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南宮浩 時間 : 2014-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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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院子沒有名字,它毗鄰一個小小的菜市場。幾乎每一個在紅花機(jī)場工作過的人都到這里吃過飯,大家只要一說“到菜市場吃飯去”。便知道是說這個院子。 院子里都是水泥地,沒有一寸泥土,也沒有一棵樹。五家飯店,一家挨著一家。店子都不大,小的能擺四五張桌子,最大的也不過能擺七八張桌子。因為毗鄰民航住宿區(qū),所以來吃飯的基本上都是機(jī)場的職工或家屬,偶爾也會有個把迷了路的旅客轉(zhuǎn)到這個院子里挨一刀宰,不過這種情況很少。大家基本都是做熟客生意,靠著價廉味美招徠生意。 頭一家店叫福源酒家,老板姓趙。這家店原是他在安檢站工作的表弟開的,請他過來幫忙。后來表弟工作太忙,便轉(zhuǎn)讓給他了。明話是這么說,但很多人懷疑幕后的老板還是他表弟。因為機(jī)場里規(guī)定:正式職工不得有第二職業(yè)。所以職工做生意,很多都是打著親戚的牌子經(jīng)營。 趙老板是個沙碼子(老長沙人),個子不高,干瘦,瞇瞇眼,一看就是江湖上飄了很多年的老口子。他只抽“希爾頓”牌的香煙。這種煙味道嗆人,只有煙癮極大的人才能消受。我有回問他煙癮怎么這么重。他笑笑說:“不是我癮大,實(shí)在是給客人開煙開不起,兩包精白沙一中午就開完了。后來我開希爾頓,客人都不接。太燥了,冇人抽得慣。”說完了哈哈一笑,頗得意自己的小伎倆。 趙老板還有一個絕活,單手掂重。大東西如西瓜,他只要拿手一托,便報“九斤三兩”,誤差不會超過一兩。小物件如鯽魚,不用摔,食指扣住魚下巴,往上一提,“一斤一兩。”誤差不超過五錢。他很樂于在人前表演這一手,柜臺里自備了彈簧秤,供看客驗算。所以院子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這本事,菜市場的人賣東西給他也不敢玩什么花樣。 小飯店里無非幾類人:老板(管接客、結(jié)賬)、大師傅(掌勺)、配菜師傅(給大師傅打下手,通常也是大師傅的徒弟),洗碗妹(通常兼做傳菜員)。除了老板,其他一概稱為“做事的”,這是通例。而趙老板不這么喊,他稱“做事的”為“員工”,并自稱“大堂經(jīng)理”,儼然大型酒店的編制。當(dāng)時“員工”這個稱呼剛剛興起,運(yùn)用在雞屎大的小飯鋪里,顯得非常幽默。我蠻欣賞趙老板的口才,包括他幾近下流的幽默。我甚至認(rèn)為,只有下流的語言才是最貼近人民生活的。比如他最喜歡念幾句稀下的順口溜,什么“生意淡薄,不如賭博;賭博不贏,不如賣淫”。還有“賭一賭,博一博,單車變摩托,摩托變奧拓……”都是為院子里的老板和“員工們”喜聞樂見的。 隔壁的錢老板飯量極大,嫌小碗裝飯麻煩,平素喜歡用大碗裝飯。趙老板一看見錢老板端個大菜碗,就要笑話他:“我講你是筒卵,你吃飯背菜碗。我喊你放噠,你講你背慣噠!” 店里做事的聽了都笑,錢老板也邊吃邊笑,反駁道:“你才是一筒卵呢!” 錢老板的店叫長祿酒家,他是本地紅花鎮(zhèn)上的人。錢老板在社會上頗有名聲,遠(yuǎn)近都要給他幾分面子。他的客人大都是紅花鎮(zhèn)的名流和一些混江湖的人士,民航職工來吃飯的也有,少。長沙人管精明能干的人叫做“厲害下家”,錢老板就是典型的這號人物。他做過各種生意,據(jù)說做一行就能賺到一行的錢,令人不得不佩服。