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李健 時間 : 2014-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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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撿到什么寶啦?”
馬法官剛從路邊的桃李樹下直起身來,就聽到一個氣促的聲音問他,那個聲音有點迫不及待,好像是在說你撿到了寶,見者有份。幸虧馬法官對這個聲音很熟悉,沒被突然冒出的人嚇到。他裝著不經(jīng)意的樣子返過頭,然后就看到背后站著的伍麻子。多年不見,伍麻子臉皮已皺得像一坨雞屎。
他鼓起勇氣,說:“沒撿什么。”
“沒撿什么?”伍麻子不信,“分明看到你躲躲藏藏,做賊一般。”伍麻子眼睛土蜂一樣蜇在馬法官身上,晃來晃去。馬法官很不自在。
在村子里,伍麻子不是族老,也不是村長,就連村民小組長也不是,但他說話比誰都靈。特別是一些重大事情上,比如修路啊,比如誰家鬧糾紛打官司啦之類,誰也不能撇開伍麻子,撇開了他,你就任何事也休想辦成,事與愿違,什么也休想辦成。
見到伍麻子,馬法官就記起讀小學的時候,他和幾個伙伴在伍麻子屋門口玩耍,伍麻子家正在煮板栗燉雞,聞到香味,馬法官就直掉口水。山邊邊上,馬法官家有兩棵板栗樹,既便年成再差,每年至少也要打兩擔板栗。板栗外殼全是毛刺,容易刺傷人。只要打板栗,馬法官就戴上皮手套,歡喜地跟在爺老子**后面,幫忙。打完了,爺老子就把帶殼的毛板栗一擔一擔挑回家,馬法官守在板栗樹下,趁機用石頭將刺殼砸爛,偷吃幾顆。平常盡管帶殼的毛板栗堆滿半邊屋子,爺老子下了鎖,馬法官是偷吃不到的。待到起價,馬大爺就全把刺殼除掉,挑到集市上去賣。當然,每一年馬大爺都少不了給伍麻子留一袋板栗送去,自己舍不得吃,更別提板栗燉雞了。馬法官和伙伴們邊玩邊想,這板栗是我家爺老子送的,說不定伍麻子看到了會叫他吃板栗燉雞。心里有了期待,馬法官就賴在伍麻子家門口不走,伸長半顆腦袋在門邊張望,不料,伍麻子把一支啃得干干凈凈的雞骨頭扔出來,正好砸中馬法官額角,血頓時就冒了出來。馬法官趕緊用手壓住血眼,縮回家。
自此,馬法官就不喜歡伍麻子,有點討厭還有恨的意思在內(nèi)。但他看到爺老子平常與伍麻子走得近,也就順著伍麻子,不敢得罪他。得罪他就是得罪爺老子。想到這些,馬法官低著眼攤開雙手說:“真沒撿什么。”
他聲音細到只有蚊蠅聽得到。
當想到自己的工作還需要伍麻子費力時,猶豫一會,馬法官又乖巧地問:“伍伯爺,這么早起來干什么呀?”
