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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山植柏記

來源:《衡陽日報》2019年4月21日回雁文學副刊 甘建華   時間 : 2019-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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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底的一天下午,與內(nèi)子又去市郊雨母山中打泉水。春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看那三五只燕子斜飛,七八聲黃鸝婉轉(zhuǎn),池畔田埂漫布著碧綠的青苔。想起清明既近,古之謂植樹節(jié),而我對植樹造林一向興趣有加,何不借此良機為家山種植一片樹林呢?二十多年前,父親和兩位叔父身體尚健,趁重新給祖父母立碑時,手植四棵扁柏,如今長勢良好,樹干高達數(shù)米,宛若四位壯士守衛(wèi)著蕎麥皁的祖山——那么好吧,咱就植柏樹!

  柏樹寓意吉祥昌瑞子孫發(fā)達,并有永生、轉(zhuǎn)生或新生的含義。這是一種人格化的樹木,源于古人對貝殼的生殖崇拜,皆因“柏”與“貝”兩個字讀音相近,“柏樹”即是“貝樹”,二者外形均呈圓錐體。其實,在墓地廣植柏樹,東西方都有這個傳統(tǒng)習俗,也有著各自不同的文化語境。中國古代傳說有一種名叫魍魎的惡獸,性喜盜食尸體和肝臟,每到夜間出來挖掘墳墓取食尸體。此獸靈活,行跡神速,死者當然沒有辦法,活人也是防不勝防。但其性畏虎懼柏,所以古人為避這種惡獸,常在墓地立石虎、植柏樹。而在古希臘的神話中,米西亞王忒勒福斯之子賽帕里西亞斯(Cyparissus),一個十分英俊的少年,平素愛好騎馬和狩獵。太陽神阿波羅送給他一頭神鹿,人與鹿朝夕相處,產(chǎn)生了非同尋常的友情。不幸的是,在一次狩獵的時候,賽帕里西亞斯失手將神鹿射死。悲痛欲絕中,他請求太陽神讓自己陪著神鹿一起死去。阿波羅沒有辦法,只好將他變成一棵柏樹,永遠站立著哀悼神鹿。因此,柏樹的西方學名(希臘語kyparissos,拉丁語cypressus,英語cypress)即從此衍變而來,柏樹也就成了長壽不朽的象征。

  說干就干!馬上與在市縣園林部門工作的友人商談,都十分樂意襄助我成全此一善行義舉。經(jīng)劉邦利兄牽線搭橋,與在衡南縣城云集鎮(zhèn)郊從事苗木培育的茅洞橋人全裕彪聯(lián)系,慨然允諾無償提供88棵柏樹苗木。這位生態(tài)專家說得好:“墳地屬陰,以種偶數(shù)棵柏樹為佳。”

  茅洞橋周邊是一個凹字形復合小盆地,海拔一般在一兩百米,古印支運動和燕山運動曾使其先后兩次上升成陸,奠定了與衡陽紅色盆地相統(tǒng)一的地貌輪廓。第三紀和第四紀以來,受喜瑪拉雅山運動和新構造運動的影響,地面抬升,外力侵蝕,使基準面相對下降,切割作用加劇,周圍山地不斷受到侵蝕影響,形成峰巒起伏的丘崗地貌,成土母質(zhì)多為紫色砂巖和紫色頁巖,因而蓄水能力較差,為縣內(nèi)嚴重干旱區(qū)。近些年由于堅持封山育林,所以土質(zhì)不像早年間流失嚴重,春風春雨過后,巖土多見苔蘚和地衣,表明生態(tài)正日漸好轉(zhuǎn)。這兒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區(qū),柏樹就像樸實勤勞的農(nóng)民,隨便提供一片丘崗或一塊田土,又有陽光雨露的滋潤,都能長成一方令人贊賞的風景。

  宋代詩人梅堯臣曾有詩題詠柏樹:“棐柏移皆活,風霜不變青。冢垣雖闃寂,田客每丁寧。不待為書幾,常流作鬼庭。東邊夾路少,更致儻能令。”我對柏樹其實頗為熟稔,少時在祖父玉林公的指教下,與弟妹們把樹干上的柏枝剪下來,將根部用錘子搗爛,然后扦插到山坡路邊和嶺上墳頭。柏樹是一種四季常青的喬木,性喜寒冷,又能抗得住干旱,耐得了土壤的貧瘠,可在微酸性至微堿性土壤生長,成活率比一般樹木高得多。我們甚至還會用新鮮的柏樹枝葉喂養(yǎng)兔子,它的味道雖然苦澀,但含有豐富的植物油,兔子吃了之后長得風快。祖父數(shù)次對我說:“你是屬兔的,與柏樹有緣,記得以后要多種柏樹啊!”

