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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鹽生長的聲音

來源:   時間 : 2014-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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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四點(diǎn),我從廠房里走出來,看著白花花的鹽堿地一直鋪展到天邊,我就想哭。這股沖動最近越來越頻繁了。我剛剛接了個電話,是小汀打來的,他說他去西藏,路過這里,想見見我。從來沒有人是專程為我而來的,都是路過這里,順便見見我。我早已習(xí)慣了。這個地方,即便只是路過,都夠你受的。我走到化驗室門口的臺階前坐下,聽到房頂?shù)母咭舸罄壤镄x著安全生產(chǎn)的細(xì)則,夏玲的聲音不再像我們剛認(rèn)識那會兒動聽了,她的嗓音充滿了干澀與生硬,和我們在廚房吵架時一模一樣。

我不知道夏玲在念這些東西的時候,是種什么樣的心情,雖然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一個月了,可我還是無法接受。原本嗜酒如命的我,竟然不再喝酒。我不是改過自新主動戒酒,而是不敢碰酒了,一碰酒就會想起老趙的那張臉。那晚我們喝多了,老趙掉進(jìn)了鹵水湖里,等到有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老趙滿臉都析出了鹽花,眼珠上面蒙著一層細(xì)密的白色,仿佛那些鹽獲得了詭異的生命。我只看了一眼,就把喝了一晚的酒全都吐了出來,直到胸口火辣辣的燒痛。那些穢物向鹽堿地的深層慢慢滲去,形成了一個臟兮兮的凹坑,像是怪獸的嘴巴,就那么兇狠地大張著。我不敢再看,我覺得它會撲上來,吃了我。

現(xiàn)在,小汀要來看我了。他略帶興奮地說,想看看傳說中的鹽湖。我看了看白花花的四周,不知道這里有什么好看的。當(dāng)然,這么多年了,能再次見到小汀,我還是很高興的。小汀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我們倆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個比一個差,被班主任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們上課的時候龜縮著脖子,屬于永遠(yuǎn)被遺忘的那幾位。說起來,我的駝背就是那時落下的。小汀的性格比我好,他從不自卑,對待冷落也不以為意,上課的時候不是發(fā)呆就是畫畫,記得他把一位女生的側(cè)臉畫得栩栩如生,可惜,我忘記那位女生的名字了,小汀應(yīng)該是暗戀過她的。就在小汀畫畫的時候,我躲在一邊構(gòu)思著我的歌詞。我略懂一點(diǎn)兒簡譜,心里哼哼著旋律,然后尋找著合適的詞句,經(jīng)常才寫了一兩句就下課了,這時大家跑來跑去,吵吵嚷嚷,我的構(gòu)思只得停止了。因此,我對安靜的課堂充滿了向往。

多年以后,我對著空曠的鹽堿地,有了整天整夜的寂靜,卻寫不出一句歌詞來。我的悲劇就是這樣注定的。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內(nèi)心連一點(diǎn)兒旋律都沒有的時候,我就開始了酗酒。老趙就是那個帶我入門的人,只要他敲敲我家的窗戶,不管多晚,我都會穿上衣服和他跑出去。我們喝十元一瓶的青稞酒,經(jīng)常也沒什么下酒菜,一人一瓶就那么碰著喝著,一瓶喝完,基本上就失去意識了。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家里床上的時候,我總感到很驚奇。我不記得自己怎么走回來的,但我的一雙鞋整整齊齊的放在床下,鞋尖對外,像是在港灣整裝待發(fā)的軍艦編隊。剛開始我以為是夏玲幫我整理的,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即便夏玲回了娘家,我的鞋依然如此整齊,我這才信了別人說我喝不醉的話。其實,我早已喝醉,只是別人和自己都分辨不出罷了。有時想想這樣也很恐怖,好像自己的體內(nèi)還有另外一個人,自己只是代替那個人活著,當(dāng)這個自己喪失意識的時候,另外一個人就出來掌控生命了。

我不再喝酒,但生活并沒有因此而有什么好轉(zhuǎn),我和夏玲的冷戰(zhàn)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我們常常半躺在臥室的床上,瞪眼,拌嘴,然后各自發(fā)呆,客廳里電視兀自響著,那聲音空蕩蕩的,和我的生活一樣。我們在客廳里倒是很少吵架,因為大家都在看電視。以前喝酒,我從不用擔(dān)心睡眠的問題,我最長一次睡了一天一夜才醒來。可停酒后我竟然會失眠,不管白天怎么勞累,晚上躺在床上,非得翻來覆去幾個小時才能睡去。有一晚我熬不住了,去廁所撒完尿后,走進(jìn)廚房把一整瓶料酒灌了下去,然后躺在床上昏昏睡去。早上的時候我就被噩夢給驚醒了,我夢見老趙站在鹽堿地上,空中還飄著雪,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透著刺骨的寒意。老趙說:“兄弟,干杯!”白色的鹽堿或是雪花從他的臉上剝落,露出里邊腐爛的黑色。整整一周我都吃不下飯,腦袋的深處有種撕裂的疼痛。我寧愿失眠,也不想再做噩夢了。

 

