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棗樹的血脈

來源:傅菲   時間 : 2018-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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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春,買了兩株臘梅樹和兩株蜀柏,帶回小院栽。去年在小院種了兩株馬家柚和兩株臘梅。冬天,萬木凋零,梅花傲雪,紫紅,熾熱,和攀滿青藤的矮墻、凋落的石榴樹,正是深冬的境界。蜀柏是給祖父祖母墳地種的。他們已故去二十余年。

 

  七十八歲的母親,見我買來樹苗,說,這么干硬的苗,長大了肯定不好看我說是梅花樹,我們村里還沒梅花樹呢,浪費了這么好的山水。母親正在蒸千層糕。米漿在木盆里,白白的,母親用勺子,把米漿舀進蒸籠里,米漿變灰,變黃,皺了皮,再舀米漿澆上去。米漿隨著蒸汽,米香一圈圈散發(fā),繞梁不散。母親說,驄驄和安安怎么不來呢,該多來幾次,熟熟老家氣味。我說,兩個孩子都上課,不好耽擱。

 

  我吃了一碗冷粥,上床睡了。身體不好,不能吃熱食,也疲倦,也沒精力說話??赡芩锰?,到了晚上十一點多,開始做夢。一個庸碌的中年人,是沒有夢的,既無噩夢也無美夢。二十多年前故去的人,并沒有出現(xiàn)在我夢里,而是兩棵大棗樹。

 

  一棵大碗口粗一棵小碗口粗,緊挨著,在后院,開米黃色小花,蜜蜂嗡嗡嗡,翹著小細腰。樹皮黑黑,有規(guī)則均勻的裂縫。樹冠婆娑,高過了瓦檐。瓦檐下,有一扇柴扉。塌陷的門前臺階,露出青白色的河石。兩只斑頭鶇在瓦檐和棗樹之間跳來跳去。

 

  靠在床上坐了幾分鐘,我披衣站在窗前。窗外是朦朦朧朧的田疇,稀薄的天光浥下來,有稠絨感。青蛙和昆蟲在吟叫。雨后的空氣,有一股恬淡。石榴樹完全長出了新葉,葳蕤,翻蓋下來。棗樹去哪兒了呢?我再也看不到。我有些傷感。

 

  老屋的后院子,有一間矮小的瓦房,有兩棵棗樹。我大哥在蓋房時,把棗樹砍了,蓋了兩間廚房,棗樹當了柴燒。正是安安出生那年。棗樹是我祖父年輕時栽種的。記得我小時候,棗子熟了,祖母整天坐在樹下,端一個笸籮,做針線活。祖母守著。我們誰也吃不到棗子。中午,她有午睡的習(xí)慣。我們——我的兄弟姐妹和表兄弟——端一根竹竿,噼噼啪啪打棗,在我們撿拾棗的時候,祖母不聲不響站在柴扉前,嚇得我們魂飛魄散,四散而逃。

 

  我的祖母,沒有誰不怕的。她顛著一雙小腳,用柴枝追打我們。到了傍晚,祖母叫我大哥架一副木梯,爬上樹,把熟棗摘下來,分給我們吃。棗由她分,一人一碗,她說,寶兒,不是不肯給你們打棗,而是打棗把沒熟的也打下來,可惜。對后輩,她叫誰都是寶兒寶兒的。她也是個慈祥的人。她說,我牙齒掉光了,吃不了棗,都是你們的,我只是守著。有時,祖父為了打棗,也跟祖母翻臉吵架。

 

  祖父心疼孩子,說,早吃晚吃都是吃,小孩也都是鬧鬧,你這個年紀一大把的人,怎么老和小孩一般。祖母說,哦,我管棗子的權(quán)利都沒了,是不是我對這個家沒發(fā)言權(quán)了呢?祖父再也不說了。有一次,我趁乘祖母午睡,爬上樹摘棗,樹干太滑,站不穩(wěn),我重重跌下來。母親慌了,抱著我躺在竹床上,手足無措。祖父拿起柴刀,說,這是棗樹惹的禍,把樹砍了,看看你們怎么興風(fēng)作浪。

 

  鄰家孩子也會在中午來院子摘棗吃。孩子踩在板凳上,爬上矮墻,鉆入南瓜架,躲起來,確定院子無人,爬上樹摘棗吃。而我祖母看見了,也不說,扛一把木樓梯,架在樹下,扶孩子下來。

 

  鬼節(jié)前后,棗盛熟。暑日,貪玩的孩子臉上曬出了紅斑,我們叫棗斑,半紅半紫。熟棗向陽的部分,有斑。選棗吃,把有斑的棗挑揀出來,塞進嘴巴里,爽口,脆脆甜甜。成熟時,樹枝壓得往下墜,滿樹的棗琳瑯滿目?;淫o來了,嘰嘰喳喳,啄食棗子。

 