  茅洞橋各處曾經(jīng)生長著許多扁柏和圓柏,尤其是外公家上布沖的對門山中,有著二三百棵蒼翠葳蕤的柏樹。再后來,公社大隊唱戲開會裝臺子——砍!農(nóng)家沒有柴火做飯——砍!各家老人過世折枝搭靈堂——砍!以至滿山最終難尋一棵柏樹,怎不叫人黯然神傷?柏樹木質(zhì)軟硬適中,紋質(zhì)細膩,有著特殊的芳香氣味,而且耐腐蝕力特別強。做了一輩子木匠的祖父,思謀過世后能有一副柏木棺材,可惜這個奢望落空了。只是到了近些年,一般人家都燒得起煤炭和天然氣,柏樹不再被害于人手。從譚子山鎮(zhèn)南行X072縣鄉(xiāng)公路,或從硫市鎮(zhèn)沿X065縣鄉(xiāng)公路,通往茅洞橋的路邊兩側(cè),已可不時見到柏樹墨綠色的身影。

  柏樹有側(cè)柏、圓柏、扁柏、花柏等多個屬種,我所獲贈的是六七年期的圓柏,都在六七十公分高,正是適齡種植的苗木。圓柏又稱檜樹,中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便有《檜風》篇,有其公布、利用、栽培的記載。我曾先后兩次在山東曲阜見孔林古柏,樹干高達二三十米,環(huán)境陰森肅穆,不由人不對孔門產(chǎn)生敬畏之情。而在孔子誕生的千余年前,中原、淮揚、江漢等地遍植圓柏,西周分封的諸侯國中便有檜國。再往前考證,上古五帝堯舜之時,夏禹王之子啟制訂的貢賦制度,荊揚之貢便有“椿干栝柏”(《詩·夏書·禹貢》),栝在這里指的也就是檜。我所見柏樹最長壽者,是陜西黃陵軒轅廟中的古柏,據(jù)傳為軒轅皇帝親手所植,雖然經(jīng)歷了五六千年的風霜,至今干壯體美枝葉繁茂,樹冠覆蓋面積近兩百平方米,因此被尊為“世界柏樹之父”。

  蕎麥皁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山?jīng)_,如果不是因為我,世人不會知道湘南大山之中,藏有這樣一個小小的村落。恰好過去了半個世紀,1969年冬天,我家下放來到這個祖居地。當然是極不情愿的,也是迫不得已的,時代的大力于我們草民來說,根本無法扭轉(zhuǎn),只有認命,沒有他途。其時我才六歲半,正處于對世事懵懂無知的年齡,下放了還覺得比在鎮(zhèn)上好玩,可以漫山遍野地捉蝴蝶、打麻蟈(青蛙)、掏鳥窩。我本來生于茅洞橋鎮(zhèn)上,是鄉(xiāng)鄰們羨慕的吃商品糧者,米價一毛三分八一斤,不管天晴落雨,都是旱澇保收。而不像農(nóng)民成天面朝黃土背朝天,披星戴月地辛苦一年,最終還是落得“呷不飽肚子”。孰料命運讓我成了蕎麥皁山?jīng)_的一個牧童,每天早晨上學前,每天下午放學后,揣著一個冷紅薯,在祖山及周邊山頭田野牧牛。每一棵樹、每一根草、每一朵花,乃至每一只螞蟻,都知道我的乳名,都聽到我的書聲,都熟悉我的笑聲、喊聲和哭聲。

  鄉(xiāng)間的房舍出門即見墳塋,現(xiàn)在的我非常害怕在山?jīng)_過夜,總覺得黑暗中有許多眼睛,從各個不同的方向打量我,讓我無端地想起現(xiàn)代著名詩人穆旦的《森林之魅》:“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而在少年時代,一邊放牧,一邊讀書,困了乏了的時候,就地順勢一躺,都能睡一個舒舒服服的好覺。許多次微雨細風中醒來,或者天斷黑時聽到母親喚我回家吃飯的聲音,睜開雙眼一瞧,牛還在旁邊安穩(wěn)地吃草,呼出的粗重濃烈的鼻息聲,卻讓我有一種安全感。茅盾的《白楊禮贊》、陶鑄的《松樹的風格》、楊里昂的《油茶花賦》,我就是在祖山放牧時背誦的。而清朝沈復的《浮生六記》,關于“清奇古怪四漢柏”的記述,則是近年在晴好居燃香品茗吟誦的:“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蓋”;“奇者禿頂而扁闊,半朽如掌”;“古者體似旋螺,枝干皆然”;“怪者臥地三曲,形同之字”。

  族叔宗信原來是一位鄉(xiāng)村民辦教師,1965年幸運地拿到教鞭,雖然脫離了農(nóng)夫行列,卻也必須每天為家里做農(nóng)活。直到1996年才統(tǒng)一轉(zhuǎn)為公辦教師,現(xiàn)在每月可以拿到4000多元退休工資,讓本鄉(xiāng)同輩人羨慕不已。盡管年過古稀,但他未顯一點老態(tài),依舊英俊儒雅,腰背挺直,說話不快不慢,走路不疾不徐,看上去有正人君子相。印象中他并沒有在學校教過我,但小時候讀過的四大名著,卻是他借給我看的。從他手中借到的第一本書是周立波的《暴風驟雨》,第二本是曲波的《林海雪原》。為什么都是東北題材的長篇小說,后來在大西北工作時,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并不怎么會寫文章,有一句話卻讓我記憶猶新,他說:“寫作文時你們要大膽地多用形容詞。”