院子里數(shù)他開飯店時間最長,經(jīng)驗也最豐富。他有不少省錢的怪招,有些招在我看來是聞所未聞。 飯店里打工都包吃。院子里其他飯店員工用餐,菜的樣數(shù)很少,通常是一葷一素一個湯。但每個菜的分量很足,大盆菜,管飽。長祿酒家的員工餐卻內(nèi)容豐富得多,因為他們吃的大部分是顧客的剩菜。客人剩得較多的葷菜,留在廚房里。等客人全部走完,葷菜加點(diǎn)青椒回鍋,水煮魚加幾片豆腐燒開,又重新端上桌子。當(dāng)然,錢老板自己也帶頭吃,還跟員工們介紹:“客人才動了幾筷子,高溫消毒,干凈得很。” 長祿酒家的客人喝剩下貴重的湯菜,比如墨魚燉排骨、寒菌燉肉、紅棗肚條湯之類,即便剩下了,也不會出現(xiàn)在員工餐桌上,而會倒回到大鍋里,叫“回籠”。下一批客人若是點(diǎn)了這個湯,又可以從大鍋里舀出燒熱了上桌。這里面有個竅門,第一次上桌時不能放蔥。放了蔥的湯就不能“回籠”了。否則,一鍋湯全變味。 長祿酒家還有一個秘密是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有一回一個顧客到我的店里炒盒飯,一進(jìn)門就吆喝:“莫炒鱔魚啊!不愛吃腥的。”我愣了,問道:“五塊錢的場合,還會有人給你炒鱔魚?”那人回答說:“是啊!隔壁長祿酒家炒盒飯就有黃瓜炒鱔魚,好幾片呢!”我頓時無語,心里透亮:錢老板,你真行。 第三家得勝酒家是夫妻店,堂客掄勺掌廚,老公坐堂收賬。老板孫得勝,人如其名。肚皮大,喉嚨粗,嗓門響,招呼客人也是吆五喝六咋咋呼呼的。“嘿呀!王總大駕光臨,難得難得。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給王總擺起,擺起。”“嘿呀,張總親自來噠!張總今天氣色不錯啊!張總是,快樂天天有,氣象日日新。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里面請。”無論是民航最底層的小角色,還是紅花鎮(zhèn)不起眼的小混混,到了得勝飯店都成了“老總”,賓至如歸。熱鬧歸熱鬧,但孫老板結(jié)賬從不給客人打折,最把面子的方式是去掉一個小零頭。據(jù)說這是孫夫人規(guī)定的鐵律,號稱“貨真價實(shí)”。孫老板接客送客的喜慶話變化多端,但永遠(yuǎn)離不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八個字。我們笑孫老板是假客氣,給他起了個綽號:“孫海山”。 孫海山愛喝兩口,他的酒量不大,但有點(diǎn)貪杯。 生意不好的時候,孫老板心中惆悵,便開一瓶啤酒,盛一碟子花生米,一個人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呷起來。不一會功夫,一瓶啤酒便見了底,便又開一瓶。四五瓶酒喝完了,一晚上就過去了。來了客人,他也陪著呷幾杯??腿俗郎嫌芯?,但孫老板不好意思蹭,便喝自己的。雖然酒量不大,但養(yǎng)成習(xí)慣了,喝慢酒每天總要喝個四五瓶。一個月下來,成本也要好幾百塊。日子長了,老板娘覺得不劃算,看見老倌子尋啤酒起子就開罵。于是孫老板想了個辦法,呷熱酒。在大瓷缸里倒入半杯開水,啤酒瓶子放在里面溫一陣。常言道:“冷酒傷胃,熱酒傷肝,無酒傷心。”酒一熱,勁就大。平時冰啤酒能喝四五瓶,熱酒喝起來量就減半。既節(jié)省了成本,又過了酒癮。孫老板說:“呷酒嘛!不就圖那一暈嗎?” 第四家雙喜店主李老板也是紅花鎮(zhèn)的人,他和孫老板簡直就是一對反義詞。他不愛說話,來了客人只會點(diǎn)頭,哈腰,憨憨地笑,問:“來啦?坐咯。吃點(diǎn)什么?”整天蓬著頭,胡子拉碴。在店里穿進(jìn)穿出,埋頭做事。