很多人都有這樣一種規(guī)則之外的書寫習慣。這是一則修車的廣告,修車廠就在距離港口東面幾百米的地方。他認識這間修車廠(這附近只有一家),當然,也認識廠主,同時,認識廠主的夫人。這位夫人是他的前任情婦,大概是七八年前,說不準是五六年前,由于她兒子從海外歸來的緣故,跟他斷絕了關系。這事兒對他來說算是一個恥辱,因為他是被一個五十二歲的老婦給甩了,而且是毫無預兆、一聲不響的(也只能是這樣)——當時情況就是他那次像往常那樣到她家里去,結果她在里面把門鎖上了,不讓他進去。他透過鎖孔跟她說話,問她怎么了。她說:我兒子就要回來了,你以后別再來了。他說:你兒子跟我們沒有關系。她說:有關系。說完她就再也不肯跟他多說一句話了。他悻悻地離開,回到家后過了一個月他的情緒都沒有平復下來,那段時間也沒再到別的情婦家里去。如今他回想起來會覺得自己像個傻瓜,簡直傻到了極致。那女人確實很有點風韻,而且床技一流,但終究不過是一位悲哀、脆弱、而且透支了市值的玩物嘛。
從墻的末端向右轉,可以看見一個廢棄的鐵皮木棚依墻而立。木棚外表上的廣告紙不知被誰都撕掉了,沒撕干凈,留下一些紙片粘附在那里。陳老板來回走了幾步,接著停下來,棚頂?shù)囊恢黄婆f的紙鳶暫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接著他聽到了木棚里的動靜,大概是喘氣聲。他感到一絲驚訝:有人在里邊。他小心翼翼走到門口(木門緊閉),透過縫隙往里邊看去。里面很暗的一片。只有靠西的角落里有咖啡色的光亮滲透進來。陳老板確信自己已經(jīng)看到了某個人影,個頭不大,像一條狗。他是誰?乞丐?蜂港有很多這樣的家伙,衣衫襤褸,隨身帶著舊被褥、舊書籍、舊飯盒和舊CD,在大樹下生活(吃飯。睡覺。自慰)。當然陳老板并沒有立即下結論認定他就是,因為除直覺以外的第二直覺告訴他并不是。這時他看到木棚里的人影突然動了一下,他吃了一驚,接著一股力從木門傳遞過來,差點把他掀了一跤。等他回過神來,他看到了一個牛犢大小的孩子,有著黝黑的皮膚和肥碩的屁股。孩子朝他眨著眼睛,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過來!你過來!小孩拍起了手大叫道。陳老板走過去,才留意到小孩全身上下沒一塊地方是干凈的。
你叫什么呀?他問小孩。
苦葫蘆。小孩回答。
陳老板不能聽清那三個字的發(fā)音。古怪的名字,他想。他估計小孩并不是本地人,因為他從未見過。他能牢記住這一帶所有人的臉。
你是哪家的孩子?
小孩愣了一下,然后回答,我姐姐家的。但他說完又急忙搖了搖頭。我姐姐出去了,好久都沒回來。他大聲說。
你姐姐跟你一塊兒住?陳老板問。
嗯。
住在這里?
小孩聽完后露出了一種驕傲的神氣。他轉過身去,半身探進木棚里面,從里面搬出來一件東西,高興地說:你看看,我發(fā)明的飛船。
陳老板看到的只是一根拖把和一個皮箱綁在一起的奇怪物體。他沉默著,眼睛不住地往小孩身上看去。他走近幾步,從木棚敞開的門望進去,隱約還能看到里面還有許多類似的奇形怪狀的東西。他頓時明白了一切。這時小孩突然跳到他的“飛船”上去,在上面擺弄了一陣,然后掉過頭去跟陳老板說:你上來!我?guī)闳ス涔?
陳老板搖了搖頭說:我不上。
為什么不上?小孩突然生氣地大叫,你說,你為什么不上來?