“跑跑步,活動活動筋骨,鍛煉身體。”伍麻子說。
農(nóng)民天天有活,天天在活動筋骨,犯得著這樣正兒八經(jīng)的鍛煉?馬法官說:“伍伯爺,鍛煉是城里人的事,你變城里人啦。”
“老侄,你看我像城里人么?”伍麻子得意說。他家的地根本用不著他勞動,只要一到季節(jié),鄉(xiāng)親們就搶著幫他做了。他平日坐在家里不動都呼吸不均勻,運動后就愈加胸脯起伏不止,像前生是貓投的胎。他說近年來身體老和他做對,如果不鍛煉一下,身上會生起蛆來。說話神氣好像他呼吸新鮮空氣(新鮮空氣城里當寶),比城里人還牛皮幾分。
馬法官讀書時節(jié),馬大爺就立勢,多次找過伍麻子,打預防針,說是你老侄法官寶畢業(yè)你可要幫全忙啊,我做牛做馬報答你。伍麻子打聲哈哈,到時再說,到時再說。
馬大爺以為伍麻子答應了他,就安慰兒子說:“只管把書讀好,工作事就找村里的伍麻子幫忙。”伍麻子兒子在縣里當縣長。平素馬大爺和伍麻子攏得近,不信伍麻子不幫。
馬大爺喜歡看包青天,只要是關(guān)于包青天的電視連續(xù)劇,他每天追著看,隨著劇情一時悲一時喜。對于包青天,民間傳說有無數(shù)的版本,看著電視,好像包青天的形象就得到印證,定格成頂天立地的一個男人,有眼睛,有鼻子。馬大爺最大的愿望是兒子能做法官,像包青天一樣為人間主持正道,做出一番事業(yè),所以在兒子出生后就取了這個很直截的名字。
馬大爺靠種地謀生,從不會做點小買賣增加收入,他拿不出更多的錢為兒子打點鋪路。他有的只是力氣。因此馬大爺拼死拼命的找土地要收成,咬著牙根送兒子讀書,兒子每以優(yōu)異成績升一級,他就渾身來勁,鼓勵說:“法官寶,爭氣呀。”
“會的,爺老子,你放心,我會努力。”馬法官憋足勁說。
馬法官的確很爭氣,他把別人玩的時間全放在學習上,課外活動也極少參加。他不負所望考上了大學,讀的也是法學專業(yè),這在村里是不多的。馬法官上大學時,父親還在村里特意辦了一桌酒席,以示慶賀。村里人都高興,就如是自家孩子考上了,說馬大爺風水轉(zhuǎn)旺,定要把祖墳培高點,看來法官寶是個可造之材,說不準日后蓋過伍縣長呢。
做過酒宴,客人喝酒留下的殘羹氣味,還在滿屋飄蕩,馬大爺帶上鋤頭簸箕,拉上兒子就走。與父親相處這么久,馬法官還是首次看到他的急迫相。馬法官不知他要做什么,亦步亦趨跟在后面。走了好長一段路,馬法官才弄明白原來是朝祖墳的方向。這天陽光明媚,萬物生發(fā),田垅里到處聽到潺潺的流水聲。盡管水還有點寒冷,但吆喝黃牛整趕水田的,打起赤腳在水田邊修田塍的,大有人在。
找到自家墳地。馬大爺父子倆就忙活開了。先是燒香紙,祭念一番,然后清除雜草,父子在遠處荒地取來泥土草皮,小心地培在墳墓上,直到把古舊墳墓堆成一座高高大大的山峰。
收工走在路上,父子倆暮色中回頭張望,看到高高的土堆上仿佛真有靈驗正在冉冉升起。
如今,馬法官大學畢業(yè)回到家里,心里很犯愁。同學們談未來談理想,他畢業(yè)卻找不到工作,回家又不會種田地,未來真的不敢想象。家里除了一個老得掉牙的父親,沒別的親人。茫然無助的他做夢也想擁有一件寶物,換回一個適合的工作,除此之外,他別無所求??蓧粝霘w夢想,不等于現(xiàn)實。