再說一遍,小汀來看我,我還是高興的。而且,我越想越高興。我決定請幾天假,一直呆在城里,和他好好玩幾天。小汀讓我?guī)退I后天去拉薩的車票,我站在火車站的售票窗口,遲疑了一下,買了五天后的車票。我打電話告訴小?。?ldquo;后天的車票賣完了,你得在我這兒多住幾天了。”小汀倒也干脆,說:“那也好,我們兄弟正好多聚聚。”我把家里清掃了一遍,騰出了客房,準(zhǔn)備好了臥具。小汀說他們兩個人,我聽得出來,另外一個是女人,就沒再多問。

夏玲對我的表現(xiàn)感到好奇,她問了我好幾次:“小汀是你很好的朋友嗎?怎么以前沒聽你提起過呢?”我說:“你也沒聽我提起過其他人吧?除了那些同事。”夏玲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又不高興了,說:“你什么時候才能把什么都告訴我呢?你一點(diǎn)也不信任我。”我說:“這和信任有什么關(guān)系?。课易约憾己苌傧肫鹚?。”夏玲搖搖頭,說:“你這個人真是無情無義。”我沒再吭聲。我知道自己并不是無情無義的人。

“這個小汀是干什么的?”夏玲突然警覺起來。

“聽說在家鄉(xiāng)的煤礦里。”我和小汀已經(jīng)很久沒聯(lián)系了,很久以前似乎是這樣的。

“挖煤?”

“不至于吧,應(yīng)該是干些文職工作。”這個是我想象出來的。連我都能混個技術(shù)人員,何況小汀呢?

“看來你這個朋友混得也不怎么樣。”夏玲撇撇嘴,去市場買菜了。

夏玲是我們廠最漂亮的女人,這樣說的時候我沒有半點(diǎn)驕傲,因為我們廠只有十個女人。我無法忘記第一次見到夏玲的樣子,她拖著笨重的行李箱,從中巴車上下來,臉蛋紅撲撲的,像是在周圍的荒涼中突然升起的太陽。我立刻就愛上她了,這種愛飽含著功利的成分,我渴望不計一切地得到她,和她結(jié)婚生子。因為在這里能認(rèn)識一個好女孩的機(jī)會與發(fā)現(xiàn)一小塊綠色植物的機(jī)會一樣渺茫。也許是緣分,她被分到了我所在的工作組,我們得以有更多機(jī)會交往??蓮囊婚_始,我就知道她是很難追到手的。她的大眼睛總是充滿了憂郁,即使小孫、小李他們嬉皮笑臉說笑話的時候,她依然是憂心忡忡的樣子。她甚至都沒認(rèn)真看過我一眼。我理解她的心思,我當(dāng)年也是一樣的,那些鹽堿地的白光讓我的眼睛生疼,我的淚水經(jīng)常會失控,我一時弄不清自己是否真的在傷心難過。老趙對我說:“春天到了就好了,到時風(fēng)沙就把白色蓋住了。”當(dāng)春天的風(fēng)沙真的到來的時候,我躲在被窩里認(rèn)真哭了一場。媽的,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春天,那些褐黃色的沙塵暴把這里變成了地獄。

小汀打電話來,說已經(jīng)到了,我趕緊下樓去接他。即使多年不見,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那圓圓的胖臉上還是掛著淡淡的笑容。他的身邊站著一個穿黑色短裙的女人,那女人披著長頭發(fā),戴著墨鏡,看不清她的模樣,感覺倒是很好。小汀和我熱情擁抱了下,然后他介紹那個女人叫金靜,是他的女朋友。“你還沒結(jié)婚呀?”我脫口問道。他笑著說:“是的,還沒有。”他的笑容意味深長,讓我深感自己的生活乏味不堪。我?guī)е麄兿蚣易呷?,在樓梯口遇見了買菜回來的夏玲,我對小汀說:“這是我老婆,夏玲。”小汀熱情地?fù)屵^夏玲手中的菜,叫道:“嫂子,這次麻煩你們了。”夏玲表現(xiàn)得很得體,說:“哪里麻煩,就怕你們不來。”

進(jìn)了房間,小汀他們逐個參觀了房間,發(fā)出客套的嘖嘖聲,然后在沙發(fā)上坐定。金靜隨手把墨鏡摘下來了,她的美如一柄鋒利的匕首,在出鞘的瞬間就把我刺傷了。我有些慌張地給他們倒茶,然后坐在小汀旁邊。我看了看自己的房子,覺得好不容易收拾像樣的一切變得黯淡起來。

“好久沒聯(lián)系了,你……不在煤礦那里做了吧?”我忍不住問道。

“是的,我受不了了,跑出來了。”小汀說得很平淡。

“那你現(xiàn)在做什么?”我好奇起來。

“我畫畫。”小汀看著我微笑起來,說:“記得嗎?我一直喜歡畫畫。”

我使勁點(diǎn)著頭,說:“當(dāng)然記得。”

