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徐 輝 時間 : 2017-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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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慚愧和不解的是,母親的膽量到底是大還是小,直至那年我姨奶奶病危的那一天,我才猛然醒悟。
母親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心直口快,做事麻溜。判斷一件事情決不會優(yōu)柔寡斷,三下五除二就能做出客觀理智,合情合理又能得到大家認(rèn)可的抉擇,這與性格沉默木訥、做事瞻前顧后的父親相比,母親比父親更有男子漢氣概。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女漢子,這倒也像她平時的一貫作風(fēng),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一直是一個膽子比一般的女人都要大的人。但母親在年輕的時候卻不是一個膽大之人。她的改變,是在嫁給我父親之后。
母親的娘家處于縣級公路旁,是個有好幾十戾人家的大村子。因她在家里是最小的女兒,又讀書識字,故盡得父母的寵愛。文革發(fā)生后,因我的外祖父搞的是行中醫(yī)、掐時、相面、看風(fēng)水、算八字、扎靈屋的江湖行當(dāng),當(dāng)時就被村里革委會作為搞封建迷信活動的典型人物抓起來批斗。我外祖父身子本來就弱,加上當(dāng)時已經(jīng)年邁,哪里經(jīng)得這陣勢去折騰,幾經(jīng)批斗后就只剩下一口氣。時任村黨支部書記的伯父就借機(jī)說,你把你的小女兒嫁給我老弟,我就不批斗你了!我那可憐的外祖父只好拄著拐杖、拖著老邁的身軀,顫悠悠來到我父親的老家,圍著堂前屋后轉(zhuǎn)了一圈,看了一下風(fēng)水,掐指算了算兩人的八字后,才答應(yīng)了我伯父的要求。
就這樣,我母親從一個繁華喧鬧的大屋場走向了她生命的轉(zhuǎn)折點(diǎn),我父親那山清水秀但地處偏僻、山路彎彎,只有孤零零一棟老屋、幾戶人兄弟人家的小山溝。母親嫁過來的當(dāng)初生活很不習(xí)慣,膽小也特別小。在娘家,進(jìn)進(jìn)出出走的是能并排駛過兩輛大卡車、寬闊的大馬路,一下子要走寬不過尺,以崎嶇不平的鄉(xiāng)間小路極不適應(yīng),不是這一下摔了跤,就是那一下歪了腳;若是上街回去晚了,膽小的她也只能硬著頭皮走夜路趕回家,走夜路她倒不是最害怕的,路邊那座無法繞道的墳山才是母親的心頭大患。雖說母親高中畢業(yè)后干過宣傳隊(duì),也在全國大串連葉走過不少地方,不說見多識廣之人,也算得上是見過不少世面。她相信世上并沒有鬼,但一見到那高低錯落的大小墳頭時,心里總不由自主會發(fā)怵,仿佛那墳山就是我母親要闖的一道“鬼門關(guān)”。每當(dāng)走夜路臨近墳山時,母親總會等到后面有人來后才敢與他一起同行,在心里暗地唱歌為自己打氣壯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那座在她頭腦中滿是大鬼小鬼出沒的墳山;生下我和弟弟后,母親膽子大了一點(diǎn),大概是慢慢適合了這種鄉(xiāng)村生活,但晚上要是碰到我父親不在時,母親還是有點(diǎn)害怕,就會帶我們早早吃過晚飯后,立即洗漱后躺到床上。外面的一絲風(fēng)吹草動都會讓母親害怕,若是聽到屋外呼嘯的風(fēng)聲,母親的心里就更忐忑不安了,總以為有野獸在貼著家里的墻根嚎叫,嚇得我們仨連忙蒙起被子卷成一團(tuán),大氣都不敢出。
母親的膽小我親眼見識過,但后來發(fā)生的幾件事卻逐漸讓我改變了對她膽小的認(rèn)識。
大概是我五、六歲的時候,有好長一段時間里,父親總是外出打零工,母親則獨(dú)自帶我和弟弟在家。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初冬的早上,天氣有些干冷,草草吃過早飯后,母親把我和弟弟放到板車上,拖著板車來到鄰村一個熟人開的藕煤廠拖過一些煤渣?;貋淼穆飞嫌幸粋€長而陡的斜坡。剛下坡時,母親用力地抬起板車杠,板車緩慢下行。路凸凹不平,加之母親人不高,又要用力將板車往上抬,板車一路上顛簸得厲害,母親沒一會兒就累得出汗了。我和弟弟坐在板車上也是左搖右晃,很不舒服。我于是出主意說,媽媽,你與其這樣累還不如將車往下壓一點(diǎn),人也輕松一點(diǎn),車也能走得快一點(diǎn)。母親覺得有點(diǎn)道理,就試著抬了一下板車杠,果然,車很快就下滑了好一截,讓我體驗(yàn)了一下飛一般的感覺。擔(dān)心板車過快,無法控制,母親又盡力往上抬板車杠,我們一下從飛行的狀態(tài)又猛然回到搖晃的狀態(tài)。我和弟弟覺得不痛快,便嘰嘰歪歪地讓母親不停地壓板車杠,我們也是一陣陣地地飛,車速也一陣比一陣快,我們也是在車上吆五喝六的,好不盡興。一陣大呼小叫后,眼看前面不遠(yuǎn)處就到了長斜坡的忙著,那是一條橫著的大馬路,與斜坡形成“丁”字形。