兒子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馬大爺卻不知如何才能安排好兒子工作,又沒別的門路。所幸馬大爺是個有準備的人,兒子一讀書,他好像就知要求伍麻子似的,送板栗,送新鮮田魚,有了好吃的就送,自家舍不得吃。他打定主意,一個筋斗栽在伍麻子懷里,賴著他,惟有他能幫得到啊。可現(xiàn)如今馬法官真畢了業(yè),馬大爺再去找伍麻子,伍麻子唾沫噴泉一樣,說,難,鐵桶一般難入。同喝一口井水長大的人,如果幫得上,不幫你,我?guī)驼l去?其實難不難只有伍麻子心里清楚,來求兒子的人也不是他馬法官一個人,不都解決了?包括一些鎮(zhèn)長、局長,很多事情都是兒子這個當縣長的一句話而已。他說并不在乎你送了什么,送禮的人多了去了。你馬大爺送的禮折成錢還不如人家一條煙或一瓶酒。馬大爺益加窘迫,他說志木葉子包鹽,是一片心意,禮輕情義重,你伍麻子莫嫌棄啊,你兒子沒當縣長時節(jié)大家彼此一樣的啊。他只想著逮到機會多和伍麻子親近,感情在于平日積累。
任憑馬大爺巴結(jié),好話說了一籮筐,伍麻子就是不上路。
你這個一生下來就頂著個法官帽子的人,還要來求我不成?甚至伍麻子還在背地里笑過,馬家的先祖葬地風水不好,沒有后勁,眼睜睜的一個人才出不來,把墳壘得再高也沒屁用。
伍麻子心里的這些齷齪,馬大爺自然蒙在鼓里,馬法官也不懂。馬大爺這么努力巴結(jié)他,就是指望在關(guān)鍵時刻伍麻子幫他一把啊。雖然馬法官自小就對伍麻子印象不好,但大學一畢業(yè),就真印證了畢業(yè)即失業(yè)這句話。馬法官找老師同學,跑要用人的單位,有縫隙就鉆,沒任何結(jié)果。他想早知這樣當初還不如不讀書的好,用這一大把的時間,至少可以學會種地。在四處碰壁后,馬法官還是被馬大爺拉著去找了伍麻子。
那是一個傍晚時分,還有小半夕陽殘留在墻壁。墻壁就像被柿子水浸泡,發(fā)出淡淡的橙紅。伍麻子用一個木盆打了水在屋外水泥坪里洗腳。馬大爺看到伍麻子腳晾在盆沿上,水珠子雨一樣一顆一顆掉落,旁邊凳子上擱著一塊擦腳布。馬大爺馬上抓起擦腳布,說:“老伍,來,我給你擦一擦。”
看著馬大爺把伍麻子的腳放到自己膝上,一點點擦拭,就像他在擦一件心愛的裝飾品,生怕弄壞了似的,馬法官真恨不得把那雙腳給剁了,憑什么?有個縣長兒子,就得把你當爺啊。馬法官極力控制住自己想拉爺老子走的沖動。
伍麻子閉目享受,一邊還說:“老馬啊,你洗腳蠻在行啊,城里洗腳行里也沒你手藝好啦。”
洗完腳,馬大爺吩咐兒子,說:“法官寶,別站著發(fā)愣,去把洗腳水倒了呀。”
“噯!”馬法官聽到父親叫他,猶豫一下,緩過神來,走過去端起洗腳水。端在手里,他發(fā)現(xiàn)木盆就如一座山一般沉,一不小心,木盆竟掙脫掉落在地,滾到了墻角,水長了腳一樣滿地亂竄。
馬大爺尷尬地站在一旁,臉一下蒼白,狠罵兒子:“沒出息的。”他擔心出這樣的漏子,恐怕是求門無望了。
為了他的事,讓爺老子這么操心費力,自己卻這樣不爭,馬法官很難過??吹今R法官難過的神情,馬大爺比兒子更加急,但他經(jīng)見的多,裝著淡漠的樣子說:“法官寶,你已努力了,怪只怪做爺?shù)臎]本事,如果你是生在伍麻子家就不用著愁了。”
想起這些,馬法官有些緊張地看著伍麻子,一邊心里想著:“夜路走多了,總要碰到鬼,沒想到今天就碰到了這家伙。”
盡管他不喜歡伍麻子,但伍麻子是要求的人,他也想像父親一般裝矮,順著伍麻子,可臨邊做起來,卻沒想這么難,總感別別扭扭的。
伍麻子起早床慣了,起來了就喜歡在村里村外溜,跑步,做運動。他運動起來手腳僵硬,一下就可看出他的病態(tài)。伍麻子意外遇到馬法官,一怔,這小子出落得人模狗樣,卻是有些落魄,活該。
伍麻子四處瞅了瞅,也沒什么可疑的地方,便將信將疑走了。
馬法官竊喜,巴不得他早走。
這次馬法官是真的得了寶了。
