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李修文 《散文海外版》2018年第3期 時間 : 2018-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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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仁兄,聽說你是個作家,想我年輕時候,也愛寫個文章,最喜歡郭沫若戴望舒,次喜歡叢維熙劉紹棠。說起劉紹棠,那可是神童一個,還在上中學(xué),寫的小說就編入了課本。實話說,我上中學(xué)時,也有“才子”的美譽,寫了不少作品,但都不屑于發(fā)表,只給友人分享,盡管如此,這位仁兄,我還是勸你就此罷手,停止寫作,以免整天胡思亂想,最終落得個我這般下場。
什么下場?瘋子的下場唄!當(dāng)然,我不承認(rèn)我是個瘋子。你看王醫(yī)生,你看田護士,我實話對你說,他們都比我瘋多了,想必你已經(jīng)聽說,我們精神科的主任,外號就叫“陳瘋子”,足以說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說到這里,我必須強調(diào)一次毛主席當(dāng)年的名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對不住,話扯遠了,聽說你想寫我的故事,我本不想答應(yīng),沒有特別的原因,主要是擔(dān)心你的才華不夠,我的故事,堪比梁山伯與祝英臺,至少超過羅密歐與朱麗葉,本來我自己要寫,但是自從住進這里,成天吃藥,提筆忘字,只好一聲嘆息,就此作罷。聽田護士說,你愿意代我走一趟邊境,去給我的祝英臺和朱麗葉上個墳,我就知道,你我有緣?,F(xiàn)在,請允許我給你鞠躬作揖,別擔(dān)心,我不是說瘋話,我得的這個病,按他們的說法,叫作間歇性躁郁癥,間歇性,就是有時候發(fā)病有時候不發(fā)病,我現(xiàn)在清醒著哪。
說起來,命運和生活對我們這些人很不公平,住在這里的人,全都是無辜的,你們給我們強加了一個名號,叫作瘋子,又強迫我們住進這個地方,我們這里的很多人無法接受,我也無法接受,但是現(xiàn)在我接受了,世界就是這么殘忍,按說我早就不應(yīng)該為此感到大驚小怪了。你問我是怎么進來的?實不相瞞,那是一個美麗的傳奇——我以為自己是一只蝴蝶——對,你沒聽錯,我的祝英臺死了以后,我朝思夜想,跟戲里唱的電影里拍的一樣,感覺自己和她都變成了蝴蝶,她在前面飛,我在后面追;她在街上飛,我就在街上追;她在樓頂上飛,我就在樓頂上追,然后,他們就說我瘋了。
就算瘋了又怎么樣?我們的這個世界很美,你們的世界不美,我說我是只蝴蝶,我的同屋認(rèn)為自己是頂帽子,而你們敢嗎?我必須說句公道話:我們,是在代表懦弱的你們試驗各種各樣的活法,我們最勇敢,你們,一個個的,全都膽小如鼠。
對不住對不住,話又扯遠了,好吧,我來跟你講我的故事,但是從哪里說起呢?從我的家鄉(xiāng)還是從我去參戰(zhàn)打仗說起?好吧,聽你的,就從家鄉(xiāng)說起。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座長江邊的小鎮(zhèn),風(fēng)光如畫,可謂人間仙境,我最喜歡的,是它的梅雨季節(jié),那時候,江水初綠,百舸爭流,尤其是雨后,山頂上,長江上,全都云霧繚繞,置身其中,心都醉了。什么?還是從打仗說起?哈哈,你果然煩了,嫌我話多?可是兄弟,我能叫你兄弟嗎?好,兄弟,請你原諒我總是忘不掉我的家鄉(xiāng),因為我這一輩子,出了家鄉(xiāng)就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好吧,從打仗說起,第一回上戰(zhàn)場,說不害怕是假的,如你所知,當(dāng)初我是個汽車兵,我們的隊伍往邊境上開的時候,月光下,甘蔗林一片片的,看上去,就像一個個的年輕人站在田野上,我在害怕之余,還在心底里為甘蔗林寫了一首詩,但是,越往前走,遇見的滿載著重傷員的醫(yī)療車就越多,有的重傷員腿都斷了還在跟我們開玩笑,讓我們別一槍沒開就送了命,玩笑開多了,我也就不害怕了。
在邊境上,哪怕戰(zhàn)爭打得最激烈的時候,我其實也是不用開槍的,一般來說,隊伍先打到一個地方,站穩(wěn)了腳跟,我們這些汽車兵才開始上路,給他們運送彈藥物資。說到這里,我想再扯遠一點兒,說一說戰(zhàn)爭,我對現(xiàn)在電視劇里的戰(zhàn)爭很不滿,什么手撕鬼子,什么功夫抗日,全他媽的瞎扯淡啊,真打起來,你的功夫架勢還沒亮開,人只怕都被掃成篩子了。還有什么神槍手,我告訴你,仗打起來,再好的神槍手也沒用,指定的時間,指定的地點,射出你的子彈,子彈打中了對方,那就算你有運氣,打不中,那你就得死,仗要打贏,靠的是兩個字:意志;靠的是看誰更不怕死,看誰還能挺最后一口氣,我這真不是廢話,我是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人,看過很多人死,人家都死了,你還在侮辱人家,說人家拼的不是命,而是拼的什么爛功夫,你們這樣好意思嗎?