李老板跟其他幾個老板不太往來,閑了的時候,我們幾個坐在一起曬太陽扯閑談,他也不參與。 李老板雖然木訥,不善交際,但是店里生意還不錯。我認(rèn)為主要原因是因為他有個不錯的大師傅。這個大師傅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堂客們,紅花機(jī)場愛下館子的人無人不曉,都叫她“姑媽”。“姑媽”不是科班出身,曾在好幾個小飯店幫過廚,因為手藝好,久而久之成了大師傅。她落腳在雙喜飯店之后,很多飯店老板都打過她的主意,想挖墻腳,但“姑媽”認(rèn)定了李老板,不愿挪窩。 我是老板里面最年輕的一個。第一次做生意,沒什么經(jīng)驗,非常不懂得節(jié)省開支,也不知管束員工。徐師傅說,按規(guī)矩,大師傅除了工資之外,每天要配一包煙。我便每天買一包白沙煙給他配起。后來我問了別的老板,才知道院子里根本沒有這一套。這個規(guī)矩是長沙市個別大飯店里的,也絕非家家如此。但開了頭,我也不好意思撤銷,只好每日給他配起。 到了“三月三”,配菜的師傅小齊說要隨時令吃地菜子煮雞蛋,我說,想吃就煮吧。小齊問煮幾個蛋。我回答能吃幾個煮幾個。心想吃幾個雞蛋算什么?誰知他一下子煮了六十個雞蛋,我莫名其妙,問煮這么多做什么?小齊淡然地說,你說的,能吃幾個煮幾個。我能吃二十個,大師傅能吃二十個,洗碗的堂客和端菜的妹子每人吃五個,還給老板你留了十個。我嚇了一跳,問,你能吃二十個雞蛋?他笑了笑說,二十個算什么?如果敞開搞,三十個都不成問題,那意思仿佛是手下還留了點(diǎn)情。徐師傅也在一旁點(diǎn)頭稱是,表示自己確有這個能力。接著,兩人一齊表演吃雞蛋給我看,一個接一個,生生吃下二十個煮雞蛋,還喝了一碗地菜子湯,讓我著實(shí)長了一回見識。 還有一回,店里推洋鴨火鍋,三只大洋鴨燉了一大鍋,預(yù)備做十份火鍋。翌日早上,大師傅問我早上吃面要得啵?我說好。店里連我一起五個人,每人一碗面,都是洋鴨湯面,味道特鮮。錢老板去買菜,路過我的店門口打了個招呼:“伙食不錯啊?”我正啃一只鴨腿,隨口答應(yīng):“嗯,你買菜啊?”錢老板微微一笑,答道:“嗯,買點(diǎn)排骨去。”說完便走了。旋即趙老板到我們店里串門,看到了我們店里連老板帶員工一人一碗黃澄澄的鴨湯面,嚇了一跳,把我拉到一邊:“兄弟,有你這么做生意的嗎?這些都是成本,要換來利潤的啊!”我這才覺得不太妥,也忽然明白了錢老板微笑的含義。但五碗鴨湯面都下了肚,總不能吐出來吧?老趙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做生意對員工不能太好,你這樣會把整個院子里的風(fēng)氣帶壞的。”我點(diǎn)頭稱是,承認(rèn)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后來,那鍋洋鴨照樣賣出了十份,但大師傅在里面摻了幾瓢水我就不曉得了。 通過這件事,我認(rèn)定老趙為人不錯。此后,只要我店里客滿,我就會把熟客介紹到他店里去。作為回報,老趙也會介紹一些業(yè)務(wù)到我店里來。有一回,他接下一宗一百二十個盒飯的業(yè)務(wù)。他們店子小,做不過來。便勻了五十個盒飯交給我做。炒單個的盒飯,利潤十分有限。但是大宗的盒飯單,調(diào)料的消耗,人工、火工都會節(jié)省不少,利潤非??捎^。還可趁機(jī)把滯銷的菜周轉(zhuǎn)出去,以便及時更換新菜,所以院子里的飯店老板都愿意接大宗的盒飯單。 院子里的客人分兩種:一是鐵客。因為人情關(guān)系或認(rèn)定了某一家的口味,輕易不會換。這種客怎么搶也白搭;另一種是流水客,今天進(jìn)了這家店,明天就進(jìn)那家店換口味。鐵客和流水客,沒有明顯的分界線。