馬法官不經(jīng)意在路邊上發(fā)現(xiàn)三枚果子,果上生滿毛茸茸的剌。他以為是金櫻子,沒在意。細一看,不是的,這果子和金櫻子有些相像,但絕對不是金櫻子,金櫻子還沒到結(jié)果的季節(jié)。不遠處,有幾棵矮小的金櫻子樹開滿白花。那果子樹孤單單,就生在毫不起眼的草地上,像一棵千年矮,永遠長不大,長不高。它旁邊全是一些高大的桃李樹,桃李樹上的葉子枯黃,沒見到一個果子,或許是早過果子的季節(jié)。
昨天從這里路過沒有發(fā)現(xiàn)這果子,隔一夜卻讓他碰到了,這不是天意么。馬法官饒有興致蹲在樹邊,仔細觀察,想弄明白怎么突然憑空多出了這么一棵異怪的樹。果子和樹葉的顏色一樣,綠茶色,就像燈籠草上掛著的三枚燈籠果。那樹小小的,寄生在那里,幾乎遭桃李樹悉數(shù)覆蓋,稍不留意,很容易讓人忽略。馬法官從沒見過這果子,估且就叫無名果得了。
蹲在那果樹旁邊,馬法官的思緒拓展,非常闊大無沿。他放眼看天,天就在他的視域里,他的視域有多大,天也就多大。
他摘了一枚果子,在手里惦量著。面對這陌生的果物,他有些懼怕,但暝暝之中好像有神助似的,他放進嘴里咬了一口,開始感覺有些澀,幾秒鐘后,微涼,遍體生津。他站起來活動一下筋骨,出了一身微汗,竟感全身舒服極了。過去因為坐電腦多了,頸部肩周酸痛麻木的感覺盡失,神清氣爽。
原來這果子有治病的功效,這不是仙果么,真真得到了寶了。
馬法官大喜。那果子遭他咬了一口,水汪汪的,齒痕隱沒其間。既然是寶物,他生怕糟蹋了,剩下的不敢吃了,他用衛(wèi)生紙包好,接著又把另兩個也悉數(shù)摘了包好,小心揣在懷里。
馬法官是昨天從城里回來的,落屋時斷黑了。他父親馬大爺坐在竹椅子里嗯啊呀呀,馬法官把手里提的水果禮品丟在一邊,趕緊跑過去,問:“爺老子,你這是怎么了?”
“沒大礙,就是腰腿有點硬,年紀去了,不行了羅。” 馬大爺身邊擱著一把鋤頭,鋤頭沾著新鮮的泥巴,泥巴里汪著水。看樣式他剛從地里下來。
“爺老子啊,不知說過多少次啦,地里活多,干不了就別蠻干,你老人家只要幫我守著家就成了。”馬法官說道。
馬大爺沒敢說,其實他是幫伍麻子挖土去了,伍麻子的土全挖完了,自家的地還沒動。但他知道兒子不喜歡自己去討好伍麻子,過份了。但是不討好行嗎?家里又拿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去送禮,只能出賣這點不值錢的力氣了。馬大爺不說,其實馬法官也知道,因為他回家的路上路過了自家的地,一點動靜都沒有,而村上能夠讓父親這樣賣力的只有伍麻子。
晚上睡覺時,馬法官失眠了。雖是睡在慣常住的房間。但房間鮮于打掃,墻壁上粉刷的白石灰剝落得東一塊西一片,透著沒人居住的潮濕的霉味,聞著很難受,不太習慣了。父親年老,腿腳不靈便,終日往返的就是廚房和睡房,別的與他日常生活起居聯(lián)系不多的房間就極少光臨了。馬法官一踏進他昔日的房子里,森森的冷氣就撲面而來,床上被子也像泡了水,一晚上也睡不暖和,粘粘的,怪不舒服。所以,他失眠了。他好奇怪,這是自己的家,過去一倒床就酣然入睡的地方,現(xiàn)在怎么會生出這樣怪怪的感覺來呢。是不是在外面讀書久了,過慣了聲色犬馬的城市生活,與家生分了啊。這想法一旦冒出來,馬法官嚇了一跳,就像小時候吃的壇子酸辣菜變質(zhì)變味,這是太不應該了啊。家,就是根。外面城市鬧熱,與這僻壤蝸居的鄉(xiāng)村比,雖是天地之別,但不是屬于他的所有,往后像父親一樣年紀了,他終歸是要落葉歸根的。