所以,我經(jīng)常講,年年講,月月講,這個世界上,不是我們瘋了,是你們瘋了。
接著說打仗,那一年,邊境上的雨水很多,這樣,我們這些汽車兵就麻煩了,一來是,道路泥濘,極難行走;二來是,因為雨大,視線不好,容易被敵方的小規(guī)模武裝突然襲擊,說真的,那叫一個慘啊,好多人前一天還一起出車,第二天就沒了,前線戰(zhàn)事又吃緊,沒有多的部隊派出來保護我們,這樣,為了不集中成為目標(biāo),我們的車隊就不再統(tǒng)一出行了,每回接到命令之后,愿意走大路的走大路,愿意走小路的小路,只要在指定的時間將彈藥物資送到指定的地點就行了。
于是,我也開辟了一條自己的秘密通道,前后走了幾次,無一回不是順利來去,因為任務(wù)完成得出色,前后受了好幾次表彰,說實話,我已經(jīng)幾乎得意忘形,這樣,我便迎來了滅頂之災(zāi)。那一回,在我的秘密通道上,剛剛貼著一座高山里的密林邊緣走了半小時,我的汽車就中了地雷的埋伏,爆炸聲轟然響起,我并沒有被當(dāng)場炸死,汽車卻側(cè)翻過去,跌落下了身邊的懸崖,還沒墜入谷底,我的眼前便猛然一黑,昏死了過去。
再醒過來已經(jīng)是兩天之后了,是被雨水澆醒的,我實在沒有一點兒夸張:一只我從未看見過的什么動物,已經(jīng)在開始啃我的胳膊了,最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覺得疼,嘴巴里倒是渴得要命,所以,我就張大嘴巴,一邊喝雨水,一邊由著它啃我的胳膊。也就是這個時候,奇跡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突然從密林里鉆出來,趕走了那只動物,再對我說話,嘰里呱啦,一聽就不是中國人,我當(dāng)然聽不懂她在說什么,甚至也看不見她,可能是流血過多,眼睛幾乎已經(jīng)沒有視力,我想著,接下來,這個女人就該殺死我了,哪里知道并沒有,她竟然一步步地,將我拖進了一座山洞之內(nèi)。
說到這里,你應(yīng)該能猜得到了,這個異邦女人,就是我的妻子,我的朱麗葉,我的祝英臺,她的名字叫小黎。
要到三個月以后,當(dāng)我的傷慢慢變好,學(xué)會了簡單的幾句異邦話,小黎也學(xué)會了幾句簡單的中國話,我們才能互相知道對方的名字。
說到這里,你肯定會問,為什么小黎會救我,哪怕知道了我其實是她國家的敵人,她都沒將我從山洞里趕出去?事情巧就巧在這里,她的家族,有遺傳的所謂精神病史,好吧,我非常不愿意提起這幾個字,但是,為了把故事如實說給你聽,我也只好委屈我自己,接著說,她的家族有所謂精神病史,她的父親,她的哥哥,都在發(fā)病的時候傷過人,這樣,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們?nèi)揖捅蛔约旱拇迩f趕到了山上的密林中生活,后來,她的父親死了,哥哥也死了,雖然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她也沒有回到原來的村莊,仍舊一個人住在密林里,所以,盡管兩國交戰(zhàn)已經(jīng)死傷無數(shù),但是小黎根本就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一開始,小黎還以為我和她一樣,都是她那個國家的人,也難怪,反正她的國家總在打仗,就算我說的話她都聽不懂,她也僅僅以為那是因為我和她住在不同省份的緣故,后來就算知道了我是中國人,她也根本不能理解這到底意味著什么,仍然以為我跟她們差不多,我費盡了口舌,向她解釋相關(guān)的爭端與仇恨,可是,她還是聽不懂,只是一個勁地對我笑,實話說,她長得并不算漂亮,但是,她的一口牙齒,真的比地下的鹽粒、比天上的月光還要白。