我以為我睡著了,但是我沒有。我只是躺在沙灘上翻了個身。
女孩走了有十分鐘了。我開始胡思亂想。女孩的手腕和小臂(我又想到這個)露出淤青和傷痕,有關這個,我只能想到她的弟弟。她的弟弟不太正常。這點我早就知道,他們剛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們沒到旅店里去住,他們在那條荒街里找到了窩,避開了人們;他們并不是來度假的,也不是流浪到這里來的,只有包括我在內的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他們(準確來說只有姐姐)的目的。第二天姐姐到港口來找到我,問我有關那個大夫的事情??隙ㄊ莿e人告訴她的,她知道我也是來找大夫的。按理說我們是同志,同志之間就應該相互幫助,于是我給了她一份活兒干,使她和她的弟弟免受饑餓之苦。很輕松的活兒,報酬一次兩百。我出手算是比較闊綽,這點錢對我來說不算什么,去年賣掉的幾幅畫給我提供了充足的資費。我發(fā)誓一開始我是真心想幫她的。
關于那個大夫的事情,我知道的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些。所以起初她問我的時候我便實話跟她說了。她肯定之前已經(jīng)從別人口中得知了這些信息。我為不能幫到她而感到遺憾。她卻一點兒也不灰心,反而鼓勵我:我們一定會找到那位大夫的。那之后過了沒幾天,她弟弟發(fā)瘋更厲害了。他甚至想用火燒掉姐姐的頭發(fā)。那時候郝醫(yī)生已經(jīng)盯上了他們(也許是姐姐先去找的他,鬼知道呢),他給了姐姐一種迷魂香,必要時就能制止住弟弟。郝醫(yī)生可不是什么好醫(yī)生,他對病人的治療就像喂他們海洛因一樣,使病人對他產(chǎn)生愈來愈深的依賴性,直到榨光病人最后一點錢為止??傊箩t(yī)生給她弟弟的自殺性治療算是有了點效果吧,弟弟的癥狀算是平穩(wěn)一些啦,可是姐姐又開始有了令人擔憂的情況。像是某一天突然發(fā)生的,比如狂風掃落鳥巢、群鳥一哄而散、鳥屎從天而降的某一件難以預料的事情,使她變得郁郁寡歡、沉默內向起來。她仿佛對有關弟弟的治療失去了信心。我一眼就能瞧出來她身上的變化。我說過我是真心想幫她的,于是就直接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搖著頭說沒什么。其實我才不信。不過我沒再追究下去,因為覺得沒意義了。該發(fā)生的總會發(fā)生,已經(jīng)發(fā)生的也就那樣了。那時我看著她,覺得她像個陌生人。她還是兩周前給我安慰鼓勵的那個女孩嗎?
不過我得承認我邁錯了一步路(我都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一步)。錯誤的根源在于人作為動物的劣根性,人的劣根性在于生殖力。我知道我根本就不該有想法。她有二十一還是二十二歲了吧?我女兒死的時候還比她大上兩三歲,按理說我是她的父輩,她就像是我的小孩。我是愚蠢到了何種程度才會犯這種錯誤。即便是把她幻想成我的女兒,來舒緩自己失去至親的痛苦,于情理上更是說不過去。我跟前妻長期不睦,根本原因就是她不喜歡跟我做愛,更準確地說,她根本不喜歡性。她傳統(tǒng)、保守、小氣、自負,對于性有著一種天生的禁忌和抵觸。我們的感情就是在那次我為了跟她做愛而給她下了春藥后徹底破裂。我趁她迷迷糊糊的時候干了她。后來她醒來,怒不可遏,大喊大叫,甚至想拿水果刀殺了我。她認為我是強奸,要起訴我,我覺得她十分可笑。其實她是對的,我確實強奸了我的妻子,可那又如何?她是學法律的,在法庭上我可贏不了她。雖然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了,可我從那以后就再沒碰過她。我們分了居,但沒離婚,她愛面子,不想離(實際上根本沒區(qū)別)。那時女兒才十多歲,她選擇跟我住在一塊,原因可能不是因為她更愛我,而是因為她比我更會煮飯。我有時會在畫畫時投入過多的精力而忘記了餐飲。她是想照顧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女兒從小就乖巧,懂事,雖然偶爾有點公主脾氣,膽子小,慢性子,遺傳了她母親的一點小氣,但她始終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女人。只是誰也沒想到她死得比我和她的母親還早。聽聞噩耗的那一刻我就像得了心臟病(我是說真的我能感覺得到)——直到現(xiàn)在,那個位置仍時不時地像老式錄音機每播完一張帶子那樣,咔嚓一聲把卡槽彈出來。