因為鐵客有時也會因為別人請客而進(jìn)別家飯店吃一頓。 聊天,是飯店老板們跟客人建立友好關(guān)系的有效方式??腿藗兇蠖际鞘炜?,基本上每家店都試過幾回味,對各家口味會有所評價。老板們也通過客人的好惡,悄悄改進(jìn)自家的菜式。比如我店徐師傅做的米豆腐肉泥,一度受到大眾歡迎。沒多久,各店都陸續(xù)推出這個菜肴。得勝酒家的干鍋鯰魚也曾經(jīng)風(fēng)靡整個院子。各家飯店存在激烈的競爭,但暗斗的多,明爭的少,委婉地透露一些信息給客人:某店的用油有點(diǎn)問題,我店的用油進(jìn)貨渠道更正規(guī)一些。某店的青菜只洗一道,我店的工序是必須洗三道。某店的灶臺不如我店干凈,我店的大師傅連工作服都是杏白的。這些言論通過客人的口舌流遍院子里的每家店子,不免添油加醋以訛傳訛。老板們盡管彼此心存芥蒂,但公開翻臉的不多,碰面照樣互相遞煙打哈哈。 經(jīng)營小飯店,既擔(dān)心顧客不上門,也怕顧客一窩蜂。攏共也就幾張桌面、二三十把椅子。生意稍微好一點(diǎn)就客滿了,生意再好一點(diǎn)就要借桌椅板凳。找誰借啊?你只能找別的飯店借啊。這種借,透著幾分炫耀和奚落。所以從心理來講,老板們都不愿意借。但是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會借,為什么呢?因為他圖下一回自己爆棚的時候也有人能借給他。 借桌椅板凳是一樣,也有借飯的。飯不夠了。臨時煮飯來不及,只好去借。還有借菜的。特別是晚上借菜的情況比較多,因為菜市場晚上就沒人賣菜了。客人非吃某種菜,老板央不過,只好去借。 借東西,看人緣。人緣好的老板,到幾家都能隨到隨拿。也有人緣不好的,家家碰壁。不借給你,絕不會說“不借”使你難堪,而是說“用完了”或是“待會我自己要用”。你借五把椅子?我這里訂了四桌,客人馬上就到,借不了。對不起,對不起!沒關(guān)系,好說好說。這位回來就在門口死死盯著,如果真如所言,一下來了四桌客人。好,罷了。如果你所說的四桌人并未到來,那就說明你是有意搪塞。行,這一筆先記下,下回看我的! 雙喜酒家的李老板從來不找別家店借東西,別人也休想從他這里借到東西。 小本生意,不厲行節(jié)約是很難賺到錢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餐巾紙、牙簽、點(diǎn)菜單樣樣都需算計。飯店老板最怕月底。因為月底要結(jié)賬,要發(fā)工資。每結(jié)一次賬,好似剜卻一塊心頭肉。工資且不提了,單說其他開支。飯店用的食鹽、味精等調(diào)料都是到路口的批發(fā)商店論箱買,炒菜的油叫“棕脂油”,論桶買,一桶就是一千多元。小菜是有當(dāng)天買當(dāng)天結(jié),也有天天買,月底結(jié)。豬肉、魚這些都是記賬,比如豬肉,就在小魏那里進(jìn)貨。比如魚,就在何娭毑池里撈,月底一起結(jié)算。 所以,很多飯店不到月底根本不清楚自己賺沒賺錢,只在心里大概有個數(shù)。實(shí)際結(jié)賬的情況和預(yù)想的合不合得上,難說。 院子里常來些乞丐,圍著飯桌討要,客人們不勝其擾。為了應(yīng)付這幫討嫌人,老板們總要備些兩毛五毛的角票。給了錢,就理直氣壯地轟走。乞丐大都是老弱病殘,只有一個例外的。此人年紀(jì)不到二十歲,矮矮的個子,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挺文秀的樣子。衣服雖然有點(diǎn)臟,但還算齊整,秋天里穿秋衣秋褲,冬天穿棉襖,夏天穿單衣。不像其他乞丐,一年四季亂穿衣。他最引人注目的是,能說一口流利的帶卷舌的普通話。 