她是我的活菩薩——也不知道她從哪里學(xué)來這么大的本事,像我這樣一個垂死之人,竟然被她救活了。就像武俠小說里寫過的那樣,她每天清晨就出門采藥,中午之前回到山洞,一回來就開始給我熬藥,有的熬成了藥湯,有的做成了膏藥,我的傷就一天天好了起來;有好多次,我都覺得滿世界都跟假的一樣,我眼前一定都是幻覺,不怕你笑話,手指能動一點兒的時候,惡狠狠地,掐了自己好多遍,但是掐到哪里都疼,一切都是真的,山洞是真的,灑進山洞里的光是真的,山洞外面的樹是真的,所以,小黎也是真的。
她是我的心尖尖——大概在我和她相識一個月之后,全都是因為她,我終于能站起來了,她就扶著我,在山洞外面活動一下筋骨,在一棵杉樹底下,我看見了一只鳥窩,我也是厚顏無恥,竟然想吃鳥蛋,比比畫畫地告訴了小黎,沒想到,小黎三步兩步就攀上了樹,兄弟,你也不是外人了,我就跟你把心掏出來,那時候,當(dāng)我看著小黎從一棵樹又攀到了另一棵樹上,一下子就天旋地轉(zhuǎn)了起來,心臟狂跳,但那不是因為身體的痛苦,卻是覺得全世界都亮了,眼前見到的一切,山,樹,鳥窩,因為小黎的存在,它們就變得特別的美,格外的美,對,是小黎把一切都變美了;還有一回,她采藥去了,遲遲不歸,我左等右等,她也不回,我就開始胡思亂想,覺得她可能嫌棄我是個拖累,把我丟掉了,一下子我就受不了了,跌跌撞撞,跑出了山洞,喊著她的名字,滿山間找她,她正好回來,遠遠地看著我,笑了起來,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已經(jīng)深深地、深深地,容我再加一個形容詞,不可救藥,對,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你問我愛她什么?兄弟,問出這樣的問題,我真為你害羞,那說明你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你聽好了,我的答案是:全部。我愛她的頭發(fā),每天都散發(fā)著好聞的皂角香味;我愛她的破衣爛衫,它們讓我知道美可以從最清苦的地方長出來;我愛她的皮膚,黑,但酷似我母親的皮膚;我愛她的胸,對,就是胸,它們像我故鄉(xiāng)的丘陵一樣高聳在田野上;當(dāng)然,我最愛她的牙齒,容我再說一次,她的一口牙齒,真的比地下的鹽粒、比天上的月光還要白。
——如果將她比喻成我們的祖國,正所謂: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每一寸都不能丟。
所以,在養(yǎng)好傷以后,我膽大包天,翻山越嶺,把小黎帶回了部隊,當(dāng)然,我沒敢將她直接帶進營地,而是把她放在了營地附近的密林里,再囑咐她藏好,這才進到營地里,那時候,我們所在的部隊正要換防回撤,營地里忙作了一片,當(dāng)我徑直上前,幾個與我相熟的戰(zhàn)友嚇得魂飛魄散,他們還以為是我的鬼魂回來了。
在營地里,當(dāng)天晚上,我先是分配到了一輛新的卡車,而后,首長和戰(zhàn)友為了歡迎我的歸來,特地為我準(zhǔn)備了一場豐盛的晚餐,但是沒有酒,因為吃完這頓晚餐,我們就要開拔回國了,所有人都不知道,這頓飯,我吃得既開心,又難過,開心的是我又回到了戰(zhàn)友們中間,難過的是,我在大塊吃肉,小黎卻躲在密林里等我,想著想著,我一陣酸楚,于是,趁戰(zhàn)友們不注意,我偷偷給小黎留了一些飯菜,再用飯盒裝好,跑出去,把飯盒放在了剛剛分配給我的那輛卡車上。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大風(fēng)四起,但是月明星稀,部隊出發(fā)的時候,我裝作需要重新熟悉一下久不駕駛的汽車,故意磨蹭到了最后一個,等到戰(zhàn)友們?nèi)汲霭l(fā)了以后,我快如閃電,跑進密林,找到了小黎,小黎看見我之后,沒有任何埋怨,只顧對著我笑,我也來不及跟她說句話,拉扯著她,再如閃電般跑向我的卡車,讓她藏進了車廂里滿載的彈藥箱中間,再把盒飯端給她,盒飯還是熱的,當(dāng)她掀開盒蓋,驚叫了一聲,又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是啊,她這輩子還從來沒見過這么豐盛的飯菜。