小汀瞇縫起眼睛,陷入了回憶的訴說:“我在煤礦干活的時候,那種黑能把人憋死!大白天的卻要一直呆在黑咕隆咚的地下,夜里回到地上,又是一片漆黑,我有時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快瞎了。有一天,我重新開始畫畫了,我看到五彩斑斕的色彩就像是快要渴死的人喝了一大杯水!我用最鮮艷的顏料畫畫,要畫出最鮮艷的畫。在幾百米的地下,只要一休息我就畫,我畫出的畫艷麗無比,工友們看到都興奮得要命,比平日里他們談?wù)撆诉€興奮。”

小汀噼里啪啦說了一大堆,整個人神采飛揚(yáng)起來,屋子里的氣氛也變得活躍了,真正有了老友重逢的歡快感。

“這么說,……當(dāng)時你還真的挖煤啊!”我感嘆道,對他的畫畫卻不知如何回應(yīng)。

“是的,真挖。我爸當(dāng)了一輩子煤礦工人,他的肺早就壞掉了,可還是叫我去挖。在我爸眼里別的什么我都干不了。”

“幸虧你會畫畫。”

“是啊,幸虧我會畫畫。”

談話到了這里,有了一個短暫的停頓。小汀感懷起了過去,而我則對自己目前的生活感到了更深的絕望。夏玲炒好了第一盤菜,端了過來,讓我們先吃。金靜站起來說:“我來幫忙吧。”夏玲連連擺手,卻拗不過金靜,于是她們一起走進(jìn)了廚房。我盯著她們的背影,替夏玲感到自卑起來,我第一次意識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夏玲已經(jīng)不修邊幅了,她的背影如此臃腫不堪,像是一位進(jìn)城務(wù)工的保姆。這讓我感到疼痛和尷尬。我不敢看小汀的表情,徑直走到客廳的柜子前,取出一瓶酒來,對小汀說:“難得重逢,咱們兄弟好好喝一場。”小汀皺了一下眉頭,眼神里掠過一絲陰影,他還是點(diǎn)頭說:“好。”

兩個明顯不愿意喝酒的人,硬要喝酒的確匪夷所思,但我心中有個執(zhí)拗的聲音,要求我不得不如此。夏玲和金靜幾乎同時往這邊投來關(guān)切的眼光,但我和小汀還是硬著頭皮,帶著僵硬的微笑,將第一杯酒喝下了肚。她們收回了目光,什么話也沒有說。

 

飯后,我安排他們?nèi)ノ缧荨N易约鹤谏嘲l(fā)上看電視,夏玲在廚房里收拾著殘局。不知怎么回事,我想起了我們的孩子,那個來不及出世的孩子。就是這樣一個午后,夏玲在廚房里洗碗,突然說下腹痛,我趕緊扶著她往樓下走,然后叫了輛出租車趕到醫(yī)院,還是來不及了。流產(chǎn),我直觀地體驗到了這個詞。這是一次看不見的死亡,一次突然的襲擊。夏玲哭了,她哭得那么難看,卻沒有聲音,我的心都要碎掉了。后來,夏玲咬牙切齒說:“一定是那該死的鹽堿地害的。”我說:“你找到什么依據(jù)了?”她說:“還用找嗎,那方圓十里還有其他生命嗎?除了他媽的我們。”他媽的,夏玲居然說“他媽的”,我不習(xí)慣她說臟話,可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

這時客房的門忽然開了,小汀走了出來。他打著哈欠說:“睡不著。”我問:“怎么了?”他看了一眼窗外,說:“太亮了,怎么這么亮啊。”我說:“這里海拔三千多米,能不亮嗎?”小汀頹然坐在沙發(fā)上,說:“我原來痛恨黑暗,可等到我逃離煤礦之后,我卻像鼴鼠一樣懷念黑暗。我的房間大白天也拉著窗簾,我呆在黑暗中畫畫。”我笑了,說:“歡迎你來到我的世界,一個過分光明的世界。”

小汀閉著眼睛在笑,渾身像觸電一樣顫抖。我走過去把客廳的窗簾拉上了,房間里暗了下來,但那強(qiáng)烈的光依然從縫隙里鉆進(jìn)來。一年到頭呆在黑暗里?那是種什么樣的感覺?我無法想象。

“聽說你所在的鹽礦是全國最大的?”小汀問。

“何止,或許是全世界最大的。”我自嘲道。

“帶我去看看。”小汀突然來精神了。

“你是說……現(xiàn)在?”

小汀點(diǎn)點(diǎn)頭,抬手看了看表,說:“還早,不遠(yuǎn)的吧?”

“要坐車過去,一個多小時呢。”我真的不想去,我上午才坐車從那里回來,但我不好說出來,尤其看到他滿臉的期待。

“你每天都來回一趟?”

“不,有時太累就住廠里了,那邊有宿舍。”

“很辛苦吧?”

“還好,我做技術(shù)的。”

“記得當(dāng)年你化學(xué)還不錯。”小汀笑著說。

“是嗎?”我真的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各科成績都不怎么樣,最后考試運(yùn)氣不錯,考上了一所大專。而小汀在高考前夕就離校了。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信心。原來,在他波瀾不驚的外表下,內(nèi)部早已是斷壁殘垣了……這些往事,今天沒必要再提了吧?