父親就他這一個兒子。他理應在身邊盡孝,服侍他??墒?,他那父親讀過幾年書,明大體,說鳥長大了不飛,還叫鳥么。是男人就要活出男人的味,爭個出息。馬法官在外頭一想起父親的話,就渾身來勁,覺得眼前陽光匝地。這次他報考了縣里政法系統(tǒng)公務員考試,弄了個前三名,就暗自有些高興。他想把這一喜訊告知父親,也讓他樂一把。
馬法官一夜失眠。本來是來這田野的深處散步的,所以有些漫不經(jīng)心。雖然此刻撿到了無名果,但欣喜過后,便又顯得有些懶散了。冷淡的晨風在馬法官耳邊輕輕吹拂,如繾綣一起的女人呼吸,有點發(fā)癢。
昨天和父親天上地下聊天至深夜,當然,馬法官也說了自己考上了公務員的事,馬大爺很歡喜,不過最后還是說道:“明天還是去伍麻子家一趟吧,如果縣長能夠說一句話,那事情就十拿九穩(wěn)了!” 當時馬法官就表示了反對,但在父親的勸說下,再聯(lián)想到自己這些日子的遭遇,便也沒有再堅持,只是提出先由父親去和伍麻子說,如果有希望說動伍麻子,他再和父親一起去。
開始泛白的天空上,星星閃爍。馬法官依稀看到了父親的身影。
他父親馬大爺雞一打鳴,就睡不著,還有早起上茅廁的習慣。像里急后重一樣,在茅廁里蹲就是半個時辰。晨曦中,馬法官看到父親從茅廁里出來,手捧著肚子,臉爛成了一條苦瓜。痛苦折磨的形狀,馬法官感同身受。他慌忙把父親扶躺在屋前草坪邊的竹椅上。馬大爺掏出隨身攜帶的去痛片,寬兒子的心說:“老胃病了,無妨的,緩過一陣就好了。”
見到去痛片,馬法官猛然記起那果子。父親的老胃病,不定時發(fā)作,遍請郎中,久治不愈,已成痼疾,興許也有效果。他把吃剩的那枚殘果放進馬大爺嘴里。那果子馬大爺也沒見過,怕是有毒果,鬧人,他很猶豫。馬法官用自己已經(jīng)試驗的效果說服馬大爺。馬大爺將信將疑嚼著,一點一點試著往肚里咽。
不一會,馬大爺感到胃部轟隆一聲,似有堅冰破裂。一股暖氣從腳底往上竄,直沖頭頂,其勁厚實綿長,源源不絕。馬大爺昏昏入睡。任由兒子千呼萬喚,也沒反應。馬法官著急死了,萬一是毒果呢,有害呢。但看著父親臉色紅潤漸漸像天空一樣明朗,便在一邊守護,充滿惶恐和期待。
看著父親,馬法官很內(nèi)疚。父親費盡艱辛將他拉扯大,并供養(yǎng)他上學。他自認為考上大學為祖宗爭氣,報效祖國,大展鴻圖,沒想?yún)s找不到工作。他攤開左手細細看著,看相的人說手掌中有一條事業(yè)線,馬法官看到他的事業(yè)線一直通到指根,一無阻礙,他想說不定會有轉(zhuǎn)機的。老師同學朋友,只要找得著的他就找,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他們說你認了吧,這是命,你沒聽說如今上海就有一些博士生畢業(yè)找不到事,去殯儀館應聘么,何況大學生呢。
馬法官這些思緒正蓬勃延伸的時候,馬大爺打了個哈欠,從椅子上起來了,連聲說:“仙果,真真的仙果。”馬大爺不但胃病盡除,還面目精神飽滿,人也見得年輕幾歲。
“仙果,真真的仙果。”馬法官也非常地激動。
馬大爺身體好了,動作也便利索了,隨便對付了點早餐,便出了門。
伍麻子家在村北,水泥路修到了他家門口,還有專門的車庫。和村上其他地方雞腸子似的黃土路和低矮的瓦屋相比,伍麻子家是三層樓仿佛地道的城市建筑,地板磚,墻壁磚,水泥吊燈像是不用電費一般亮通宵,那鮮亮簡直就是一只鶴子立在雞群里。還有,伍麻子抽的煙也不同,全是清一色的軟盒芙蓉王,六十元一包,與馬大爺抽的旱煙比,一包就夠他抽一年。過去伍麻子也和馬大爺一樣抽旱煙,自從兒子當了縣長,就改抽芙蓉王了,伍縣長說家里煙多了,收久怕生霉,每次開車回家都要捎帶一些煙酒。馬大爺就想如果法官有這樣的出息,該多好啊。他甚至想象著兒子馬法官真的當上法官,別人求他辦事,送煙送酒的滋味。他內(nèi)心也并不是要和伍麻子攀比高低,只圖兒子既然考上了,就應有個出息,努力也就沒白忙,讓盼頭有個著落。如果兒子真的當了法官,他就要告訴他能幫人處且?guī)腿?給人方便就是給自己方便。