上天作證,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我正在犯下一個多么大的錯誤,這個錯誤讓我,讓小黎,全都把一生過成了一場戲,但是很遺憾,這場戲不是喜劇,是悲劇,徹徹底底的悲劇。
第二天黎明時分,我駕駛的汽車剛剛進入我國境內(nèi),突然接到前方的通知,所有人就地休息,我回過頭去,看見小黎已經(jīng)在彈藥箱中間睡著了,一路上,大概是因為第一次看見我開汽車,自己又是第一次坐汽車,小黎既震驚,又好奇,我勸了好幾次,她卻怎么也不肯睡,趴在彈藥箱上,托著腮看了我一路,現(xiàn)在終于睡著了,于是,我也就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哪里知道,沒過多久,我的車窗就被敲響了,我的心里驟然一緊,醒了過來,往窗外看,幾個戰(zhàn)友,還有一位首長,竟然一起站在我的車邊,我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但是仍然壯著膽子,打開了車門。
首長告訴我,我的車上,裝著一箱戰(zhàn)爭中繳獲的美式武器,他剛剛接到命令,要把這箱武器火速運送到前方,由另外一支部隊的人接管,以便盡快將這箱武器送交到相關(guān)的部門用作研究,兄弟,我的劫難,小黎的劫難,就從這里開始了:首長下完命令,一揮手,幾個戰(zhàn)友跑向車廂,說話間就要上車,好像五雷轟頂,我失聲大叫了起來,不不不,我喊了一遍,又喊一遍:不不不!除了一個不字,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緊接著,我跳下車,去阻擋我的戰(zhàn)友,首長詫異,厲聲對我呵斥起來,我什么都聽不進去,死命地護住車廂門,但是沒有用,更多幾個戰(zhàn)友沖過來,三下兩下把我拉開了,哐當(dāng)一聲,車門被打開,我絕望地回頭,正好看見小黎剛剛睡醒,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們,然而,當(dāng)她看見我被牢牢地控制在戰(zhàn)友的手中,頓時就化作一頭母狼,叫喊著,兇狠地跳下車,朝我撲過來,然而沒有用,沒跑兩步,她也被控制住了。
只是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接下來,有半年左右的時間,我將再也見不到小黎了。
我和小黎都被控制住以后,被分別押上了兩輛不同的車,我的在前,她的在后,我也不知道車會開往哪里,一路上,我不斷回頭去看小黎,依稀看見她就算在控制之下,身體仍然在激烈地掙扎,她似乎也在叫喊著什么,但是沒人聽得懂。大概兩個小時以后,我坐的車停在了一座小鎮(zhèn)上,而小黎的車卻呼嘯著繼續(xù)向前了,臨別的時候,透過玻璃窗,我看見她還在掙扎,還在叫喊。
臨陣招親,幾千年來都是死罪,按理說,我應(yīng)該被送上軍事法庭,再處以極刑,但是我的首長和部隊念我也曾出生入死,把事實弄清楚之后,放了我一馬,最后對我的處罰,僅僅是讓我脫掉軍裝,再遣送回家。之前,我在那座小鎮(zhèn)上,關(guān)了超過一個月的禁閉,對此我沒有任何怨言,只是擔(dān)心小黎:這么久過去了,她到底在哪里呢?還有,沒有我在旁邊,她一個人可怎么活?可是,不管我向誰打聽小黎的下落,不管我哀求了多少遍,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我的問題。