“我們再喝點(diǎn)?”小汀居然主動提議。

剛才我們喝了三杯就停下來了,這讓兩個女人都很放心?,F(xiàn)在她們都在休息,還真是個喝酒的好時機(jī)。我拿出酒瓶,我們又喝了起來,聊了很多中學(xué)時候的事情。我并不懷舊,不覺得那時候有多好,但那時候作為一個話題可以這么慢慢聊著,還是挺溫暖的。其實我一直想問問關(guān)于金靜的事情,這么漂亮的女人小汀是怎么找到的?可我無法率先說出口,我不想暴露男人的那點(diǎn)心思。喝著喝著,我感覺到困意濃重了起來,終于我和小汀就那么半躺在沙發(fā)上昏昏睡去。毫無意外,我又夢見了老趙,他說:“兄弟,干杯!”他滿臉都是白色的鹽堿,坐在采鹽船的甲板前,水面上沒有他的影子。我說:“老趙,有個朋友來看我了。”他說:“和你朋友多喝幾杯。”我說:“他混得不錯。”老趙裂開空洞的嘴笑了:“你混得也不錯。”我驚醒了,看到夏玲和金靜坐在陽臺上竊竊私語,仿佛她們才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而小汀,正半躺在我的身邊,很響地打著呼嚕。我重新把眼睛閉上了,盡管睡意全無,卻裝作熟睡一般。我有些后悔擅自買晚了幾天的票,我根本就沒想好多出來的這幾天該如何處理。

晚上,我們隨便吃了點(diǎn)中午的剩飯,然后夏玲提議,大家去樓下散步。我們來到街上,此時雖是盛夏,可太陽的威力已經(jīng)隨著白天結(jié)束了,涼風(fēng)從曠野的深處吹來,讓人有些微微發(fā)冷。小汀感嘆道:“好涼快,真舒服啊!”金靜附和道:“是啊,真好。”我的目光在她漂亮的臉上稍作停留,然后滑了過去,跌落進(jìn)幽深的夜色中,我看到街道的盡頭有幾個醉漢搖搖晃晃走了過去。這座冷落的小城,讓我暗自憂傷,而金靜帶著她驚人的美貌,像一道過于明亮的閃電,讓我憂傷的陰影愈加濃厚了。

“你還寫歌詞嗎?”小汀忽然問道。金靜和夏玲都扭過頭來看著我。我寫詞的事情從來都沒有對夏玲說過,夏玲的眼睛瞪得老大,我笑了起來,打著小汀的肩膀說:“你這家伙胡說什么??!”小汀說:“雖然你從來沒對我說過寫歌詞的事情,但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還聽見你嗓子里哼哼唧唧的唱著那些詞。”我難為情地擺著手說:“都是鬧著玩的。”小汀說:“什么不是鬧著玩的?我畫畫也是鬧著玩的,人活著也是鬧著玩的。”我沒再說什么,我在心里說:“可有的人玩不下去了。”

 

第二天我考慮是不是該帶他們?nèi)}湖參觀了,但是參觀完后怎么辦呢?我在猶豫中又度過了一天。這一天陽光燦爛,一切東西的邊緣都散發(fā)著明亮的光暈,我們龜縮在房間里,無所事事地消磨著時間,直到黃昏后,才去美食城里吃了燒烤。他們對這里的羊肉贊不絕口,這讓我稍感欣慰。吃燒烤的時候,金靜正好坐在我對面,我便多看了她幾眼,我發(fā)現(xiàn)她很少笑,眼睛里深藏著看不透的憂郁。而且她和小汀之間也談不上多么親密,不過我轉(zhuǎn)念一想,夏玲不也是憂郁的嘛,我和夏玲看上去也沒多么親密吧。

幾打肉串下肚后,大家似乎有了心滿意足的情緒,聊天的氣氛再次熱乎起來。夏玲笑著問:“小汀,你怎么追到金靜的?給我們講講。”沒想到夏玲替我問出來了。

小汀嘿嘿笑了起來,說:“這可是個秘密。”

我說:“你別賣關(guān)子啦,講吧。”

小汀看了金靜一眼。金靜說:“其實也沒什么秘密,我是他的顧客,我們是在畫像的時候認(rèn)識的。”

“嗯,是這樣的,”小汀說,“我從煤礦里跑出來后,一直靠給人畫像為生,有一天就遇見了金靜。我對她說,我不收你的錢,但你能不能讓我多畫幾張?沒想到,她同意了。”

金靜望著我說:“主要是他畫得那么認(rèn)真,我第一次看到有人那么專注地看著我。”我回視著她,我們對視了最多一秒鐘,我就裝作低頭吃東西,躲開了她的美。也許只有畫家可以借著藝術(shù)的盾牌與那種美直視。

小汀說:“那我畫得好不好?”

金靜說:“你畫得很好。但那不是我。”

小汀吃驚得張大了嘴巴:“不是你,那是誰?”

金靜微笑著說:“是你的夢想。”

我和夏玲笑了起來,我看著金靜說:“雖然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的都是自己心中的夢想,但這個夢想也是你給他的。”

“就是,就是!”小汀連連點(diǎn)頭,喝下去一大口啤酒。

金靜扭頭看著小汀說:“能把我給你的夢想還給我嗎?”我們都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來。原來金靜開了一個冷笑話。金靜的微笑像流星,一閃而過,這個女人身上有種說不出的神秘,她既深深吸引著我,又讓我感到恐懼。我無法擺脫對她的好奇。

小汀嬉笑著說:“不止這個,把我自己全部給你都行!”

