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日報 朱中原 時間 : 2017-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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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讓文學語言變得鮮活、靈動、豐富呢?我以為,文學語言不應丟棄漢語的深厚傳統(tǒng),要善于從現(xiàn)代書面語、地域方言、古代漢語、日用口語等多種語言形態(tài)中汲取鮮活豐富的活性元素,在“陳言務去”的表達驅動下,熔鑄為自成一體的特色文學語言
文學界存在一種誤解,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虛構故事,把故事編得好看就夠了,似乎越來越少有人提及文學語言。隨之而來的就是很多文學作品對語言的不講究。加上網(wǎng)絡化、娛樂化用語的大量運用,使得文學語言漸有粗鄙化、簡單化和平庸化之嫌。對敘事文學而言,構思故事當然是必需,但故事是通過語言傳達出來的,語言是文學的全部肌體,是文學的活的靈魂,或者說,故事、思想、意蘊、風格、主題等等,歸根到底都體現(xiàn)在語言上。
文學之美首先體現(xiàn)為語言之美。一個成熟的作家,首先應該是一個語言使用的方家。作家賈平凹書房內(nèi)矮小的書桌上放著一個很小又很厚的筆記本,筆記本上記錄的是用鋼筆寫的密密麻麻的小字,這些小字是干什么用的呢?每天的練筆。這練筆不是正式文章,而是三五個句子,隨時想到隨時寫,不為作文,不為發(fā)表,只為練筆。其實文學語言就是這么積淀來的。語言積淀另一個重要途徑是閱讀文學經(jīng)典。對于有志于文學者來說,讀文學經(jīng)典,關鍵在品出語言的味道、語言的魅力、語言的美感。
古往今來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往往一開頭就能見出作家語言功力的高低和語言風格的取向。譬如魯迅的《故鄉(xiāng)》,開頭一段寫景,語言就很見功力:“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魯迅以中國畫中的大寫意手法,以極簡括而冷峻的筆調,將故鄉(xiāng)蕭索的冬景與荒村勾勒于紙上。這短短不足200字的冬景描繪,即用了大量具有擬人化特征的詞組:深冬、陰晦、冷風、嗚嗚作響、篷隙、蒼黃、荒村、活氣、悲涼。魯迅的這段文字,夾雜了不少表示特征的形容詞,生動之極。這寂靜的荒村,馬上就活起來了,具有了某種人格化的特質。魯迅的語言體系,是對紹興官話和現(xiàn)代白話的融會與改造,雖已屬純?nèi)坏默F(xiàn)代白話,但這白話,并非一般的俗語和口語,而是經(jīng)過高度修飾、提煉和改造了的文學語言。魯迅對現(xiàn)代白話進行了文學的塑造,并形成了自己風格鮮明的語言范式。
與之相異,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馬爾克斯長于情景跳躍式和時空交錯式的語言。《百年孤獨》的開篇就為我們呈現(xiàn)了這樣一種荒誕式的情境:“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馬孔多是個20戶人家的村莊,一座座土房都蓋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著遍布石頭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頭光滑、潔白,活像史前的巨蛋。”這樣的跳躍式語言,超越了歷史時空。如果用電影來表現(xiàn),則需要換無數(shù)個跳躍式的鏡頭來表現(xiàn)。“多年以后”“遙遠的下午”,這樣的語句,將讀者帶入了一個時空倒錯的悠遠情境中。“多年以后”屬于未來式,“那個遙遠的下午”則屬于過去式,馬爾克斯將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發(fā)生的事在一句話中呈現(xiàn),他以這種荒誕敘事為開端,奠定了《百年孤獨》整個的文學基調。不過,馬爾克斯所敘述的,其實是現(xiàn)實與荒誕的交織。當說到馬孔多這個村莊時,馬爾克斯用的是現(xiàn)實主義手法,語近平實,但句末一轉,“活像史前的巨蛋”,突然又將筆調轉入荒誕。此種突兀的文學語言,在《百年孤獨》中比比皆是。
文學大師就好像建筑巨匠,一定對語言有一種如琢如磨的“工匠精神”。反觀我們的語言態(tài)度,一個越發(fā)明顯的事實是,我們的文學語言乃至生活語言,似乎正變得越來越貧乏、干癟,漢語本身的簡潔之美、音律之美和靈動之美,已然十分難得,到了需要十分警惕的地步。比如,今天的漢語文學在詞匯的豐富程度及內(nèi)涵上,已日漸萎縮。比如表示看這個動作的詞匯,今天的文學作品中,一般只有三五種,而在古代漢語中,則有數(shù)十種之多,諸如睨、瞟、瞄、眨、瞪、眺、睬、瞥、盯、睹、瞭、眥、瞋、眴、睇、覷等等,且不同詞匯皆有微妙的動作差異,生動形象,姿態(tài)萬千。在古代典籍《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注》中,描繪山勢、水勢的詞匯有幾十種之多。這在今天的詞匯里是極為少見的,但其涵義的豐富性卻十分重要。
那么,如何讓文學語言變得鮮活、靈動、豐富呢?我以為,文學語言不應丟棄漢語的深厚傳統(tǒng),要善于從現(xiàn)代書面語、地域方言、古代漢語、日用口語等多種語言形態(tài)中汲取鮮活豐富的活性元素,在“陳言務去”的表達驅動下,熔鑄為自成一體的特色文學語言。就賈平凹的小說而言,就頗有《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注》的特質。賈平凹有一部描寫80年代改革進程的長篇小說《浮躁》,開篇即是一段極具《山海經(jīng)》和《水經(jīng)注》語言特征的商州山水描寫:“州河流至兩岔鎮(zhèn),兩岸多山,山曲水亦曲,曲到極處,便窩出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盆地。鎮(zhèn)街在河的北岸,長蟲的尻子,沒深沒淺地,長,且七折八折全亂了規(guī)矩。屋舍皆高瘦,卻講究黑漆門面,吊兩柄鐵打的門環(huán),二道接檐,滾槽瓦當,脊頂聳起白灰勾勒而兩角斜斜飛翹,儼然是翼于水上的形勢……”賈平凹善用長短句,夾雜商州方言,且間用古語,又不顯生澀,深得《水經(jīng)注》筆法之三昧。此可謂借古開今之語言嘗試。賈平凹的小說語言,多游走于現(xiàn)代白話、關中話、陜南商州話和古語之間,于《紅樓夢》語言借鑒尤多,又汲取了張愛玲的小說語言,近則與沈從文、孫犁相銜接,再加上他的勤奮練筆,于是鍛造出了賈氏獨特的文學語言。
優(yōu)秀的文學語言,一定是在古今中外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語言基礎上的融會貫通和自我創(chuàng)造,需要一種幾十年如一日地平凡勞作的“工匠精神”,語言上沒有這樣的硬功夫,文學精品就只能是空中樓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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