  灰鵲喜歡在棗樹筑巢。田翻耕了,灰鵲銜來枯枝干茅草,在棗樹丫筑巢,像一頂?shù)箍鄣牟菝?。棗樹剛剛發(fā)葉,疏朗,小圓葉青翠欲滴。雨季還沒來臨,但春日綿綿的細雨,很少會停歇。雨綿綿軟軟滴下來。我們拍打一下樹身,圓葉沙沙沙沙,落下水珠,透亮圓潤。夜雨冗長。我睡在棗樹邊的廂房里,聽著樹葉搖落一地的雨聲。鄉(xiāng)間,有多種雨聲,是不可以忘懷的,雨聲帶著廣袤天空的靜謐和深邃,帶著南方淡淡的憂郁和一個感懷之人的細膩。

 

  潺潺的屋檐水,在孤夜匯聚了人家深處的孤單;冬日殘荷被細密的雨一粒一粒地敲打,凜冽,脆響,多生命之衰;芭蕉滾雨聲,是徹骨的思念;唯獨雨落在棗樹上,曼妙而風(fēng)情。灰鵲有長長的尾巴,灰白色羽毛,尖尖的喙,在樹上跳來跳去。孵雛鳥的時候,棗樹開花了。

 

  花細密,米黃色。在果樹之中,我摯愛的花,是棗花和柚子花。不像梨花,不像桃花,不像石榴,盛花期時,特別絢爛,顯得招搖輕淺。棗花柚子花樸素,如河邊洗衣的豆蔻少女。我日日在樹下觀望孵鳥。幼鳥第一天鉆出鳥窩,我肯定是知道的。它耷拉著頭,斑白灰白的疏疏稀稀的毛茬,渾身無力的樣子,笨拙而可愛。

 

  盛熟了,將籮筐吊在樹上,把棗子摘下來。祖母用一個小畚斗,裝上棗子,分送給巷子里各家小孩吃。剩下的棗子,用圓米篩曬在屋頂上,做干棗。

 

  我家的棗,是米棗,個小甜脆,含糖量高。誰都愛吃。米棗即金絲小棗,如米圓潤,是南方棗中佳品。巷子里,也有鄰居種了棗樹,是綿棗,個大綿實,晚熟,且不甜。棗吃多了利尿。有一年,我讀初二,去同學(xué)王長興家玩。

 

  我提了半籃子的棗子去。我們睡在二樓,邊吃棗邊聊天。二樓沒衛(wèi)生間,下一個木樓梯轉(zhuǎn)一個拐角,才有衛(wèi)生間。王長興奶奶的臥室在拐角的房間,我們怕驚動老人睡覺,躡手躡腳下樓。樓梯松動很大,樓梯板咯咯咯作響。奶奶問:“你們怎么了,已經(jīng)上第七次衛(wèi)生間了。”我們又不敢笑出聲,捂著嘴巴,笑得前俯后仰。

 

  棗樹每年都會從主根里分蘗出來,長幾株幼苗。我們把幼苗移栽給村里的人和親戚。我三姑父是個愛種花種果樹的人。他家的前院和后院,種了柿子樹、橘子樹、梨樹、蘋果樹、椪柑樹。只是蘋果樹只開花,不結(jié)果,他說,這是什么樹,像個女人,長得那么漂亮,卻不生育。

 

  三姑父把棗樹移栽過去,說,丈人的棗子,小,甜,脆,一口一個,剛剛好,沒菜的時候,還可以拿來下酒。他的前院有半畝地,雞鴨鵝在樹底下刨食,玩耍,下蛋,拉屎,撲啦啦地亂叫,地特別肥,棗樹三五年躥上圍墻,越過窗戶,一串串結(jié)棗。我大姑二姑,也都移栽了棗苗種在院子里。鄰居通前叔叔建了一棟泥瓦房,在我祖父故去那年,他移栽了一株,種在門前一座墳邊。通前叔和我家是世交。

 

  他爸爸綽號叫和尚,比我祖父大兩歲,以兄弟相稱,肝膽相照,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有架一起打,至死如此。在我八歲那年,和尚祖父故去。通前叔繼承了他爸爸殺豬和榨油的手藝。他的大兒子軍軍大我一歲,一起在鄭坊中學(xué)讀書三年,楓林到鄭坊有七里路,我們徒步去,扛著米袋背著書包提著菜罐子。每個禮拜天下午去學(xué)校前,他媽媽燜一鍋的糯米飯,用咸肉和白玉豆燜,香膩柔滑,我也理所當然地上桌吃兩大碗。

 

  大姑已去世二十多年了,先我祖父祖母而去。我表哥是個游手好閑的人,整個家敗落了,一棟瓦房一直空落著。表哥借住在村里,房子也不翻修。大姑家離我兩華里,我已二十余年沒有去了。去年正月,表哥的兒子找到我,說:“我爸爸要把老屋賣了,變幾個錢用用,你跟舅公說說,老屋不能賣。”我說,老屋當然不能賣,我給你爸說。