大家又笑了起來。夏玲突然嘆口氣,說:“看你們這么開心,真好。”

“你們難道不開心嗎?”小汀問道。

我無言以對,但又必須有所表示,便只好呵呵笑了笑。

“兄弟,我敬你!”小汀端著一滿杯啤酒一飲而盡,然后他擦著嘴巴說:“其實我不能喝酒的,但我們久別重逢,我很高興。這件事我和金靜說過的,有一次我擺攤的時候,被城管打破了肝,在醫(yī)院縫了幾十針,才保住這條小命,呵呵。”

小汀的臉上浮著微笑,眼窩陷在陰影中,我看不清楚。盡管他只是三言兩語,但這意味著什么,我懂。我也倒了一滿杯酒,敬了他,一飲而盡。

  “明天我們?nèi)}湖吧?”小汀突然朝我嚷嚷道。

這個家伙,為了避免再談下去的尷尬,在這個時候說起這個來。我扭頭,發(fā)現(xiàn)金靜看著我,眼睛里充滿了期待的意味。

“好吧,明天帶你們?nèi)ァ?rdquo;我舉起酒杯說。

 

這就是鹽湖了。

坐了一個小時的通勤車,走過一棟棟呆板的廠房,一轉(zhuǎn)彎,眼前就是鹽湖。小汀大張著嘴巴,喃喃說:“真是奇妙的景色啊……”他的表情與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這個場景我在腦中早已預(yù)演很多遍了。只不過我沒想到夏玲也來了,我原以為她不會來的。以前有朋友來,我每次都拉她一起去當(dāng)鹽湖的“導(dǎo)游”,她總是嚴(yán)詞拒絕,她說:“那個破地方能少去一次就少去一次。”這次我干脆沒叫她,她不去的話我在面對金靜時會更輕松呢??墒?,當(dāng)金靜要她作陪時,她居然毫不猶豫就一口應(yīng)承了。一個漂亮女人的魅力是同性也難以抵擋的嗎?此刻,她站在金靜的旁邊,挽著金靜的胳膊,風(fēng)同時吹亂了她們的頭發(fā),有一瞬間我覺得她們像是親姐妹。

我們往湖邊走去,板結(jié)的鹽粒在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地聲音,像是踩在雪上。周圍寸草不生,也看不見一只飛鳥。盡管天空湛藍(lán),但是湖水依然是沉郁的墨綠色,湖心的部分還混雜著青色與黃色,像一張飽含心事的陰沉沉的臉。金靜說:“來到這里,像是冬天突然來了。”我搭腔道:“你知道這種感覺叫什么嗎?”金靜看著我,想了想說:“是荒涼嗎?”我覺得她的話像一枚精準(zhǔn)的子彈,穿透了我心中那個預(yù)備好的答案。我嘆息說:“沒錯,是的?;臎觥?rdquo;夏玲的臉色被風(fēng)吹得很難看,她說:“所以我很怕來這個地方。”這時,走在最前面的小汀回過頭來說:“不會啊,我覺得這里非常美!”

當(dāng)然,這里當(dāng)然有它獨(dú)特的美。湖邊那積雪一般純凈的鹽層,以及湖水里沉淀出來的鹽花,都堪稱難得一見的奇跡,一個畫家對這些風(fēng)景不可能無動于衷。但是,正如火星的風(fēng)景也有其獨(dú)特的美,卻沒人愿意在那里生活。說來不幸的是,我和夏玲就屬于被迫滯留的“火星人”了……我打起精神,對小汀半開玩笑說:“你一定要畫畫這里的風(fēng)景,絕對會震撼世人的。”小汀蹲下來,把手泡進(jìn)鹽水里,說:“一定會的。我要好好感受下。”我說:“小汀你有腳氣的話,泡泡腳吧,會好的。”他聽了我的話,當(dāng)真脫了鞋襪,走進(jìn)了鹽水中。金靜對他喊道:“你在做鹽焗豬腳嗎?”我們哈哈大笑起來。

不遠(yuǎn)處有一艘藍(lán)色的采鹽船在工作,它發(fā)現(xiàn)我們后,朝我們駛了過來。那應(yīng)該是小馬了,我認(rèn)識的人當(dāng)中只有小馬是開船的。

果然是小馬,他把腦袋探出駕駛艙,朝我揮著手。我也揮揮手。小汀很興奮,說:“我們上船去好嗎?”說著他就已經(jīng)朝船走了過去。“這個傻瓜!”我罵道。小汀說:“這里和死海一樣,是淹不死人的。”他干脆一個魚躍,整個人撲進(jìn)了湖里,向船游了過去。我和夏玲帶著金靜向不遠(yuǎn)處的簡易碼頭走去,等我們走到的時候,小馬已經(jīng)撈了變成落湯雞的小汀,朝我們駛了過來。小汀站在船頭上,依然興奮不減,舉起雙臂朝我們快樂地呼喊著。

