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陳思和 時間 : 2018-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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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跨年的那幾天,心情黯然,打開電腦想寫幾句詩辭歲,盤旋腦子里的,卻是新近去世的多位朋輩師長。于是寫了一聯(lián):“忍看師友登仙列,唯剩詩文作挽聯(lián)。”詩寫成后,頗覺得新年來臨之際這么寫有點不祥,就沒有傳給朋友們看,只是在心里暗暗祈禱,愿辭歲把一切晦氣都辭去。但是,不祥的感覺揮之不去。新年以來,一月份走了劉緒源,二月份走了郟宗培,都是我的朋友,現(xiàn)在是三月份,沈善增又走了,難道一言成讖,真的唯剩詩文作挽聯(lián)了?我為善增擬的挽聯(lián)是:
彌陀轉(zhuǎn)生猶沉痛:救人可救世不可;國學到底無是非:批判行還吾也行。
善增是一個有傳奇故事的人,估計以后他的朋友們都會不斷傳說這些故事。我對此了解不多暫且不說。本文只想簡單勾勒一下我對他的印象,當作是挽聯(lián)的注釋。沈善增本來可以做一個很不錯的小說家。他出身市井,在福州路石庫門弄堂里長大,有著典型的上海男人的樂天、聰敏、善解人意等優(yōu)點,一篇《黃皮果》在實驗小說蜂起的1980年代中期問世,獲得了很好的社會反響。但他真正寫出扛鼎之作的,是長篇小說《正常人》。小說也寫得很正常,但是那個時候是尋根文學迅速崛起、先鋒文學伺機而動的時候,批評界都受這風氣的影響,希望多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實驗性作品,對于老老實實的敘事興趣不大。我在撰文討論他的這部作品時,還自作聰明地從剛剛學來的作家和敘事人分離的角度分析文本,盡力把它分析得“不正常”一些。善增當然也笑納。記得他在送我的書上題詞,其中就贊揚我“一眼看出,兩種文本”。不過也可能他在竊笑我的過度闡釋,只是不說穿而已。那些日子里,我們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他經(jīng)常在我家里聊天到深夜,他知道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我聽得也不累。我也曾經(jīng)看好沈善增的創(chuàng)作,幾乎討論過他早期的所有作品。我甚至覺得他會是上海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因為一來他懂得那么多上海市井故事;二來是他有一種出自本能的高遠襟懷,而沒有一般上海作家很容易犯的狹隘自戀的毛病。沈善增的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沒有這些毛病,他是有大襟懷的。正因為具備這個特點,他才可能在上海作家協(xié)會舉辦的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班里一下子發(fā)現(xiàn)和推薦,許多有才華的文學青年,像孫甘露、金宇澄、阮海彪等等,后來有些作家有了更大的發(fā)展,文名遠在他之上。這里就可以看出沈善增的襟懷之大。過去有句話說上海人的性格:龍門會跳狗洞能鉆。沈善增就屬于上海人中會跳龍門的人。
但也許正是這種襟懷所決定的,小說創(chuàng)作漸漸就裝不下他更加遠大的向往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迷上了氣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氣功治病。這一點我也曾受益于他,從他那里獲得許多氣功知識。不過善增絕非一般的為氣功而氣功,他有更大的情懷,希望能夠為普天下看不起或者看不好病的病人治病。他努力練一種氣功,據(jù)他自己所說,是用氣功把別人身上的病吸收到他自己身上然后再甩掉。我當然無從了解他所體驗的種種身體信息是否都是真實的,但至少他自己是相信的。他不斷告訴我,他利用氣功治療某某人的疾病,而這時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失去興趣了。我曾經(jīng)與他爭論過,我希望他趕快回到文學創(chuàng)作,多寫幾部小說,而他卻認為,寫小說主要還是自娛性的,僅僅為了自己的快樂,而氣功治病卻可以救人一命,利于大眾,所以更有意思。我知道他是很認真地對待這個選擇的,為此他還寫了一本《我的氣功紀實》的書。他讀了很多中醫(yī)和氣功的古籍,一步步接近了佛經(jīng)。