湖南人對講“標(biāo)普”的人是很崇敬的,認(rèn)為講這個話的人水平都很高,我懷疑是解放初期湖南來了很多講“標(biāo)普”的南下干部的緣故。大家只覺得這個年輕人很奇怪,便問他:“你是哪里來的?”他都會答:“我,來自北京兒。”問他:“為什么到這里來?”便回答:“混口飯吃唄!”再問別的,比如:“家里幾口人?”“為什么不去做事?”統(tǒng)統(tǒng)不答。因為他是乞丐里唯一一個戴眼鏡的,所以大家都管他叫“眼鏡癟”。有喜歡開玩笑的便學(xué)著他的北京腔,叫他“眼鏡兒”。 “眼鏡兒”愛好廣泛,愛看報,愛抽點(diǎn)兒煙,喝點(diǎn)兒酒??磮蠛苋菀?,垃圾桶里經(jīng)常有,而且大都是當(dāng)天的。喝酒麻煩些,要有點(diǎn)耐心,等客人起身離桌,貓在一旁的他一竄而起,趁服務(wù)員沒來得及清理前,拿起瓶子咕咚咕咚幾口喝盡。這一點(diǎn)他很聰明,從來不把酒瓶子帶走,因為他知道酒瓶子老板是要收集起來賣錢的。抽煙則靠撿煙**,他還號稱只抽“帶圈兒的”(精品白沙)。偶爾也向老板們討整根的煙抽(討整瓶的酒絕對沒戲)。他向人討煙的慣常姿態(tài)是:籠著兩手,慢慢湊過來,滿臉堆笑套近乎,拿肘子虛頂一下:“嘿,哥們兒,來一根兒。”老板們心情若好,便遞一根給他,有時還幫他點(diǎn)上。老板若是心情不好,便瞪他一眼,吼道:“滾!”他吐吐舌頭,便識趣地走開。 我從不對“眼鏡兒”說滾字,開煙給他時還開玩笑:“我這煙可沒圈。”他大度地一笑:“沒關(guān)系,我自個兒畫個圈兒。” 我問他冬天睡哪里?他說,汽修廠邊上有很多水泥管子,把一頭堵上,不過風(fēng),挺好。 “你有被子嗎?” “沒有。但我有絕招啊!我用繩子把報紙捆在身子,可暖和啦!” 我想象了一下他渾身鉛字和圖片的樣子,覺得有趣,又問:“我看到很多人都是用塑料袋包著睡的。” “那不行。塑料不透氣啊!容易得風(fēng)濕,對身體不好。”他一副很懂養(yǎng)生的樣子。 因為“眼鏡兒”經(jīng)常看報,我跟他聊起過經(jīng)濟(jì)形勢??傮w上他對國家的前途比較樂觀,對當(dāng)局的執(zhí)政水平基本滿意。我再問:“聽人說,你是高考落榜才離家出走的?”他便環(huán)顧左右而言它了。 “眼鏡兒”還干過幾件讓人刮目相看的事情。有一天中午,趙老板給客人找錢,手上零錢不夠,找我們幾個老板兌換。大家都到了結(jié)賬的點(diǎn)上,沒有多余的零錢。趙老板很著急,跑去買煙,小超市也沒零錢。“眼鏡兒”問了句:你是要兌零錢吧?我這兒有。說完從兜里拿出十張十元的新票子換走了老趙的百元大鈔。過了不久,院子里開始傳說“眼鏡兒”在銀行里有個戶頭,里面有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長祿酒家的洗碗妹小張還聲稱親眼見過那本存折。 搞“創(chuàng)建全國文明機(jī)場”活動的時候,紅花機(jī)場附近所有的乞丐都被公安圍捕,集體用車子送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鄉(xiāng)里。“眼鏡兒”也沒能逃脫被送走的命運(yùn)。但沒過幾天,他又回到了院子里。他是坐公交車回來的。我問他為什么要回來?他說,我喜歡這地兒! 我內(nèi)心是歡迎“眼鏡兒”回來的,聽到他被公安送走的消息,我一度還替他擔(dān)心著呢!但是我沒跟別人說,因為如果別人知道我擔(dān)憂一個叫化子的安危,總是有點(diǎn)……駭人聽聞。我蠻喜歡跟“眼鏡兒”聊天,覺得“有點(diǎn)意思”。但是我店里的員工們不這么看,配菜的伙計小齊就對此頗有意見:“叫化子就是叫化子,他是什么檔次,你是什么檔次?……”我不以為意。后來有一回,大師傅老徐也跟我說過:“眼鏡癟老蹲在我們店門口,對生意有影響。”