我給了女孩一份工作,我給她錢,我?guī)椭粌H僅是因為她令我想起女兒的緣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就有了一種死亡的預感,這個預感沒有期限,也許是明天,也許幾十年后??墒敲刻焖紩詣用俺鰜恚⒁龑е还摄と坏母杏X貫穿全身。我怕呀,我怕死。我不知道我會以什么樣的方式死去,死法有很多種,只是你多數(shù)情況下只能經(jīng)歷一種。來到蜂港住下后這種預感愈來愈強烈了。然而事實上我來這里是為了看醫(yī)生的。據(jù)說有一位神醫(yī)每過三年會經(jīng)過這個港口,他會免費為人們看病,而且,能夠治愈一切難病,當然我認為,其中也包括了心理方面的。這聽起來像傳說,但其實是真的。只是神醫(yī)出現(xiàn)的更具體的時間(月、日)無法確定。我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三個月,卻什么也沒見著。漸漸地我便失去了信心。就連蜂港一帶被治愈過的人們的親傳口述也無法使我重燃希望(即便它們已經(jīng)使我相信是真的)。我感覺到死亡的腳步正在慢慢逼近,一種悲哀感像海霧一樣籠罩住了整個身心。我確信自己會在不遠的將來離開這個世界。每天正午躺在海灘上,烈日灼透肌膚傳來的痛楚讓我醒來,同時我能看到自己的靈魂一天比一天變淡下去。那一天是何時呢?我每天都在重復地想。
陳老板回到自己的酒館時看到老婆正趴在柜臺上打瞌睡。酒館里很安靜,僅有的幾個人都沖他點頭微笑。他悄悄地繞到老婆后面,換了一張比爾·埃文斯的碟??~緲的三重奏使他感到有些口渴。他坐在老婆旁邊,她卻一直昏睡不醒。他產(chǎn)生了一種坐在大卡車后箱里的感覺(周圍都是行李、大部件的行李、鯨魚那么大的行李)。這時,他留意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在角落里,一個人喝著酒。陳老板認出來那是郝醫(yī)生,他的老同學兼好友。他在那兒干嘛?陳老板暗里觀察了一會(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偷窺熟人的著迷),終于忍不住從柜臺里走出去,打算跟郝醫(yī)生打個招呼。這次他在過道的時候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
他仔細一看,是一臺嶄新的吸塵器。還是自己前兩天網(wǎng)購的那臺。他不知道它怎么會被放在這里。
他放好吸塵器,走到郝醫(yī)生旁邊坐下。郝醫(yī)生朝他點點頭,嘴角上揚。
我早就看到你了,郝醫(yī)生說,就在你走進酒館的時候。
我不信,陳老板說,你肯定沒看到我。
沒騙你哦。
大騙子。為什么沒跟我打招呼?
因為你沒看見我啊。
酒館里又沒幾個人,我怎么會看不到你?
可是事實就是這樣。
哪有什么事實?
事實就是事實。
事實就是你沒跟我打招呼。
郝醫(yī)生搖了搖頭:事實不能用這樣的橘子(他的口音把“句子”咬成了“橘子”)來概括。
那該怎么說?
我來告訴你一個事實。郝醫(yī)生臉上閃過一絲異彩。說。 你也可以把它理解為一個故事。很有趣的故事。
從沒聽過你講故事。
嗯?
故事都是假的吧。事實跟故事可不是一回事。
因為我沒說過假話?
醫(yī)生怎能說假話?
我一直都在說假話,你不知道?
我聽過你的一些不好的傳聞。
那你信不信?
不信。陳老板笑了起來:老同學還信不過?我的胃病,就是你治好的嘛。
你覺得是我治好的?
難道不是?
你為什么不去找那位神醫(yī)治?
你說哪位?
神醫(yī)。蜂港三年一現(xiàn)的神醫(yī)。包治百病。
我從沒見過他。
你認為傳說是假的?
不是。陳老板思考了一下說:我只是覺得他沒有那么“真”。
什么意思?
我愿意相信關于神醫(yī)的傳說是真的。他真實存在,他不是上帝,也不是神仙,他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可他又是蒙著面紗的,神秘的,跟現(xiàn)實是有距離的,他不能解決平常人每天都能隨時遇見的病痛——我的意思是說,一旦他以這種姿態(tài)存在于世間,那么他就連世俗里的一個庸醫(yī)也比不上。因為庸醫(yī)至少能及時出現(xiàn)在病人身邊。
而且至少我也不算是庸醫(yī)。郝醫(yī)生說。
哈哈哈!陳老板大笑,沒錯。
有一點你說得沒錯,郝醫(yī)生說,神醫(yī)也是個普通人。而且……
而且什么?
他還是個有罪的人。他是個罪犯。
罪犯?
嗯。
你認識他?
談不上認識。郝醫(yī)生笑了一下,只是聽說。
你聽說什么了?
我聽說,這位神醫(yī)有兩個不同的人格。
你是說他精神分裂?
不是精神分裂。他好端端的,清醒得很。我指的是,他刻意地為自己制造了兩種不同的身份。一個是受人崇敬的神醫(yī),一個則是現(xiàn)實里的罪犯。
他為什么這樣做?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新奇吧。你想想,像我們這些人,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有一種身份;如果可以隨時在兩種不同身份之間轉換,不是可以體會到更多人生的樂趣么?