我想,這下要糟糕了,大馬路下面是一片低于馬路兩尺多高的水田,這要是連人帶車沖到水田里,那結(jié)局是可想而知。我一下子嚇得尖叫起來,媽媽,注意前面——母親早已意識到了危險,拼了往上抬板車,一邊控制板車的速度,一邊掌握板車的方向。在板車快要沖到馬路,我和弟弟都緊緊抓住板車車檔,嚇得不敢睜眼的千鈞一發(fā)之際,母親卻大變戲法似的讓板車鬼使神差地一拐,板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呱狭舜篑R路,既有驚無險,又如有神助。我們嚇得魂飛魄散之際,連忙夸耀母親是如何地厲害,殊不知年輕的母親此時已是滿頭大汗,驚魂未定。這板車上坐著的可是她的心頭肉,她最心疼的兩個寶貝“疙瘩”的,她豈能不拼盡全力?!這次板車下陡坡的驚險之行,讓我頭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膽小的母親其實(shí)是并不怎么膽小的!
還有一件事是我聽母親后來講述給我們聽的。那時,我和弟弟已相續(xù)就讀初中。不知是搗蛋的弟弟在外面惹了什么禍,有一天晚上,有個村里與我弟弟差不多大的毛頭小子闖進(jìn)我父母家,那里我母親剛好在家燒飯,父親在后面喂豬。那小子一進(jìn)門,就亮出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子,對著我母親說,你家小兒子打了我,還找我借了錢但一直欠著不還,沒辦法,我只好來找你們當(dāng)父母的了!母親冷不丁沒回過神,嚇得愣住了。那小子又說,你兒子的事現(xiàn)在就要解決,要么出200塊錢,要么把你的金銀首飾作抵債,不然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等我母親了解這件事的原委后,母親一下子就緩過神來,她看了看那個小子,就是相鄰隊(duì)里王老二家的壞小子,又看了看那把被他舉在半空里寒光閃閃的水果刀,理了理頭緒,鎮(zhèn)定地說,這事我等了解情況再說,我兒子如果真的是得罪了你,如果是他的錯,我可以代表他向你道歉,該賠償?shù)奈覀円膊粫倌阋环郑蝗绻悄阏f了謊話,有意來鬧事找麻煩,那就定當(dāng)別論了。那小子見我母親并不買他和刀子的賬,就又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水果刀叫囂著說,不行,就是你兒子的錯,你們無論如何也得賠錢!這時,我父親喂豬進(jìn)后門,聽到前面房間里情況不妙,以為是我母親碰到了悍匪,嚇得慌忙丟下潲水桶,順著陰溝逃出屋,跑向大隊(duì)部搬救兵去了。半晌后,見我母親依舊鎮(zhèn)定自若,那小子不耐煩了,把刀子舉在我母親面前來回晃了幾下,不行,不給錢就得把你的金銀首飾給我!我母親看那毛小子越來越暴躁,知道他越來越心虛。于是就故意與他磨蹭,并好言相勸說,小子,我知道了,你是故意來找事的,但我不怕。要論輩份,你爸媽都得叫我嫂子;論情份,我和你你爹媽相處不錯,你也和我小兒子差不多大,還是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就是有什么誤會也不至于要動刀子。再說,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你也經(jīng)常到我家來玩。我知道,你本性也不壞,只是一下子想歪了,就做出了傻事。那小子見我母親的話越扯越遠(yuǎn),更不耐煩了,叫著說,你到底給不給——但母親聽得出,他說話的聲調(diào)雖說高,卻已經(jīng)是色厲內(nèi)荏,他的眼神透露了他的脆弱,分明沒有了開始的兇氣,他心虛了、氣餒了。讀出那毛小子的心思后,母親本來就是一個不怕事的人,何況小時候還跟我外公學(xué)過一招半式,心里這下就有底氣了,更從容了。她煞有其事地說,小子,你不要以為你手中的刀子能起什么作用,別說你手中還只是一把水果刀,就是一把殺豬刀也傷不到我,不信你就試試看,看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手快。那小子似乎不信。趁其不備,母親的手瞬疾一抬,手起刀落,現(xiàn)在輪到那毛小子震驚了。我說,小子耶,趁你阿姨還沒發(fā)火,趕緊滾蛋。現(xiàn)在滾蛋還來得及,我也決不會將這事說給你爸媽聽,要是把我惹火了,我再將這事添油加醋地說給你爸媽聽,就有你好受的了!見我媽字正腔圓地、義正言辭的樣子,那小子頓時軟了半截,他根本就沒料到我母親還會這樣的“撒手锏”,一招致勝,當(dāng)時就被我母親的言行震攝住了,嚇得面色如土,二話沒說,就腳底抹油溜之吉。拿走你的刀子!我母親這時從他背后丟過來一句話。那小子哪還敢回頭來拿刀子,早嚇得一溜煙沒了人影!那時,每當(dāng)母親講起這個驚險萬分的故事時,都像無事人一樣,只是把聽故事的我們倆嚇得一驚一乍、心上心下的。
慢慢地,母親在我的心里搖身一變,成了一個不惹事,更不怕事的膽大之人,膽小二字再也不是母親的一個標(biāo)簽,也悄悄地從我的記憶詞典里抹去了。但再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又把我對母親的認(rèn)識又拉回從前。母親似乎又變成了一個膽小的人!