馬大爺走進伍麻子家,伍麻子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逗貓。他把一個彩球不停地拋,那貓就不停地竄跳,接球。貓用力過猛,收不住勢,身子滑了好長一段,把球撞飛直往門口的馬大爺而來。馬大爺一伸手抓著球,把玩著。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憑馬大爺僵硬的身手,怎么輕易就捉到球呢。伍麻子仿佛看到從西邊出來的太陽,打量他在馬大爺身上的發(fā)現(xiàn)。
伍麻子一身的養(yǎng)身病。先是犯哮喘,他害怕,遍尋郎中,打針吃藥,無論西藥中藥都是一大包扛回家。反正有縣長兒子做后盾,買藥幾乎沒用過錢,只要去過他家的人,都知道他,他扛回家的藥幾乎可以開個藥鋪了。梅山縣內(nèi)稍有名氣的郎中,都認得伍麻子。盡管他這么積極尋醫(yī)問藥,病卻一點起色也沒,好像病入膏肓,難起沉疴。他讀過三句半書,就自己找來一些醫(yī)書,看,鉆研自己病情,自己給自己開處方,西藥英文不會寫,他就開中藥單子,君臣佐使,相生相克,他講起來條條是道,連那些醫(yī)生也不得不佩服他,說久病成良醫(yī),伍麻子算半個郎中了啊。伍麻子以為是醫(yī)生表揚他靈性,愈加起勁。結(jié)果,由于藥吃多吃雜,沒對路,損壞了肝功能,搞成肝腹水。
馬大爺就曾多次勸說:老伍,郎中不可自病,你別把自己當郎中搞啊,沒好處的。伍麻子卻不承認是亂投藥的錯,回道:馬老弟,你也是讀過書的人,你那書啊,算是白讀了。每當這個時候,馬大爺就不自在,自己白讀那是事實,沒錯,如果兒子白讀那就比要了他命還難堪。眾所周知,村里就兩個大學生,伍縣長的大學是推薦的,他兒子馬法官卻是憑自己本事真刀真槍拼殺出來的啊。這可是他馬大爺一生的驕傲。
伍麻子奇怪地問道:“老馬,你在哪搞到了靈丹妙藥?”
“還真讓你猜著啦。”馬大爺把他兒子馬法官不經(jīng)意拾到無名果的事添油加醋吹了一通。伍麻子將信將疑,這么久的陳年痼疾,說好就好了?但他看馬大爺氣色,的確又像沒病,加上馬大爺病愈后矯健的身手,也由不得他不相信。
伍麻子拿出一盒芙蓉王,塞到馬大爺手里,說:“好抽著呢,不沖。”
“不了,我還是抽我自己的旱煙更習慣。”馬大爺不接。他抽旱煙慣了,不想換,再說即便芙蓉王好抽,不沖,萬一抽上癮了,不再想抽旱煙,怎么辦呢,每天芙蓉王,他是絕對消受不起的,會折陽壽。
伍麻子想了想,覺得說得也是在理,便沒有硬塞,一**坐回沙發(fā)上,順手抽出一根點著了,然后說道:“說吧!有什么事情?”
伍麻子沒有喊坐下,馬大爺也不敢坐下,便站著說道:“是啊,我那兒子馬法官,讀書還爭氣,就愁沒個正式單位,現(xiàn)在考上公務員,想煩請你老幫忙。”
“行,我會和我們家縣長說的。”這次,沒想伍麻子竟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
好事連連,看來馬法官好運氣來啦。馬大爺心情愈加愉悅。
伍麻子的聲音又馬上響起來,道:“你要法官帶上無名果來找我,讓我也見識下無名果,看有沒有你說的那么神奇?”
