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2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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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張逸云
翻過幕阜山脈北麓的天子山,抬眼見到一條明亮清洌的河,當?shù)厝朔Q之清水河。
老輩人說,山主人丁,水主財帛。母親不懂這些話的玄妙和奧秘,在她看來,能喝上一口好水就算福分,日子便有了味道。
母親出生在湘北一個叫黃泥塘的村莊。村東頭有口半畝見方的池塘,上下幾個屋場人畜飲用水,主要靠它。
池塘四周長滿雜草,青苔飄在水中,泛出綠光。下雨天,泥沙從高坡沖進塘里,渾黃污濁。
母親說,池塘里的水澀口,很難下咽,喝下去容易鬧病。方圓幾里地的水,都是這個樣子。村里人常年喝這種水,長壽的不多。
春暖花開的日子,漫山遍野的桃林紅了。悠揚的嗩吶聲掠過河面,一位俏麗的姑娘,走出小花轎。腳下河水清泠,卷起雪白的浪花。姑娘一眼就喜歡上這條河,捧起河水就喝,喜不自禁道,好甜喲,這是山里流來的神仙水吧?
這位新娘子,后來成了我的母親。她喜滋滋地告訴娘家人,自打嫁到岳陽云溪張家那天開始,她就嫁給了清水河。
母親生下四男兩女。那個年代,物資匱乏,母親教我們從小練水性,河里盛產(chǎn)青鰱、紅鯉、鯽魚、翹白、螃蟹和蝦子,還有蓮蓬、菱角。有了河,她的娃娃保準餓不了。
清水河流經(jīng)幾個自然村落,河兩岸出過一些有學問的人。我和二哥,是恢復高考后,鯉魚跳龍門的代表。放榜后,母親殺雞宰鴨,搬出自己釀制的谷酒,招呼左鄰右舍一起樂呵。那天母親端著酒碗挨桌敬,微帶醉意地笑道,我家伢崽能有出息,搭幫沾了清水河的靈氣。
離開家鄉(xiāng)頭天晚上,我們母子倆來到清水河邊。月光如水,落在河里。母親捧起河水,替我洗了把臉。
母親是個能干的女人,干重活一點都不輸男人。當年,她同父親頂風冒雪,步行十多里,來到天子山,同幾千上萬勞力開山劈嶺,筑土壘壩,建成碧水長空一色的一方天池。
母親和工友們順流而下,疏浚河床渠溝。那個時候,施工條件極其艱苦,以人拉肩扛為主。開山靠炸藥,難免發(fā)生意外。有幾位工友遭遇不幸,被垮塌的泥石掩埋了。每當提起這段往事,母親就會淚流滿面。
奔騰不息的河水,沖走了時間,流走了母親的青春年華。
長年累月勞頓,母親落下了病根。天涼時日,她一口不停地咳,身體抽成一團,多少回差點背過氣去。我們決定把老人接到城里安家養(yǎng)病。
母親離開老家那天,天上飄著細密的雨絲,雨水順著屋檐朝下滴落,一刻不停敲打門前的麻石板。母親茫然看著雨點,一句話不說。小車跑了一程,母親抬起手,朝南邊方向指了指。
停住車,我扶她來到清水河邊。雨水飄飄灑灑,在河面濺出數(shù)不清的小圓圈,一陣疾風不期而至,吹皺了水面,吹亂了母親的花白頭發(fā)。她捋捋跑到額頭前面的發(fā)絲,長嘆一口道:“走吧!”
母親不習慣城里的生活,話語明顯少了。我清楚母親心思,只要空下來,就陪她聊天。母親笑了,津津有味地聊老家那些人和事。提起河里那些趣事,滿屋回蕩著母親歡快的笑聲。
母親的心一刻不曾離開那條河,她隔三差五打聽老家那邊的情況。一段時間,沿岸過度開發(fā),造成河道淤塞,水患成災。一天,我下班回家,母親走過來,滿臉憂郁地說,造孽呀,有人在河邊養(yǎng)鰻魚,腐臭生蛆的死魚扔進河里。河水變了味,大伙不敢下河撈魚洗菜淘米了。
一個周末,堂兄夫妻倆來到我家,給母親說了一樁事。一位老板,又將鰻魚場租下來,大規(guī)模養(yǎng)殖生豬,排泄物直接流入清水河。污水橫流、蚊蟲肆虐、臭氣熏天,兩岸住戶不敢開門開窗,有的干脆搬離祖居之地。
母親氣得渾身顫抖,嚷著要回老家,坐到那個昧良心的老板家里。那家伙一日不把河里清干凈,她就坐死在那兒。我慌忙攔住母親,好說歹說才將她勸住。
不久,突如其來的腦溢血,把母親擊倒了。她帶著遺憾,走完了76歲的人生。老家人自發(fā)在村口,以當?shù)刈盥≈氐亩Y儀,迎接老人回到清水河畔。
這些年過去了,清水河沿岸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拓寬河道、修整河床,河岸楊柳郁郁蔥蔥,河水清澈見底,復還了美麗富饒的面貌。
前不久,我回了一趟老家,來到了清水河邊。河水碧波蕩漾,微風穿過低垂的柳枝,仿佛母親柔軟的手,拂過我的臉頰。我暗想,家鄉(xiāng)這些變化,母親定能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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