在關(guān)禁閉的一個多月里,幾乎每天晚上,我都夢見小黎,夢見她光著雙腳采漿果,夢見她在山洞外的溪水邊洗頭發(fā),夢見她笑,夢見她笑完了又笑,每每醒來,早已雙淚橫流,兄弟,不瞞你說,正是在那時,我想清楚了愛的本質(zhì),愛的本質(zhì),就是怕,越愛就越怕,越怕就越愛。不是嗎?其實,在把小黎帶回來之前,我的內(nèi)心可有一刻不曾感到害怕?沒有,每一刻,我都害怕,只是每一刻,我都在愛。
禁閉結(jié)束之后,我被遣送回了家鄉(xiāng),家鄉(xiāng)正是梅雨季節(jié),江水初綠,百舸爭流,尤其是雨后,山頂上,長江上,全都云霧繚繞,置身其中,心都醉了。什么,我對你說起過了?好好,那我就不向你介紹我的家鄉(xiāng)了,家鄉(xiāng)雖好,卻終非久留之地,押送我回家的人前腳才走,我后腳就出發(fā)了,去哪里?去我的老部隊,去找那個當(dāng)初在邊境上下令將我和小黎關(guān)押起來的首長,我下定了決心,如果他不告訴我小黎的下落,我就死在他跟前。
盡管心里很疼,但我知道,我已經(jīng)變成一個笑話了。在家鄉(xiāng)坐船渡過長江的時候,一路上,人們對我指指點點,紛紛說,我,就是那個被敵國的女特務(wù)拉下水的人;到了老部隊,情況也沒好多少,我再也進不去營區(qū),只好整天守在營區(qū)門口,希望碰見當(dāng)初的那位首長,沒想到,老部隊里也在傳說我犯下了通敵大罪,是真正的十惡不赦,所以,當(dāng)初的戰(zhàn)友一旦看見我,馬上掉頭就走,不過,我不怪他們,誰都想要個前途對不對?
大概是嫌我每天守在營區(qū)門口有礙觀瞻,終有一天,一個衛(wèi)兵把我叫到崗哨邊,遞給我一張紙條,說是我一直想見的那位首長叫他給我的,我打開紙條,看見上面寫了一個地址,還有首長寫的兩三句話,大意是:經(jīng)過詳細(xì)的調(diào)查,已經(jīng)可以證明,小黎并非對方的情報人員,但現(xiàn)在是戰(zhàn)時,兩國正常人員來往口岸已經(jīng)切斷,此事又發(fā)生在部隊,所以,小黎暫時跟隨一群戰(zhàn)俘一起,住進了廣東湛江的一個戰(zhàn)俘營。
當(dāng)天晚上,我就坐上了去廣東湛江的火車,不,不是坐,是站,甚至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一路上我都在發(fā)高燒,但卻并沒有要死要活,相反,當(dāng)車廂里的燈光照亮沿途的稻田、城鎮(zhèn)和村落,這些平日里司空見慣的東西,都讓我覺得全都比平日里更美,我想,我是深愛著我們這個國家的,如果需要我為了它再上一次戰(zhàn)場,我也絕不會討價還價,我的悲劇在于:除了愛我們的國家,我還愛小黎。
到了目的地,天上下著大雨,我在大雨中換乘了好幾趟車,終于來到了首長寫給我的地址:一個偏僻的鎮(zhèn)子。天才蒙蒙亮,我也找不到人問路,就自己摸著黑四處打探,好在是雨漸漸停了,找了一會兒,天就亮了,我剛從一個工廠的圍墻下鉆出來,突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只一聲,我的身體就快癱在了地上,因為那是小黎的聲音,我流著淚,全身都顫抖著回頭去看,這才看見,就在我剛剛路過的地方,有一個被高高的鐵絲網(wǎng)圍住的院子,小黎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看見果真是我,小黎丟掉抱著的衣服,撒腿就朝我跑過來,雖說隔著鐵絲網(wǎng),但這已經(jīng)足夠,我又聞到了她頭發(fā)的味道了,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在哭,她也在哭,哭著哭著,小黎撲哧一笑,中國話竟然流利得很了:別哭,要笑。我聽她的,就不哭了,與此同時,她想摸摸我的手,我也想摸摸她的手,但是,鐵絲網(wǎng)上的孔太小了,手根本伸不進去。