我讀高二的那年秋季的一天,母親被人叫到大隊(duì)部,說是有人找她。她這才通過電話從另一個鄉(xiāng)的衛(wèi)生所的醫(yī)務(wù)人員口中得知,她的姨媽已經(jīng)生病住院,情況似乎還很嚴(yán)重。因我姨奶奶無兒無女,姨爺爺過世后就成了村里的五保戶。現(xiàn)在住院要人照顧,她只有包括我母親在內(nèi)的三個姨侄女,但除我母親與衛(wèi)生院較近外,另兩個不是遠(yuǎn)隔百余里,就是找不到人。母親聽后,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東西,就心急火燎地趕赴那個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匆匆來到衛(wèi)生所后,母親找到了我姨奶奶的病房,這時,我姨奶奶雖說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但意識還很清醒。只見她老人家軟弱無力地躺在病床上,眼睛微微閉著,像在睡覺。我母親輕輕地叫了一聲:“姨媽,我來看您了!”我姨奶奶聽到我母親的呼喚后,支撐著雙手很吃力、很費(fèi)勁的樣子,齜牙咧齒地慢慢挪著坐了起來,我母親趕緊上前去扶她,只見她比以前更瘦小了,本來就很瘦小的姨奶奶現(xiàn)在只剩下皮包骨,臉上的皺紋也像風(fēng)干了的茄子皮。而她的手更讓人痛心,烏黑的、僅有一層老皮包裹著,手一捏感覺到的只是骨頭,像捏著一只雞爪子。見到此情此景,母親的心里一酸,眼淚頓時就簌簌地落了下來。母親這時看到了姨奶奶的嘴巴微微動了動,聽到了她很微弱的聲音:“桂女,終于把你等來了。”姨奶奶干瘦如柴的手輕輕地抓著母親的手,但分明是母親抓著姨奶奶的手。這時,母親明顯感覺到,姨奶奶的手已經(jīng)沒多少力氣可使了。第二天,衛(wèi)生所下達(dá)了姨奶奶的病危通知書,她老人家沒有別的親人在身邊,在病危通知書上簽字的重任就自然落到了我母親身上。聽到病危二字,母親就像遭受了當(dāng)頭棒喝一般,幾乎要癱倒。一旁的人員見機(jī)連忙扶住她,硬是將一管小小的鋼筆塞到她手中。當(dāng)時,我母親握著這管手指大的鋼筆,卻像肩負(fù)著一塊千斤巨石,無法承受,心里更是翻江倒海,悲痛萬分。平時膽大果斷的她這下子卻變得膽小如鼠,不知所措了。一旁的醫(yī)生催著她簽字,半天才回過神來的母親像在紙上刻字似的,半天寫一筆,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名字,歪歪斜斜地刻到了紙上,紙都被寫破了好幾處。簽完字后,母親只覺得自己像虛脫了一般,身子軟軟地滑到一旁的椅子上。每當(dāng)回憶起此事,母親總是哽咽著淚流成行,無法繼續(xù)。我也是淚眼模糊,我這下才真正理解母親一下子又變得膽小的真正原因。
一回想起母親的膽量,我就漸漸理解了母親。母親的膽量是愛和力量,是對自然環(huán)境的不適和順從,是對丑惡行為的不屈和降服,是對人間親情的不舍和牽掛,更是對脆弱生命的呼喚和敬畏!
[作者簡介]徐輝,筆名文非,網(wǎng)名巴陵笑笑生。湖南臨湘人。愛寫作、工書畫。今已在《黃河文學(xué)》《散文百家》《華夏散文》《西部散文選刊》《散文世界》《延安文學(xué)》《讀者》《湖南文學(xué)》等全國30余家報刊雜志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500余件。出版散文集《淌過詩人的河流》,著有長篇小說《冷城》等?,F(xiàn)為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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