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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開林:撿漏

來源:   時間 : 2018-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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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剛蒙蒙亮,雞鳴犬吠的山村就已顯得生機勃勃,二姐叫我起床,此前已催過一遍了。離上學(xué)還早著呢,我的夢都沒做完,草草中斷有些不爽。我睜開眼睛,望向房梁,那上面有個很大的蜘蛛網(wǎng),運氣好的時候,我會看到那只母蜘蛛吐絲補綴它,蜘蛛捕食的耐心真是比老虎、獅子強得多。

  這么早起床干什么?我要去拾狗糞和牛糞,積肥是一項重要的家務(wù)。好漢很懂事,像保鏢一樣,照例跟在我身后。隊里家家都養(yǎng)狗,牛也有十多頭,田埂和山坡上的狗糞和牛糞每天都會更新。“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比我起床起得早的小伙伴就出現(xiàn)在薄薄的晨霧里,露水已經(jīng)打濕他的鞋面。我仔細(xì)一看,不是別人,是何亮子。

  “我從那邊過來的,你不用走冤枉路了,換個地方吧!你帶著好漢,就不愁撿不到狗糞了,它幫你找,一找一個準(zhǔn)。呵呵!”

  何亮子說這話,開玩笑歸開玩笑,確實是一番好意,沒什么壞心眼。我瞧瞧他的箢箕,里面差不多是空的。何亮子不喜歡搜索彎頭角落,他對牛的習(xí)性很了解,對狗的習(xí)性卻并不熟悉。再說,他喜歡撿牛糞,牛糞更堆實,好交差。殊不知,狗糞的肥力遠(yuǎn)遠(yuǎn)超過牛糞,完全能夠以少勝多。在這方面,我們從未達(dá)成過共識。他的玩興比我還重,也算難得了。

  “亮子,你沒有日本鬼子進(jìn)村就三光的本事,我就不信你走過的地方都像是大水沖過了一遍。”

  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是搶光、燒光、殺光,這一點,小伙伴們都知道,我說何亮子“沒有日本鬼子進(jìn)村就三光的本事”,就是說他走過的地方,我去撿漏還會有些收獲。果然不出我所料,何亮子的遺漏還真不少,草叢中,斜坡上,“烏金”不只一堆兩堆。繞了一個大彎,我跟何亮子再度碰面,他的箢箕里牛糞很多,我的箢箕里狗糞不少。何亮子露出一副驚訝的神情,叫出聲來:

  “哎,這真是活見鬼了!怎么回事?我走過的地方,你還能撿到這么多狗糞,是你的眼睛比我好,還是你的鼻子比我靈?真想不通!”

  “我們隊里的狗,隔壁隊里的狗,我全都認(rèn)識,它們喜歡去哪些地方屙屎,我最清楚。”

  “你吹吧,瞎吹吧,你看,這話你家好漢都不信,我能信?”

  好漢在一旁搖著尾巴,兩邊瞧瞧,它不明白兩個小伙伴拌嘴都吵嚷些什么,莫非早晨起來撿狗糞、撿牛糞還能有蠻大的成就感?你別說,我撿了何亮子的漏,還真心歡喜了好一陣子。

  大人用鋒利的鐮刀收割成熟的稻穗,勻勻地攤放,田野間遍地黃金。起先,隊里沒有打谷機,用的是最原始的扮桶,扮谷子是樁辛苦差事,我們小孩子都沒有那個力氣,大人扮谷,直扮得谷粒飛濺,濺到我們臉頰上和脖子上,有些生痛,也有些麻麻癢癢。沒有誰能夸這個??冢锢锸崭钪?,稻谷能百分之百地登倉。小伙伴們就專干撿漏的工作,拾稻穗要眼疾手快,拾得多的,一天能拾二十多斤。經(jīng)過小伙伴們拉網(wǎng)式的搜索之后,情況如何?仍須撿漏的高手來登場接管,一大群麻雀在田野間忙碌,它們忽南忽北,忽東忽西,就算曠闊的田野被這些撿漏高手篦過了數(shù)遍,田鼠仍不會心慌,它們才是撿漏的頭號高手,最終將田里散落的谷粒收拾得干干凈凈。

  伍伯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大饑荒的時候,村里人差不多都出去討飯了,只有他父母帶著三個孩子留下來,怎么活啊?就靠他父親去挖田鼠洞,找回些陳谷子碾出米來熬粥喝,有時順帶捉幾只田鼠,還能開葷。這個故事使我受到了啟發(fā),熟悉動物習(xí)性的人至少會多出一條活路。