從此以后,我就在這個鎮(zhèn)子上生活下來了,兄弟,你猜我是怎么在那鎮(zhèn)子上活下來的?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當(dāng)和尚。沒法子啊,我的士兵證已經(jīng)被部隊沒收了,身份證還沒辦就跑出來了,所以,四處找打工的地方都沒人收,到了晚上,連個過夜的地方都沒有,好在鎮(zhèn)子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這個老和尚看我可憐,就把我收留了下來,時間長了,因為我的確有幾分才華,還能寫寫畫畫,老和尚就不斷勸我剃度,為了不讓老和尚為難,我也就真的把頭發(fā)剃了。
剃頭發(fā)的那一天,老和尚非常欣慰,直接對我說,他有一件袈裟,已經(jīng)傳了好幾代,是這座廟里每一任住持的信物,將來,他一定會把這件袈裟傳給我,我給他作揖,點頭稱是,心里卻非常難過,因為我一直在騙他。
對我而言,人間最美好的事,不是在佛前誦經(jīng),而是偷偷摸摸往戰(zhàn)俘營跑的路上,兄弟,慘啊,我在這鎮(zhèn)子上住了兩年多,小黎的中國話都說得聽不出來是外國人了,我每一回見她,卻還是偷偷摸摸,一來是,她從來都是看管森嚴(yán);二來是,我一個和尚,總不能把廟里的臉都丟盡了。不過,慢慢我也習(xí)慣了,習(xí)慣了等,習(xí)慣了等不到,習(xí)慣了小黎從黑暗中現(xiàn)身,也習(xí)慣了小黎剛剛笑了幾聲就趕緊捂住嘴巴的樣子,兄弟,我很滿足,我適應(yīng)了這樣的日子,反倒不覺得世上還有別的日子了。
兄弟,你累了嗎?要不要喝口水?你可得保重身體,我還指望著你代我給小黎上墳?zāi)?,不累?那好,你要是不累,我也就不客氣了,我接著講——小黎從戰(zhàn)俘營里放出來的那一天,我正在廟里給幾尊佛像刷漆,一回頭,簡直要被嚇?biāo)懒耍盒±杈谷痪驼驹诖笮蹖毜铋T口的菩提樹下面,也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對我笑,我知道,她這是放出來了,所以,我丟了油漆刷子,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事不宜遲,趁著老和尚關(guān)在臥室里打坐,我一刻也沒有停,拉著小黎就從廟里跑了出去,我已經(jīng)定下了主意,帶著她回家鄉(xiāng),而且,一回去就結(jié)婚。跑出去沒多遠,我又覺得對不起老和尚,就讓小黎在一家糕點鋪門口等著我,我自己跑回去,在老和尚的臥室外面跪下了,然后,砰砰砰,給他磕了幾十個頭,這才又從廟里出來,走在街上,太陽明晃晃的,曬得人眼前發(fā)黑,我就在心里不斷跟老和尚說話:老和尚啊,下輩子我再拜在你門下吧,這輩子,袈裟我已經(jīng)有了,是錯是對,是緣是罪,我都不打算再換了,我這件袈裟的名字,叫作小黎。
說起來,那真叫披星戴月啊,坐了火車換汽車,坐了汽車換火車,沒幾天工夫,我就帶著小黎回到了家鄉(xiāng),鄉(xiāng)親們聽說我?guī)е眿D回來了,也不像從前那樣笑話我了,是啊,不管我犯過多大的錯,但是,在我的家鄉(xiāng),一個在外闖蕩的男人帶回來一個媳婦,倒是也能重新把面子掙幾分回來,怎么跟你說呢?聽說我要結(jié)婚,鄉(xiāng)親們?nèi)汲鰟恿?,先殺豬,后殺雞,紅紙堆了一屋子,鞭炮堆了半屋子,那可真叫一個張燈結(jié)彩,就只等著兩天后的婚禮了。