得到伍麻子的承諾,馬大爺腳步就像突然卸掉重負似的輕快,很快便把馬法官和無名果一起帶了過來。
見到伍麻子,馬大爺恭恭敬敬遞上無名果。伍麻子接了后仔細研究了一會,便把它放在桌角上,然后轉(zhuǎn)過頭對馬大爺說道:“老馬啊,你崽蠻精神呢。”
“托您老人家福,現(xiàn)在我家法官寶公務員考試,得了個第三名,請你幫忙。”馬大爺說話打底邊去。照馬大爺想,過去馬法官大學畢業(yè)安排工作難度大,現(xiàn)在考取了公務員,名正言順,這個忙應是沒問題了。
馬大爺和伍麻子套近乎的同時,馬法官站在房子里卻渾身不自在,滿臉堆著假笑,煩惱就像一只瓢蟲在全身各個器官爬來爬去。一條五公分長的百足蜈蚣在墻根下追趕一只瓢蟲。蜈蚣跑起來像飛一樣,逮著瓢蟲一下就鉆入了地穴里。
“伍伯爺,這次可真得麻煩你老人家啦,侄子的前途都是你老的一句話了,往后我會好好報答你老人家的啊。”馬法官說。
在來伍麻子家路上,馬大爺就囑咐了:“法官寶呀,現(xiàn)在我們是去求人家,要把自己放低下啊,你那高華的樣子誰看了也反感的啊。”
“嗯,會的。”馬法官嘴里滿口答應,心上卻想,現(xiàn)在我有了無名果,加上我考試也過了關(guān),只是為了穩(wěn)妥起見,才去找他,卻未必全是我去求他伍麻子,伍麻子不就是有個縣長兒子么,至少也算交換啊,各取所需。我又沒要他白幫。所以,馬法官心安理得,想要挺起脊梁站起來,但一到伍麻子家里,看到父親低頭哈腰向伍麻子懇求的樣子,這脊梁怎么也挺不來了,只覺得渾身發(fā)癢,手腳都不知道如何擺放。
“你崽讀書是發(fā)了狠,是一件值得祝賀的大好事,后生可畏啊,不過這個名字稍微有點問題啊。”伍麻子取出一支芙蓉王裝在嘴上,點燃,長長地吐出一個煙圈后,慢慢地說道。
“名字有問題?”馬大爺小心說,像做錯事的小孩。
“當然,馬法官,八字都沒一撇,崽沒生就預先取了這個名字,一聽就讓人好生反感。”伍麻子依然是慢慢的語調(diào)。
“你想啊!假如你在法院,你還不是真正的法官,但別人一喊你名字就是法官,很容易引起誤會的。”頓了頓,伍麻子又說道:“人家真正的法官會怎么想呢?”
“啊喲,原來這樣,”馬大爺頓悟到了問題的嚴重,慌忙說:“老伍,您說怎么辦呢?”
“改個名字吧。”伍麻子說。
“這個……這個……”馬大爺喃喃說不出話來。
馬大爺還想說什么,馬法官拖著父親走出了伍麻子家門。邊走馬大爺邊不情愿說:“崽啊,改吧。”
“不改,偏不改。”馬法官憤憤說。“這關(guān)名字什么事,他那是在裝蒜。”
“不改,你就白考了啊。”馬大爺憂慮。這個時候,大家都伸長手,競爭這么激烈,會輪到你么?
“這是公務員考試,是很嚴肅的,相信沒問題。”馬法官安慰父親。他心里也確實是這么想的,本來過來找伍麻子就是想要多加一道保險而已。公務員考試就是過三關(guān),分數(shù)沒問題,就只剩體檢和政審,他自信這三關(guān)都是沒問題的,一個月前他就做了一次全身體格檢查,一切正常,至于政審,祖宗三代無任何歷史遺留問題。
聽兒子這么底氣十足,馬大爺就不再堅持,他也覺得改名字,做人未免做得太矮了,太沒骨頭了。但他臉上皺紋擠得更緊了。其時,伍麻子正在砌一條圍墻,他說喜歡安靜,村里的雞狗畜生時常打擾,搞得心里煩躁,他想砌起圍墻把它們一律擋在外面。聽說伍麻子要砌圍墻,村里去幫工的人多了。馬大爺想目前正有事求著伍麻子,別人都去了,自己不去怕不好意思吧。他交待兒子:“法官寶,你照管好雞養(yǎng)生啊。”
“人家又沒叫你,你趁熱鬧啊。”馬法官正在看書,頭也沒抬說。每天沒事他閑著就看書消遣,他總想著他的讀書會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蠢寶啊,人家沒叫才更要去啊。”馬大爺邊說邊帶上工具走了。
不料,到了中午,就有村人來喊馬法官:“快去啊,馬大爺出事了,這樣一把年紀搞成那樣,何得了啊。”馬法官一聽,放下書,朝伍麻子家一路飛奔。
天遠,馬法官就看到伍麻子家附近的一堵斷墻邊圍著一堆子人。他們見馬法官來了,紛紛讓開一條路。馬大爺臉部手腳到處是血,口里卻說:“沒事的,沒事的。”
原來是伍麻子請的泥工圖省事,基腳沒打穩(wěn)就砌圍墻,結(jié)果垮塌壓著了正在攪泥漿的馬大爺,待馬大爺發(fā)現(xiàn)征兆,已遲,磚瓦一骨碌滾下來,腿骨折了。馬法官記起無名果,悉數(shù)交給了伍麻子,既然給了人家,現(xiàn)在怎么好意思去要回來呢。馬法官想也不想,背上爹往醫(yī)院飛跑。一路邊跑邊問:“爺老子,你疼不?”