我們上了船,小馬很高興,說:“你這朋友真逗??!”我說:“可以理解。你猜他干嘛的?”小馬搖搖頭。小汀笑著說:“在幾百米的地下,黑洞洞的,一年到頭不見陽光。”小馬說:“挖煤的啊!怪不得!我們這里光明太多了!看來,我們真是兩個世界的人??!”大家大笑了起來。小馬把船開到了湖中心,說是湖中心,其實只是這一大片鹵水池的中心。為了便于管理,巨大的鹽湖像稻田一樣,被分成了一塊塊的。

“我?guī)銈儏⒂^下鹽湖的夕陽,你絕對一輩子都忘不掉。”小馬胸有成竹地說。

“是嗎?”小汀瞪大了眼睛,向西邊望去。

我無數(shù)次看過那樣的風(fēng)景,夕陽像是破裂的肝臟一般,鮮紅的血流滿了白色的繃帶。我覺得有門看不見的大炮在向太陽轟擊,就像有挺看不見的機(jī)槍在向我的生活掃射,我和夕陽一樣血紅一片……這樣的傷口欣賞起來也是很美的,即便這傷口疼在自己身上。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太美的東西離死亡都太近了。我看著金靜,晚霞落在她的身上,將她變成了光彩四射的仙女。她坐在那里,望著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看上去,她對自己的美無動于衷。小汀似乎完全沉浸在鹽湖的風(fēng)景當(dāng)中,忘記了對金靜的陪伴。

“來,喝起來!”小馬從船艙里拿出了一瓶青稞酒。

在這里,沒有不酗酒的男人。

同樣,這里的酗酒邀請是不容拒絕的。

我們?nèi)齻€男人圍坐在甲板上,金靜站在船欄前,只剩下夏玲忙前忙后給我們倒酒,她還去船艙里找出了一袋花生米,給我們當(dāng)下酒菜。小馬對我感慨道:“你小子有福氣?。?rdquo;我看著夏玲,點(diǎn)點(diǎn)頭說:“喂,小馬一直喜歡你。”夏玲白了我一眼,怒氣沖沖地說:“有這么拿自己老婆開玩笑的嘛!”我說:“這證明我老婆好。”“切!”她一轉(zhuǎn)身進(jìn)了船艙,再也沒有出來。她應(yīng)該是看電視去了,她無法再欣賞眼前的這些“美景”,這對她已經(jīng)是一種折磨。啊,想當(dāng)年,我和小馬同時追夏玲,最終還是我成功了。我靠的就是我那唯一的愛好:寫歌詞。不過我沒法把歌詞唱出來,只好當(dāng)做一首詩送給夏玲。在這個沒有生命痕跡的地方,一首詩的浪漫比其他的東西都頂用,第二天,我收到了夏玲給我的回信,里邊有這樣的話:“是你的詩,讓我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美,也許只有這個讓我有勇氣呆下來。”我覺得她的這些話,比我的詩強(qiáng)多了,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深深打動著我,讓我看著她的時候,幾乎滿心都充滿了看著一個小女孩時的悲憫。我們曾經(jīng)這么彼此溫暖著走來,可是,終究被這曠古的荒涼給打敗了,我們都變成了這荒涼的一部分,然后彼此為敵。

幾杯烈酒下肚,傍晚的涼風(fēng)迎面吹來,我不禁有些眩暈。看到小馬被灼傷的紫黑色的臉膛,那仿佛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了我自己的臉,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小汀見狀十分吃驚,可我已經(jīng)來不及拭去淚水了。

“沒事,沒事,嗆的。”我又敬了小汀一杯酒。然后又對小馬說:“好好招呼我這個兄弟,他沒喝好就是你招呼不周了。”小馬聽我這么說,更是頻繁地對小汀展開了勸酒的攻勢。幾個回合下來,小汀的眼神就有些迷離了。小汀不甘示弱,又反過來勸我的酒,我又一連和他喝了三杯。我感到心間的恐懼在蠢蠢欲動,不能喝了,我對自己說。

“老趙的事情不怪你,真的。”小馬突然這么來了一句,我感到胸腔里涌出一股血腥味,讓我說不出話來。

“不……”我想解釋自己流淚的原因,可如何解釋得清楚呢?

“什么事?”小汀拉著小馬非要問清楚。小馬看著我,滿是懊悔的神色。

“沒事,小馬你告訴他。”我擺擺手,扭過頭去。

我發(fā)現(xiàn)金靜在看我,我們的眼光交匯在了一起。就在這時,夕陽落了下去,因為曠野的緣故,顯得非常突兀,地平線上的那一片慘白轉(zhuǎn)瞬就變成了一片漆黑。這種黑在天空深處的微亮反襯下更加密實,像是某種沉重的金屬。我一時看不清金靜的臉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很想看到她的臉,我并非酒后懷有不可告人的欲念,而只是單純地向往,仿佛那是某種在我生活中從來難得一見的希望,不不,是一種比希望還美的夢幻。