也許哦。陳老板在頭腦里想象出自己的另一種身份:在臺上唱大花臉的或者是在黑幫當頭頭的。在短暫的談話間隙里他使自己沉浸于這種富有戲劇性的幻想之中。接著他繼續(xù)他的問題:你說神醫(yī)的另一個身份是罪犯?
沒錯。
他犯了什么罪?
七宗罪。
什么?
傲慢、妒忌、暴怒、懶惰、貪婪、貪食,以及色欲。
是人都會犯的罪。
沒錯,是人都會犯??墒撬搅硕?。
什么是度?
度就是衡量你是罪人還是罪犯的標尺。每個人都是罪人,但不一定都是罪犯。超越了度,成了罪犯,就要受到現(xiàn)實里的刑罰制裁。
他犯了法?他有那么高明的醫(yī)術,怎么會干那種事?
有一把好劍不代表不會殺好人。相反的,還可能殺得更快。
你仔細跟我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以前蜂港這里,有個不學無術的庸醫(yī),專門對病人使用“麻醉療法”來圈錢——“麻醉療法”,你也知道嘛,就是相當于販毒的那種伎倆。病人們恨他啊,可是無可奈何。他也算是出名了,惡名昭彰的出名,那個英文叫什么來著,“諾托里奧斯”。而這位醫(yī)生自己呢,也坦然擔受著這個惡名,好像自然而然地、肩負著一份了不起的榮耀——
陳老板聽得直搖頭,但他并沒出聲。
郝醫(yī)生繼續(xù)說:偶然的一次機會吧,他獲得了一身非凡的醫(yī)術。這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醫(yī)術是本事又不是什么物件東西,怎么能想有就有?不過既然是故事,那我們只好繞過邏輯將就著聽下去。他像挖到金礦一樣擁有了好醫(yī)術,再也不是庸醫(yī)了,也不應該再做惡醫(yī)??墒撬植辉敢夥艞夁@個身份。換句話說,他習慣了,他迷戀于當前的身份。他覺得這個身份比起神醫(yī)來更舒服。另一方面,高明的醫(yī)術也不能浪費,白白放著不用啊。于是他制造了自己的另一個身份:每過三年,他就偽裝成神醫(yī)一次。
偽裝?
必須的呀。他就是讓人們相信這兩種身份分別是兩個人。大概是用了面具蒙著的吧。給他看過病的病人都沒見過他的真面目。
我可不信神醫(yī)是這樣的人。你這是陰謀論。
信不信都由你。一開始我就跟你說的是故事。郝醫(yī)生笑著呷了一口酒。
這時,酒館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高大的身影。他就站在那里,也不進去,像個幽靈,眼神惡狠狠地向郝醫(yī)生這邊看來。郝醫(yī)生把杯里的酒喝完,然后跟陳老板說:有人來找我了,先不忙跟你說。先走了。陳老板點頭說:那好下次見。他看著郝醫(yī)生朝著門口那個幽靈走去,走得很慢,但一步一步的,很有節(jié)奏感。比爾·埃文斯的鋼琴曲里不知怎的滲進來一陣鼓點。漸漸的,后來陳老板才看清站在門口那家伙就是那個經(jīng)常在海灘出沒的畫家。他們兩人在門口碰頭,交流了眼神后就肩并肩一塊走了。
蔣琰一瘸一拐地回到她所住的木棚。她輕輕推開門,接著就聽見了弟弟在小聲地哭泣。她忍痛走過去問弟弟怎么啦。弟弟邊哭邊說:有一個大壞人來過這里,我好心叫他上我的飛船玩,他不肯,還要搶走它。蔣琰幫他擦去眼淚,說:別哭啦,肚子餓了沒?弟弟點點頭。蔣琰從懷里摸出買來的面包,遞到弟弟手里。弟弟咬了幾口,突然把面包扔在地上。不好吃!他嚷嚷。我要吃螃蟹!蔣琰皺著眉頭瞪著弟弟看了一會,她覺得自己那里更加疼痛了。她忍不住呻吟了起來。弟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看到姐姐慢慢坐倒在地上,以為她又要變成馬讓自己騎上去,高興得拍手直叫。他挨過去,腿跨在姐姐的背上。別這樣!蔣琰推了弟弟一把,疼痛已經(jīng)使她意識有些模糊。她用手支起上身,喘著氣,努力想要驅散一種惡心反胃的感覺。姐姐你要拉尿嗎,弟弟說,用手指著姐姐褲頭那里,紅色的尿!看!姐姐拉紅色的尿咯!