也是歡喜瘋了,到了婚禮的前一天,我才想起來,結(jié)婚是要登記的,當(dāng)然一刻也不能等,我就找人借了一輛摩托車,載著小黎,去鎮(zhèn)子上登記,一路上,小黎脖子上的絲巾老是被風(fēng)吹起,把我的臉都蒙住了,每回絲巾蒙住我臉的時候,小黎都開心地哈哈大笑,但是她不知道,我愿意一輩子走在那條去登記的路上,一輩子被她的絲巾蒙住臉。
登記之前,我們先去照相,照相館就在登記處的隔壁,也是湊巧,那一天,十里八鄉(xiāng)來登記的人特別多,我就讓小黎在照相館等我,我先去登記處領(lǐng)個號,等我領(lǐng)完號回來,小黎就不見了,有兩個干部模樣的人在等我,他們告訴我:小黎已經(jīng)被他們的人帶走了,接下來,她將被遣返回國。我的腦子像是被斧子劈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當(dāng)時就瘋了,在照相館內(nèi)外四處喊著小黎的名字,又四處找著小黎的影子,但是一無所獲,兩個干部勸阻我,我把他們?nèi)减叩沽?,問他們,這究竟是為什么,他們告訴我,這是上面的規(guī)定,他們也沒有辦法,只聽說這是對方國家的要求——因為戰(zhàn)爭流落在中國境內(nèi)的本國人,一律得遣送回去,如若不然,就將影響到中國戰(zhàn)俘的遣返。
你知道的,我就算把那兩個干部活埋了,也沒辦法找回小黎,而我只想找回小黎,并不想把誰給活埋了,我拿著刀,逼問他們小黎的下落,他們倒是也如實回答了我,說我肯定追不上小黎了,因為小黎已經(jīng)在去省城的路上了,下午就會從省城飛到邊境上,下了飛機,對方的人就要把她接管過去,再和其他人一起被帶回國。
說真的兄弟,這一生中,我的偶像不多,劉紹棠算一個,我自己也算一個,你可能會覺得我狂妄,但是,像我這樣,明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了個大笑話,卻又死不悔改的,我還沒見過幾個,再看看你們,什么什么寫字樓,什么什么CBD,為了幾個錢,為了升個職,多少人連自己的女人都可以不要,我早就說過了,你們,一個個的,全都膽小如鼠。
說回來,我把小黎又弄丟了,但是,就算有人拿槍頂著我的腦袋,有個念頭我也絕對不會打消,那就是:既然弄丟了,我就得把她再找回來。跟當(dāng)初去戰(zhàn)俘營一樣,我一刻都沒有停,馬上回到家,把父母留給我的房子低價賣了,湊了一點兒路費和生活費,當(dāng)天晚上,我就朝著當(dāng)年的戰(zhàn)場出發(fā)了,根本不在乎我和它之間隔著千山萬水,在走了好幾千里路的火車上,我一直想,哪怕偷渡,我也得再把小黎帶回來,只是沒想到,這一去何止千山萬水,好多次,我都差點死在了小黎的前頭。
你絕對想不到,在兩國的邊境線上,我究竟受了多大的苦,這么跟你說吧,我在邊境線上生活了六年,壓根都沒有越過國境一次,更別談能見到小黎一面了。
那可真是九死一生的六年——兩國雖已不再交戰(zhàn),但是邊境上的每一座哨卡都守衛(wèi)森嚴(yán),僅以我方論,如果有人膽敢不聽勸阻想要跑出國界,斷然會遭到哨兵的射殺,我就曾親眼看見過一個想闖關(guān)的人被射殺在了我眼前,后來聽說,此人是一個走投無路想越境找條活路的殺人犯。盡管如此,我也沒有一分鐘不想偷偷越過國境,為了越過國境,我曾經(jīng)加入過一支去對面國家淘金的隊伍,據(jù)他們說,要是他們都進不了對面國境,這世上也就沒什么人能夠進得去了,哪里想到,我剛加入,沒兩天,大半夜的,他們突然火拼起來,莫名其妙的,我肚子上也被人捅了一刀,幸虧我跑得快,不然就沒命了。