小汀在黑暗中痛哭失聲,也許老趙的故事傷到他了,也許,他只是為了自己而哭。我早已習(xí)慣了男人的哭泣,我說的不光是自己,還包括每一個呆在這里的男人。小馬繼續(xù)向哭泣的小汀勸酒,他很有經(jīng)驗,一般遇到這樣的情況,再多喝幾杯,人不但不哭了,反而就開始笑了,止不住的笑。我站起身來,走到船欄處,站在金靜旁邊。這樣我就能重新看清她的模樣了。金靜那睫毛濃密的眼睛里似乎閃著波光,像不遠(yuǎn)處的湖水一般,我受到了不可阻擋地誘惑。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生活會是怎樣的感覺呢?我忍不住遐想了起來,把夏玲替換為金靜,自己的生活究竟會有什么樣的不同?我一時有些迷惑,不由嘆息起來。

“怎么了?”金靜終于開口問我了。

“你愛小汀嗎?”我突兀地問道,出乎自己的意料。

“我不知道,應(yīng)該不愛吧。”金靜的回答倒是果斷,沒有絲毫遲疑。

“那你還和他在一起?”

“我也不愛自己,還不是要和自己呆著。”

“你不愛自己?”

“嗯。”

“為什么?你那么美!”

“因為我是個逃犯,我殺了人……”

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由于過度驚懼,酒醒了大半。金靜的神情卻依舊平常,仿佛說的是家常話。但她的淚水流了下來,這讓我確信她講的是真的。

“小汀知道嗎?”我感到嗓子干癢,咳嗽了起來。

金靜搖搖頭,說:“他從沒問過。”停了一會兒她又說:“問的話,我會說的。”

“那就不要說了吧。”我嘆口氣。

“盡管那個人罪有應(yīng)得,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從沒想茍活下去,我四處游蕩,走到哪里算哪里。”

“我什么都不知道。”是的,我一點(diǎn)追根究底的興趣都沒有,仿佛金靜給我講述的是一部電視劇里的故事。

“只要有人問我都會說的,可從來沒人問我。只有你問了,你問了我為什么不愛自己,我很感動。很多人都愛我的美貌,但很少有人問我愛不愛自己。”

“我理解。”

“你真的理解嗎?”

“真的。剛才他們說老趙的事情你知道的吧?”

“夏玲和我說了。”

“老趙死的那天,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我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自己害了他。”

“那天你喝醉了?”

“是的,我喝醉了。但奇怪的是,我喝醉后還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行動,他們都誤以為我酒量好,其實不是的,我經(jīng)常酒醒后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過些什么。”

“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么會懷疑是自己……”金靜緊緊攥住我致命的線索,逼著我說出來。

我想了想,看著不遠(yuǎn)處廠房里亮起的燈光說:“其實,我很喜歡老趙這個人,我們在一起喝酒談天說地,時間過得很快,日子也好過些。但我討厭這種生活,想反抗這種生活,而老趙就是這種生活的代表……所以,我才有這樣的想法。不過,自從老趙走后,我的生活更苦了。”

“那你就認(rèn)為自己殺的老趙好了。這樣想,你會舒服些。”金靜輕聲說著,往我這邊挪了挪,用胳膊緊緊挨住我。

我感到了她的慰藉,但還是喃喃說道:“會嗎?”

“你都不知道我多羨慕你現(xiàn)在的生活。假如你真的是一個殺人犯,呆在這個荒涼的地方豈不是一種心安理得的贖罪?你還有個那么愛你的女人,她一直想給你生個孩子。”

“她告訴你的?”

“當(dāng)然。”金靜說完笑了起來,她的笑容在昏黃的燈光里有著圣潔的光暈,我?guī)缀醣凰诨恕?/span>

“喂!你們聊什么呢?快來喝酒呀!”小汀朝我們這邊吼了起來,他已經(jīng)醉了,像個傻子一樣幸福地大笑著。

那天后來的事情我不記得了,因為我和小馬,還有金靜,我們?nèi)齻€人繼續(xù)喝了起來,我喝醉了。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我沒有夢見老趙。不過我還是做了一個夢,我一個人走在夜晚的鹽湖邊,黑暗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絕望得閉上眼睛,卻聽見周圍充滿了細(xì)碎的聲音,像是什么東西在生長,我害怕極了。早上醒來,我想到,那不就是鹽生長的聲音的嗎?在這里,鹽是會生長的,那些美麗的鹽花會不斷地開放。這樣說來,這里除了我們,還有別的生命,鹽就是沒有生命的一種生命吧。在造物面前,我們和鹽真的有本質(zhì)的不同嗎?我們和鹽都是生長與衰敗著的一種變化罷了。

 

小汀他們走后,大概兩個多月后,我收到了一個挺大的包裹,看它的形狀,應(yīng)該是一幅畫。打開后,與我猜想的一樣,是一幅訂好邊框的油畫,是小汀以鹽湖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這幅畫中的鹽湖與鹽花十分怪異,初一看上去,像是外星的風(fēng)光,或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風(fēng)格,不過看得久了,卻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變形夸張正是凸顯了鹽湖最重要的特點(diǎn)。我放在客廳里,等夏玲回來后,我讓她欣賞,可她只看了一眼,就驚呼了起來:“快收起來,我再也不想看第二眼!”“為什么???”我大惑不解。夏玲說:“和我夢中的鹽湖一模一樣,嚇?biāo)牢伊耍?rdquo;這的確太詭異了,我只好將畫包好,放起來了。也許在鹽湖以外的地方重新拿出來看,應(yīng)該會別有一番風(fēng)味。