“不疼!”
“爺老子,你疼不?”馬法官反復問,他生怕爹睡著了。
“不疼!”
馬大爺住了幾天院,花掉了幾千元醫(yī)藥費,留下了一身的傷痕。馬法官說:“爹,你是給伍麻子幫工才受的傷,這醫(yī)藥費他會報的吧。”
“你好意思說么,人家又沒邀你。”
馬法官就不做聲了。
月底,公務員錄取結(jié)果公布,馬法官體檢不合格,說是乙肝。聽到這消息,馬法官百思不得其解,恍惚全身憋起的勁力一下就泄了個精光,全身都軟了。馬法官覺得天旋轉(zhuǎn)起來,眼睜睜看到一些不明方向的東西紛紛往他逼近,他伸出雙手不知朝哪抵擋,就像一個一敗涂地的士兵。
馬大爺心痛地看著兒子,說:“沒什么大不了的,跟我重新學種地吧,沒看我種一生的地,不也過來了么。”
還能怎么樣呢,馬法官就跟父親一同下地,干活馬法官力氣十足,可不得法,干著干著,想起自己命運,就憋悶得慌,他禁不住一**蹲在地上。他想砍人,但又找不到對象,剁伍麻子么,伍麻子只是不幫他,似乎夠不著那一步。他形狀不安,馬法官就像一棵茁壯成長的植物,突然遭遇打擊,一日一日枯萎。他感到再也找不到茁壯起來的出路。他后悔不該把他的寶物無名果由父親送給了伍麻子,如今事也沒辦成,白白丟失了無名果,如果無名果還在,他是可以用來去找人做交換的啊,不信擁有這么神奇的寶物,滿世界會找不到一個交換的人。想起就心痛,就懊悔,他口里不時叫道:“無名果,無名果。”
明知兒子要出事了,馬大爺卻想不到辦法解救,無助地著急。
……
陽光暖人,伍麻子在村街上慢悠悠溜達。馬法官不知從哪個轉(zhuǎn)角突然蹦了出來,把嘴巴碰到伍麻子耳朵邊,神秘兮兮說:“你吃無名果么,治百病成仙的啊。”
“去!去!”伍麻子推開他。
伍麻子看著他那傻樣,有些發(fā)笑。他討厭馬法官。這小子一看就知不是做法官的料,生下來時,他父親卻做夢給他起了一個這樣的荒唐名字,仿佛特地跟他家較勁。伍麻子聽到村人都叫他“法官,法官”,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兒子是名符其實的縣長,是這方圍數(shù)十里唯一出的一個縣長,這樣一來,以假亂真,豈不是把他的兒子縣長叫矮了?不知情的外人聽起來,仿佛縣長也是摻了水份樣的。
伍麻子可不允許隨便抵毀他。十成的黃金兌一成假就掉色了。
伍麻子和村上人說,法官寶讀書讀猛了。
村莊上,到處是忙活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馬法官袋子鼓鼓的,見到他們就伸出手,送出去的樣子,說:“吃果子,吃果子啊,治病的神藥呢。有病治病,無病養(yǎng)身。” 他那摸樣,好像他真的擁有許多無名果,很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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