兄弟,在死里逃生方面,我絕對能算得上你的偶像:界河里,我差點被淤泥捂死;哨卡邊上的稻田里,我差點被雷劈死;有一回,我和另外幾個人勾搭在一起,來到了一排通了電的鐵絲網(wǎng)前面,據(jù)領(lǐng)頭的人說,因為停電,我們有十分鐘時間可以翻過電網(wǎng)進入對面國境,領(lǐng)頭的人話還沒說完,有人就發(fā)了瘋朝著電網(wǎng)跑,果然,一眨眼,他就翻過了電網(wǎng),并且安然無恙,緊接著又翻過去了一個,如此一來,我再也沉不住氣了,站起來就往前跑,剛跑了兩步,卻有個人超過了我,這人三步并作兩步,劈頭就要跳過電網(wǎng),哪里想到,電來了,眼睜睜地,我就這樣看著他被電打死了。
那也是豬狗不如的六年——在暫時找不到偷越國境的辦法之后,我做了長期在邊境線上生活的打算,所以,請你好好看看你眼前的這個人,正所謂: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修傘補鍋,編席子彈棉花,下礦井搭臺唱戲,這些我全都干過,但是,就算這樣,把肚子吃飽仍然不容易,有一回,我在一座礦井里挖了半個月的礦,出來一看,老板跑了,工錢沒結(jié)上,喝涼水過了幾天之后,再也忍不住了,半夜翻墻去一戶人家里偷東西吃,好笑的是,東西都偷到了,都快遞到嘴巴邊上了,我反倒餓暈了,頭往地上一栽,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還有一回,也是餓得受不了,正好路過一個棉花加工廠,我就跑進去,什么都不管,抓了兩把棉籽塞進了肚子,哪里知道,一連好幾天,肚子疼得我恨不得撞墻,要說還是我的命大,那時候我住在一家磚瓦廠的工棚里,磚瓦廠早就垮掉了,工棚里就我一個人,我哪怕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人聽見我在求救,可是最后,我還是命大,活生生挺了過來。
唯一的安慰,是小黎,我都記不清楚有多少次了,當(dāng)我在鬼門關(guān)前面止住了腳,發(fā)燒也好,昏迷也好,每到這時候,小黎就出現(xiàn)了,就像在當(dāng)初的山洞里,她蹲在我身邊,我能聽見她的呼吸,能聞見她身上的味道,她的頭發(fā)輕輕地掠過我的臉,這樣一來,我就想哭出來了,我還想對她說,你知道嗎,為了找你,我已經(jīng)受了天大的罪了,可是,我知道,這一切,全都是夢,是幻覺。
就算清醒的時候,我也能經(jīng)??匆娦±?mdash;—下礦井的時候,我就想著小黎的樣子,盯著黑黢黢的礦道看,看著看著,小黎就出現(xiàn)了,一看見她,我就對她說,小黎,我在這兒呢;給人割稻子的時候,我就盯著稻田看,看著看著,小黎就出現(xiàn)了,一看見她,我就對她說,小黎,我在這兒呢;還有走街串巷四處補鍋的時候,我就盯著近處的大路和遠處的山死命看,看著看著,小黎就出現(xiàn)了,一看見她,我就對她說,小黎,我在這兒呢。
說起來,此生我的確有幾分佛緣,有一年,當(dāng)?shù)剞r(nóng)作物歉收,種什么死什么,這樣一來,什么工都不好做,我也就吃了上頓沒下頓了,正是走投無路的時候,又是一個游方的和尚救了我,見我可憐,每隔兩天,他就把他化緣得來的吃喝送一點兒給我,這樣我才沒餓死,他也勸過我,不如跟他一起遁入空門,憑我的才華和見識,要是跟他一起回到安徽的廟中,說不定,還能得到方丈的袈裟。
我能活到今天,至少一半的命是一前一后兩個和尚給的,所以,我不想再為了一碗吃喝去騙那個和尚了,哪怕餓死,也再沒去找過他,每回他來找我,我都躲得遠遠的,等他走遠了,我才在心里嘆著氣著對他說話:和尚大哥啊,下輩子我再跟你一起出家吧,這輩子,袈裟我已經(jīng)有了,是錯是對,是緣是罪,我都不打算再換了,我這件袈裟的名字,叫作小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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