 

  二姑在十幾年前,拆了老屋,修了新房,棗樹也砍了。三姑一家住到了縣城,老房子也無人照看,只有過年了回家住幾天。三姑對我哀嘆:“棗子熟了,都無人摘,爛在樹上。”說著說著,她用手絹擦淚水。我估計她想起了她父親。她自己也有七十歲了。我大哥蓋了房子之后,留了一株棗苗,栽在圍墻側(cè)邊,如今也有小碗口粗了。

 

  棗、花生、桂圓、石榴、蓮子、葡萄、荔枝……盛在一個果盤待客,是最好的祝福了,寓意多子多福。“一天十個棗,健康活到老”,是我們的鄉(xiāng)間俚語。棗補血氣,是眾所周知的。棗可鮮吃,也可制蜜棗、紅棗、熏棗、黑棗、酒棗及牙棗等蜜餞和果脯,還可以作棗泥、棗面、棗酒、棗醋。棗樹是鼠李科植物,皮糙枝彎,落葉小喬木,或稀疏灌木,四月生葉,五月開花。

 

  在南方的村子里,棗樹是最常見的一種果樹。棗樹耐干旱,少病蟲害,對土質(zhì)也沒有特殊的要求,分株即可移栽,成活率高。我想,棗樹也是最具鄉(xiāng)村情感倫理的樹。人愛吃,鳥也愛吃。每一棵院子的棗樹,都帶有人的體溫。

 

  我也是一個愛棗的。記得有一年,我去太原,什么也沒買,就是買了十幾斤柳林大棗回來。新疆一個朋友,問我愛吃新疆什么水果,我說,新疆大棗。朋友又寄大棗來。

 

  每個院子,都需要種上一棵棗樹。我是這樣想的。打棗,是孩童的樂事,用一根竹竿,斜著樹葉面,啪啪地打。棗子滾落下來,滾到泥漿里,滾到草叢里,滾到石縫里。我們端一個搪瓷臉盆,一顆一顆地撿。從井里吊一桶水上來,嘩嘩嘩地沖洗。到了夏天,溽熱如焚,我們拖一張竹床擺在棗樹下,盤腿納涼。螢火四溢,流光如洗,天幕瓦藍。輕搖的蒲扇,一次次地拂過鼻息暖暖的面孔。這些面孔,是我們生命的紋理。為什么會夢見兩棵棗樹呢?因為棗樹里居住著故去的親人。

 

  我要種棗樹。天麻麻亮,我晃悠著到通前叔家。泥瓦房趴在山坳邊,后面是一片菜地。墻體有雨水沖刷的溝壑,一條條。紅瓦變得黑褐色。蒙蒙細雨,村舍靜謐,香椿樹澀澀的氣息有雨露味。我一個人站在通前叔院子。狗趴在一根爛樹蔸邊,伸著舌頭,一副對誰都麻木不仁的樣子。一個女人從屋里走出來,手上拿個臉盆。我叫了一句嬸。她愣了好一會兒,說,你是誰家的,這么早溜達。我說我是傅家的。她放下臉盆,哦了一聲,說,快來坐,多少年都沒看過你了,我都不認識了。她的頭發(fā)有些花白,臉上長了綿厚的肉,穿一件紅底黑圓斑的短襖。

 

  我說不坐了,溜達溜達。這時通前叔從地里回來,端一把鋤頭,腳上的雨鞋都是泥漿。我說,叔,這么早下地了。通前叔說,去老頭子墳地看看,墾了墳草,清明了多事,你這么早來走走,坐坐。我說,我看看你家棗樹,有幼苗的話,想移栽一株去種種。他用鋤頭扒開樹下雜草,說,幼苗出來了。我說,你這棵棗樹都有缽頭粗了,黝黑黝黑,和我家那一株,一模一樣。他說,是從你家移栽過來的。他又說,你不如栽枇杷,或者花廳早梨,嫁接品種,甜得兇,要種棗,冬棗更好,又大又甜,還滋補。

 

  拿著幼苗回家,母親把早飯燒好了。我和幾個侄子忙著整理竹箕、鋤頭、柴刀、香、鞭炮、幡紙,預(yù)備上墳去了,問我:“叔叔,你今天也去夏家墓嗎?”夏家墓是我祖父祖母安睡的地方。我說,你們?nèi)グ?。二十多年,每年清明我都回家,但都沒上過墳。我會在家里靜靜坐上一天,像期待一次重逢。

 

  我把臘梅拿到另一個地方去種了。母親納悶,問,怎么不種了,梅花開起來好看。我說,院子種棗樹,幼苗挖來了。母親說,棗花比梨花桃花都好看,細白,細黃,黃粟米一樣。我說,昨天后半夜,我都沒睡,老想著種棗樹,等我種的棗樹婆娑的時候,我可能都老了。母親說,人哪會那么容易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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