這話我往心里去了,也開始漸漸地厭惡“眼鏡兒”。 有一回,“眼鏡兒”又跟我套近乎,讓我賞他一瓶“小二”。那天生意不好,我還收到一張假鈔,正憋著氣,火頭一冒,對他白了一眼:“滾。”“眼鏡兒”一愣,明白我是來真的,轉(zhuǎn)身走了。我也有點(diǎn)后悔,但心想唯有如此,才能讓他曉得我的厲害。接著好幾天,“眼鏡兒”沒跟我說話。再過幾天又恢復(fù)常態(tài),不過再也不敢像以前那般“造次”了。大概他明白了,我和其他老板都是一樣的人。 那張假鈔令我非常不爽,因為之前一天剛剃了一個光頭(全天沒做一單生意)。開飯店剃了光頭是非常郁悶的,不但煮好的兩鍋飯浪費(fèi)了大半,擇好的菜也要處理掉一部分。第二天好不容易進(jìn)了兩小桌,卻不小心收了假鈔,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假鈔我本來打算扯掉,但徐大師傅建議我試著把它用掉,“別人可以騙你,你當(dāng)然也可以騙別人啊!”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但是我膽子小,臉皮薄,不敢用。老徐便自告奮勇陪我去批發(fā)商店結(jié)賬。正巧老板娘在里屋喂小孩,柜臺里負(fù)責(zé)算賬的是個老倌子,七八十歲了,一看就是不蠻清白的樣子。老徐便跟老倌子結(jié)賬,拿著鈔票:“你囡家看清楚啊!一、二、三、四、五、六……一共一千二。”點(diǎn)完票子,沖里屋喊了一聲:“老板娘,結(jié)完了啊!”“好。多謝,好走啊!” 第二天老板娘找上門來,我有些慌。但看到老徐鎮(zhèn)定的表情,我也鎮(zhèn)定了下來,推卸責(zé)任:“結(jié)賬的不是我,是我的大師傅。”老徐顯然比我有經(jīng)驗得多,拍著胸脯信誓旦旦,“我們店里不可能有假鈔。再說這個事,錢貨兩訖,離柜不管。誰知道你這張票子哪里來的?”老板娘只好悻悻地走了。 盡管結(jié)果圓滿,但我心里總是惴惴不安。一百元,她要批多少鹽和味精才能賺回這筆錢?可以想象得到,老板娘回店里肯定要訓(xùn)斥老倌子一頓,老倌子肯定無言以對唉聲嘆氣。這老倌子應(yīng)該是老板娘的公公或者親爹吧? 那晚請徐師傅喝啤酒慶功,他的一句話,讓我堅信這樣做是絕對正確的,他說:“你想想看,一百元。要做多少個五元的盒飯才能賺出一百元純利?”日子長了,心里的不安就淡忘了,我繼續(xù)做我的生意。 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上午,菜市場像往常一樣,賣菜的自賣自夸,買菜的挑三揀四。突然馬路對面圍了一圈人,跑去一看,原來是賣豬肉的小魏伢子騎摩托送肉的時候,被過路的卡車軋死了。看熱鬧的圍了三層。 消息迅速傳遍了院子,趙老板跑去看了現(xiàn)場,回來把手上的報紙朝天一扔,歡呼起來,“喔,水賬喔!喔,不買單喔!” 旁邊坐著的孫老板問:“你在小魏那里掛了好多賬咯?” “八百多。你呢?” “我只怕有一千哦。” “咦呀!那你得路了(走運(yùn))!”趙老板眼睛里露出羨慕的眼神,只恨自己沒有先見之明,不曾多囤點(diǎn)不要錢的豬肉。 孫老板說:“水賬(賴賬)不太好吧!人家手里有單子的。” 趙老板眼睛一橫道:“冇什么不好的,人死賬爛,就是這個道理。何況單子上我又沒簽字,拿我有什么辦法?” 徐師傅回來的時候,把兩位老板的對話跟我學(xué)了一遍。徐師傅判斷:“估計院子里的老板們都會水賬,我們也隨大流吧。我們昨天剛在小魏那里進(jìn)了兩腿豬肉,加上上個禮拜的欠賬,怕莫有一千五百多哦。”說完,沖我詭秘的一笑。 “眼鏡兒”靠著墻角懶洋洋地曬太陽,抽著煙**。院子門口,飄然走來一隊空姐,個個高昂著頭,挺著胸,目不斜視,從眾老板們的注視下走過。