  山區(qū)的水田少,旱地多,種紅薯,種花生,種芝麻,全是不錯的選擇。紅薯可以當(dāng)糧食,花生和芝麻可以榨油,說它們是寶貝,誰都肯信。

  我家剛下放到黃合七隊的時候,父親往山里走了一趟,看到大片竹林,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以后,我們有呷不完的春筍和冬筍!”出乎他意料的是,當(dāng)?shù)厝瞬怀怨S,原因就是用筍做菜耗油,吃進(jìn)肚子里又剮油,兩頭搶油,誰都招架不住。缺油是個大問題,父親喜愛吃筍,也不得不有所節(jié)制。

  家家都整出一大塊地種紅薯,冬天由紅薯唱主角,蒸紅薯、煮紅薯、烤紅薯、紅薯粉、紅薯干、紅薯片,應(yīng)有盡有,天天變著戲法登上餐桌。吃多了紅薯愛打屁。有時候,我們在教室里上課,老師在講臺上帶頭打屁,下面的同學(xué)受到傳染和感染,便從四面八方紛紛響應(yīng),結(jié)果是哄堂大笑,氣氛徹底活躍了,氣味呢則揮之不散,令人掩鼻。個別男同學(xué)很囂張,竟然搬出那句“不許放屁,試看天地翻覆”的超級法寶來,直鎮(zhèn)得“口風(fēng)”不緊的人一愣一愣的。女同學(xué)臉皮子薄,倘若不慎在教室里走漏了“風(fēng)聲”,自覺出糗,就多半會趴在課桌上扮鴕鳥。

  挖紅薯時,大個頭的紅薯不容易遺漏,小個頭的紅薯卻容易被忽略。有時候,挖過紅薯一兩個月了,我們刨地還能找到寶貝。紅薯并不稀罕,但刨到紅薯所帶來的喜悅是一種額外的犒賞。有一次,我居然在自家的紅薯地里一口氣刨出三個大紅薯,那天就成為了我的節(jié)日。我把撿漏的成果帶回家,放在餐桌上,連父親都驚到了,他說:“天漏地漏屋漏人漏,無處不漏,日本人挖地雷還要用探測器,你刨紅薯只憑感覺,有狠有狠!”滿姐有點不以為然,她說:“他真要是有狠,明天當(dāng)著我們的面再刨出三個大紅薯來!”老實說,我沒有這個“狠”,也就是說,我沒有這個利落勁。撿漏撿到好東西,這種美事可遇不可求,誰能打包票?

  花生蔸下果實成串,遺落在地里的,以單個為多,刨這種果實,人就不如田鼠了,它們一刨一個準(zhǔn),我卻越刨越?jīng)]有耐心,有時候也就是做做樣子,收獲很有限。何亮子刨紅薯不如我有靈感,刨花生卻很耐煩,這就奇怪了。我調(diào)侃道:

  “亮子,我就想不明白,你早晨撿糞只喜歡撿牛糞,刨起東西來,何解喜歡刨花生?”我說的是牛糞大,花生小,二者不匹配。

  “牛糞能呷不?真是的!我告訴你,紅薯只飽肚子,花生才營養(yǎng)。信不信?你刨三個大紅薯,還不如我刨三顆小花生。”

  原來如此,何亮子有時候都忘了用鋤頭,用鏟子,遇到松軟的地方,直接用雙手作工具,結(jié)果弄得指甲里面都是泥土,別說用肥皂洗不干凈,就是用針也挑不干凈,丑死了,女同學(xué)背地里都說何亮子臟,班上分組搞活動,他那一組總是男同學(xué)多女同學(xué)少。其實他一點也不臟,洗澡用的是香肥皂,但指甲里有黑泥,事實明擺著,這個冤枉他就背定了,沒得商量。

  當(dāng)年,隊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收完紅薯和花生后,去誰的自留地里撿漏都是準(zhǔn)許的,甚至可以這么說,我到亮子家的自留地里刨到了遺漏的紅薯,或者亮子到我家自留地里刨到了遺漏的花生,都是很開心很驕傲的事情??傊?,別把東西落在地里,你說這是節(jié)儉就是節(jié)儉,你說這是尋開心就是尋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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