我給小汀回了一封信,對他的畫表示感謝,告訴他我會珍藏起來的。我一句也沒有提及金靜,我想,他也不樂意我提吧。我不再羨慕小汀,也許是因為金靜并不愛他,也許是因為自己認(rèn)可了自己的罪孽,從而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幸福,我打算老老實實呆在這里。小汀沒有再回我的信,他就這樣消失了,像鹽湖飄走的一粒鹽,消失在了一場大雨里。

生活就這么重新平靜下來了,那段漣漪逐漸恢復(fù)了平靜。我不再酗酒,倒不是因為怕夢見老趙(偶爾還會夢見),而是為了“封山育林”的孕前保健。夏玲有了身孕后,就停薪留職,去了省城的姑媽家里。我們分隔兩地,爭吵少了,感情慢慢修復(fù)了,我已經(jīng)無法想象自己和別的女人一起生活的景象。在第二年的秋季,她順利產(chǎn)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孩。當(dāng)了父親后,我還在鹽湖的廠子里上班,期間也曾想過辭職,但奇怪是,當(dāng)我一個人呆在無垠的鹽堿地上,心情反而逐漸平靜了下來,離開的念頭變得不是特別迫切。我走在鹽湖邊上,看著這外星一般奇異的景色時,經(jīng)常會想起小汀的畫,想起金靜的美貌。那種感覺很恍惚,仿佛我從沒在現(xiàn)實中見過他們,而是在某個奇幻的夢中。

冬季來臨的時候,刮了一場罕見的北風(fēng),我發(fā)現(xiàn)鹽湖表面居然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與晶瑩的鹽層混在一起。這種景觀很罕見,鹽湖可是很少結(jié)冰的。我專門去看了廠里的溫度計,最低氣溫達(dá)到了零下二十五度??深^疼的是,這樣奇寒的冬天,卻一直沒有落雪,干燥得要命,每天早上起來嗓子里都火辣辣的。一天,我早上起來后,收到了一封信。好像是寄自國外的,我用有限的英語水平分辨了半天,應(yīng)該是尼泊爾。我猜到十有八九是金靜的,一封來自夢中的信?我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來了。

金靜的字和她的人一樣漂亮,她在信里告訴我,她一切都好,給我寫這封信是因為在加德滿都的博達(dá)納特大佛塔前懺悔的時候想起我了。佛塔的塔基上繪滿了無數(shù)的佛眼,那些慈悲的眼睛注視著她,讓她終于不再懼怕死亡。她說加德滿都很漂亮,四周青山環(huán)繞,鮮花常盛不敗,希望以后有機(jī)會我也能去看看,那是和鹽湖截然不同的一種風(fēng)景。她還告訴我小汀的下落,他去深圳開了一家畫廊,據(jù)說經(jīng)營得還不錯。最后,她說,以后死亡來臨的時候,她會選擇死在鹽湖那樣的地方,與萬古洪荒融為一體。她查了資料,知道世界上最大的鹽湖不是我這里,而是在南美洲玻利維亞西南部的高原上,叫做烏尤尼鹽湖。她說她以后會把烏尤尼鹽湖作為自己的葬身之地。她不厭其煩地羅列了些數(shù)據(jù):

“……那里的海拔在3000米以上,綿延一萬兩千五百平方公里。每年冬季,鹽湖都會被雨水注滿,形成一個淺湖;而到了夏季,湖水干涸,便留下一層以鹽為主的礦物硬殼。那里的鹽層很多地方都超過10米厚,總儲量約650億噸,夠全世界人吃幾千年。當(dāng)?shù)厝死煤导竞娼Y(jié)成的堅硬鹽層,加工成厚厚的鹽磚蓋房子。房子除屋頂和門窗外,墻壁和里面的擺設(shè)包括床、桌、椅等家具都是用鹽塊做成的。”

我在給她的回信里寫道:“將烏尤尼鹽湖的幾個數(shù)據(jù)降低一點(diǎn),再把季節(jié)換成北半球的,與我這里就沒什么區(qū)別了。在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就趴在鹽磚壘成的桌子上面,鹽磚上面鋪著玻璃板,玻璃板上還鋪著溫暖的藍(lán)色絲絨,給人溫暖厚實的感覺。我撫摸著這樣的桌子,它們的構(gòu)成盡管很奇特,但與一張普通的桌子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同……”

我再也沒收到過她的信,時間一久,我覺得就連收到的那封信也像是虛幻的臆想一般,因為沒有了物證——我怕夏玲看到,看完就燒掉了。春天來臨的時候,夏玲又來電話了,催我回去看看孩子,順便去面試,說是某個親戚幫我留意了一份新的工作機(jī)會。我收拾行李的時候想道:也許,從來就沒什么人來這里看過我,只有那不停生長的鹽陪著我。——啊,是的,現(xiàn)在即使在喧囂的白天,我也能分辨出那種細(xì)碎的聲音。我抬頭看了看窗外慘白的鹽堿地,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來。

 

2014年1月16日

轉(zhuǎn)載自《文學(xué)界》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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