  與宗信叔商量,由他找人挖樹坑,每個30元。按照當?shù)氐牧曀?,除了春?jié)拜祖年、清明掃墓和七月半“送老客”,祖山平時不能有響動。要刨土挖樹坑的話,只能在前三后七的清明節(jié)期間。4月2日、3日兩天,他帶領6個幫工,每隔3米左右,將祖山的山頭上下挖了個遍。有的地方土質(zhì)疏松,有的則是紫紅色的“見風屑”,必須努力挖下去七八十公分方圓深淺,才能夠保證苗木的成活。

  4月4日一大早,我與友人全玉平、何禹黎驅(qū)車離開衡陽城時,大雨如注,天空灰霧蒙蒙。到了譚子山鎮(zhèn),雨下得更大了,許多車輛停在路邊等待雨歇。全玉平戲謔道:“都說你能掐會算,不妨算算今日的天氣如何?”小何接著說:“天氣預報今日全天下雨呢!”我默神暗禱,之后告訴他們:“咱們只管往前走,且待我上山祭祖時分,老天一定放晴,之前歷年屢試不爽。”他倆半信半疑,我則不動聲色,這是一場沒有輸贏的賭注。由于今春雨水特別多,沿途時可見到稀疏的桃花,油菜地有的依然在開花,有的卻開始揚粉了。迤邐行到茅市鎮(zhèn)迎賓牌樓,突見天空一道陽光閃過,暴雨頓時成了雨絲。待到了蕎麥皁荒廢的村落,云收雨住,之后再不見一星半點雨滴。

 

  2019年4月4日,甘建華(左)在茅洞橋蕎麥皁祖山種植88棵柏樹。右為族叔甘宗信老師?!『斡砝钄z

 

  宗信叔安排兩個幫我植樹者,看起來頗為精明能干。67歲的鄭偉強原本是四川廣安人,招贅來同古村甘家業(yè)已40年,其妻亦與我是功字平輩。61歲的全海元是八石村人。因為樹坑已經(jīng)挖好,趕巧積存了不少雨水,所以不用挑水澆樹,眾人吁了一大口氣。

  待虔誠拜祭過祖父母及二叔二嬸后,點燃兩桶禮炮,宣告植樹開始。我操起鋤頭?土,宗信叔手扶柏樹苗,二人合力栽植二十來棵,找到了少時勞作的感覺。土要成堆,還要清理四周的溝槽,既要存水,又不能積水,這是種樹的學問。至于施肥,且待明年再說,今年主要是讓樹生根。

  正在這時,一只半大的黃狗跑上山來,叫吠一聲過后,搖著尾巴到處轉(zhuǎn)悠。我們干活的時候,它不吭不哈地蹲在旁邊看。我覺得十分奇怪,問宗信叔這狗從哪兒來的,他說不知道。我早幾天寫的《蕎麥皁》組詩中,其中一節(jié)寫到:“遠遠地,我們看見了它/它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過于寂寥空曠的山皁/難得有陌生的響動/阿黃搖尾吠叫著/象征性地表示歡迎”??晌抑安⒉恢郎桨o中有阿黃,完全出自詩歌創(chuàng)作的想象,不料現(xiàn)實生活中真的出現(xiàn)了,這事說來怪也不怪?

  畢竟沒有經(jīng)常參加勞動,體力上不及兩個幫工,便為他倆所植每一棵樹苗培土加固,手撫苗尖意味著加持。他倆先前似乎還有些敷衍,見我如此認真執(zhí)著,也就不敢再馬虎了。又見我干活不失農(nóng)家子弟的本色,直夸我天生神威,如果放在過去人民公社時期,可以每天拿十分工,得兩三毛錢。小何幫我們拍照片和視頻,來回清點植樹現(xiàn)場,的確是88棵!宗信叔感嘆道:“我活了75歲,行遍衡陽各縣區(qū),也算是見過一些世面,卻沒有聽說從古到今有誰親手種過88棵柏樹,你這回算是拔了頭籌。”鄭、全二位老者也會說話,一個勁兒地恭維道:“你郎家(老人家)親手種植的這些柏樹,老天自會成全好人好事,一定都能成活成林的!”我則長長地念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

  諸事圓滿。佇立在蕎麥皁山頭上,但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錦繡河山盡收眼底。感悟人這一輩子,只有腳踏實地站在祖先的土地上,才會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將向何去,才會更加熱愛家鄉(xiāng)、建設家園。希望多少年以后,當這兒成為蒼老遒勁、巍峨挺拔的柏樹林時,它們不僅是鮮活的文物,也是歷史的見證,更是茅洞橋人風貌的代表。

 

  作者簡介:

  甘建華,湖南衡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南華大學衡湘文化研究所研究員,衡陽日報社高級編輯,曾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首屆絲路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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