“眼鏡兒”朝地上啐了一口,用剛學(xué)會的一句湖南話憤然罵道:“一群蚌殼。” 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哭喊。院子后門進(jìn)來一個披麻戴孝的瘦小堂客,她一手牽著個七八歲的小孩,一手拿著油漬斑斑的賬本。她最先來到了雙喜酒家。顯然,這幾筆肉帳能否順利收到,她心里大約也沒底。她一看見李老板,立馬跪倒在地,號哭起來。 徐師傅朝福緣酒家指了指,我往他指的方向看去,趙老板正忙不迭地跨上摩托,對店里擇菜的細(xì)妹子說:“跟她們說,我去進(jìn)貨去了。”說完,一溜煙開走了。 孫老板從店門口探出一個頭,張望了一下,又縮了回去。 李老板什么也沒說,把錢遞給小魏的遺孀。遺孀拉著孩子向他磕頭,李老板趕緊扶起。徐師傅向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我趕快躲起來。我沒理他,徑直走過去,把錢交給她手里??粗鴿M臉淚水的小孩,我實(shí)在不知說些什么好,有些悲傷是無法用語言來撫慰的。 得勝酒家的老板娘接過賬本,拿出計算器敲打一陣,“你看這個數(shù)目對不對?”孫海山這回沒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而是摸著孩子的腦袋,不斷地說:“節(jié)哀順變,節(jié)哀順變。” 錢老板聞聲過來了,遺孀又跪了下去…… “眼鏡兒”依舊靠著墻角曬太陽。我路過他身邊時,聽到一句,“來一根兒。”我掏出煙準(zhǔn)備拋一根給他,回頭時卻見他手里拿著一包精白沙,笑吟吟地遞了一支過來。我接過煙點(diǎn)上,轉(zhuǎn)身就回了店里。 這個事使我一整天情緒低落,沒心思跟人閑扯。其實(shí)我跟小魏沒什么太深的交道。拿貨的時候他總會開一根煙,順便問道:“周老板,生意好啵?今天的豬腳不錯,冇抽筋的,來點(diǎn)?”“今早的六副腰花都被長祿拿走了,你要的話明天我給你留兩副。”“帶皮的五花一般要貴五毛錢,但你是熟客就算了。”每到禮拜六的晚上,小魏都會拿著油漬斑斑的賬本到店里來結(jié)肉賬,搓著手,滿懷歉意地朝我笑:“生意好啵?”接過錢,點(diǎn)完數(shù),朝我微一點(diǎn)頭:“不耽誤周老板發(fā)財!”便往下一家走去。我對小魏的印象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賣豬肉為生的人,多賺錢,少吃虧,養(yǎng)細(xì)伢子,養(yǎng)堂客。唯一與眾不同的是,他今天早上死于一場普通的交通事故,這個人以后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個院子里了?;蛟S明天就會有人替代小魏來送肉,或許…… 我正在胡思亂想時,趙老板顛顛地跑進(jìn)我店里,劈頭就問:“有熱飯嗎?他媽的,今天生意炸鍋了,這幫鬼崽子太能吃了。” 我頭都沒抬,說:“不借。” 趙老板正兜頭往廚房里沖,聞言一愣,以為我是開玩笑,道:“沒飯啦?今天怎么回事?怎么家家都沒飯了?” 我放下手里的書,看著空蕩蕩的店堂,道:“飯沒用完,但是不借。” 趙老板似乎看出我是認(rèn)真的,臉上堆起的笑容里隱藏著刀鋒:“周總,連我都不借啊?” 我轉(zhuǎn)過頭來,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不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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