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嚽瞄T聲。很小心地敲。弟弟露出驚恐的神色:大壞人又來了!他要搶走我的飛船!蔣琰沖弟弟噓了一聲:別說話(她小聲說)。她心里也很害怕。弟弟鉆進桌子底下,用一只塑料盆蓋住了頭部,屏住了呼吸。門外敲門聲又響了一會,最后終于沉寂下去。實際上那個門根本沒有鎖。那個人完全可以推開門進來,但是他沒有。他說了一句:是我。蔣琰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了,她喘息著說:你別進來。那人問:為什么?蔣琰感覺自己無法回答,于是她不說話了。那人說:你聽起來不太好。說完他就打開門走了進來??吹绞Y琰的那一刻他睜大了眼睛,他走上前去觀察她,很快他發(fā)現(xiàn)了血跡(這時蔣琰害羞得把臉藏進手掌里)。這是誰干的?他忍住不讓自己的嗓音發(fā)抖。蔣琰一動不動,也沒出聲。那人說:你得去看醫(yī)生。你流了好多血。蔣琰聽完后肩膀抖動了幾下,她緩緩把手從臉上移開,眼睛里不住地溢出淚水。她痛苦地說:我不去。那人想要繼續(xù)勸她,但她用更急促有力的語句打斷了那人:我死也不去!醫(yī)生都不是好東西!說完她就放聲大哭。
那人站起身來,咬著牙:原來是他干的。他感覺自己憤怒得汗毛直豎。接著他轉身就走。那人出門過了五分鐘左右,弟弟才從桌底下鉆出來,沖姐姐眨眨眼,問:壞人走了?蔣琰說:壞人偷走了我們的飛船啦。弟弟急得直搖頭:什么時候偷走的?蔣琰說:就在剛才,剛偷不久。你快跟上去追上他。姐姐有事不能走啦。弟弟說:壞人很厲害我打不過。蔣琰說:不用跟他打,你跟上去,壞人們會自己打起來的。到時候你趁他們不注意,把飛船偷回來。弟弟開心得直笑:這個方法準行!
三月四日午后我按照姐姐所說的跟蹤那個偷走我飛船的壞人,我沒花多久就跟上了他,他好像并沒發(fā)覺我。他像一頭發(fā)瘋的蒼蠅到處亂撞。他去了好多地方。最后他去了酒館,在門口那里停住了腳步。他在看著什么,他如同獵人一樣等待著獵物的反應。當時酒館的老板正在跟一個人(看上去很臉熟)聊天。他們倆大概是好朋友吧。他們告別前還禮貌地說了再見。酒館老板的那位朋友走到門口,跟那個壞人對了一下眼神。眼神里所包含的對話大概是這樣:你找我?是的。有什么事?借一步說話,這里不方便。那我們走吧。然后兩人一塊走了。他們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開始了他們的對話。那時我已經(jīng)隱約察覺到了他們兩人之間的敵對氣氛,相信他們自己也能感覺得到。結果他們沒聊了幾句就爭吵了起來。那壞人說:你強奸了她。醫(yī)生(這時我已經(jīng)想起來了,姐姐曾帶我去讓他看病)卻說沒有。他說沒有就沒有吧。那壞人大概是想把干過的壞事推卸到醫(yī)生身上。我對醫(yī)生印象不錯,他看起來不像壞人。醫(yī)生的回應理直氣壯,斬釘截鐵,這種人怎么會被懷疑呢?看來那個壞人是打錯了算盤。壞人看起來很生氣,他說:你還是早點認罪的好。這種程度的威脅根本不會讓一個好人妥協(xié)。醫(yī)生馬上搖頭拒絕了。于是壞人忍不住動手了。他們廝打在一起,場面十分激烈。我在十米外都能聽見骨裂的聲音。最后的結局令人悲傷:邪惡戰(zhàn)勝了正義。我看到醫(yī)生躺倒在地上,他的腦袋幾乎快被砸爛了,鮮血像打翻了油桶一樣滿地都是。他的喉嚨里每隔一秒就發(fā)出咔、咔的聲音,沒過多久就斷了氣。壞人也已經(jīng)遍體鱗傷,他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會,接著費力地從口袋里掏出煙來抽。他一根接著一根地抽,期間一直沒說一句話。他簡直像個瘋子。作為這里唯一的目擊者,我居然壓根忘了姐姐吩咐我偷走飛船這件事。直到后來警察來找他,我看見他露出那個開心的笑容的時候才猛然記起來。只是后來飛船怎么也找不到了。
責任編輯:遠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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