這以后,因為大家都忙,我與沈善增的交往就不多了。但我始終是在他的朋友圈內(nèi)。記得那幾年主編《上海文學》,我受到一些爭議,朋友中站出來公開為我說話的,就有沈善增。不僅如此,沈善增還影響了一位我素未謀面的作家,也出來仗義執(zhí)言。為此我感念他,把他視為一輩子的朋友。不過那時候,沈善增對氣功也不甚熱心了。他被一個更大更有吸引力的向往迷惑住了。從研讀佛經(jīng)開始,他又一次無師自通地研究起老莊孔孟。沈善增本來是工人出身學寫小說而成為作家,沒有在學院里受過系統(tǒng)嚴格的小學訓練,后來他通過自學考試獲得了大學中文系文憑,但是要研究古典經(jīng)籍還是有一定難度?!渡蛏圃鲎x經(jīng)系列》花了他差不多十多年的時間,這完全是靠他的聰敏過人和勤奮過人。他以極大興趣投入研究,說他是為了弘揚國學倒也未必,他太聰敏和太富有想象力,他對《莊子》《老子》《論語》《壇經(jīng)》等古代各種學派的經(jīng)典都讀出了自己的獨特理解,而且堅信自己是正確的。他把自己的著作稱為“還我”系列,既然要“還我一個真相”,那就是說,以前各派大家的解釋都有錯誤。他開始對前人的研究成果進行清理批判。這樣的做法,如果放在以前某個特殊年代,也許會成為“工人也能學理論”、或者“小人物向?qū)W術(shù)權(quán)威挑戰(zhàn)”的典型而得到高層關(guān)注,可惜,子不遇時,善增生活在一個風清月朗的時代,學術(shù)研究需要積累而非革命,他似乎掉進了一個無物之陣。小人物敢向?qū)W術(shù)權(quán)威開炮,學術(shù)權(quán)威未必有義務(wù)來搭理小人物,自然也沒有誰站出來回應他的叫板。這給沈善增帶來的郁悶是可以想見的。我因為不做這方面的研究,對于善增的各種觀點也就姑妄聽之,并沒有特別留心過。但我以為善增起先進入國學領(lǐng)域,是一個聰敏人的童心大爆發(fā),他讀到了許多新鮮思想而引起了新鮮的感受,于是有了自己的理解。但是到了后來,他越是得不到關(guān)注,心理上就越走偏鋒,滋生了較勁的念頭?!哆€我莊子》《還我老子》《壇經(jīng)摸象》等著述一本本問世,但他心內(nèi)的寂寞也越來越加深。2014年他65歲生日,早上起來寫了一首詩,其中有言:“免擔孔孟喪家累,幸得老莊順性游。福報怎求超此福,余生更為眾生謀。”在這里我讀到了他的焦慮。原來他的研究經(jīng)典的熱情背后,還是有著更大的“為眾生謀”的原動力,這與他熱心氣功治病救人如出一轍,只是謀福的范圍更大,近乎“救世”了。要說到救世,那就難了。
沈善增晚年多病,目力漸差,但他寫作更加勤奮,常常利用博客、微信發(fā)表觀點。他迷戀于此道,而且相信新媒體更有利于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公諸于世。那幾年他寫了幾部更貼近社會生活的論著,他自己比較看好的是《崇德論》。他認為這部著作能夠在挽救世道人心中發(fā)揮一點作用,于是不遺余力地推廣這本書的觀點。我不想否認善增晚年的研究和寫作都有點急功近利,但這種功利心是與他一以貫之的“為眾生謀”,以及隨著身體的每況愈下而生發(fā)出時不我待的急切心情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太迫切希望人們來了解他的很多想法,來傾聽他的許多見解,在他晚年開設(shè)的一個題為“瓢飲”的專欄里,他談天說地,內(nèi)容廣泛涉及文化、政治、經(jīng)濟、社會、詩詞等等,幾乎無所不包無所不談。我在近幾年與他見面的次數(shù)不多,但是他每天一篇“瓢飲”文章,我是必讀的。讀之后也常常為他擔心,總感到他被巨大的焦慮所困擾,為之也常常勸他。甲午年陽歷10月8日,讀了善增的《六五自壽詩》后,我曾與他唱和:“人生收獲在金秋,稻穗沉沉德化周。莊老還君新地界,彌陀渡世賴天酬。宅心伊甸何家喪?沉氣虛中任我游。身在江湖疏問廟,鵬程走狗兩非謀。”第二年(乙未)8月3日,又一次送詩與他:“弱水三千起一瓢,伏中揮汗涌文潮。談天說地君真健,養(yǎng)氣明心病自消。釋道孔為家學問,詩書氣作國之驕。善增日日添增善,勝過磻溪老釣貓。”我在詩中對他有贊揚也有規(guī)勸,善增是理解的。他最后一次來看我,坦率地對我說:“我自己最吃虧的,就是沒有在高校里工作,我沒有平臺,也沒有經(jīng)費,更沒有學生助手,我有一肚皮的想法,都是好東西,可是實在來不及寫出來,沒有人幫我??!”這是他與我最后一次面對面時說的話。再后來,“瓢飲”文章就漸漸少了,終于不見。
善增生前講究佛緣,某個朋友去世,他總會來對我說,某某的靈魂到過他的家門與他告別了。復旦幾位師長彌留之際他都不請自來,穿梭于生死場間,盡了自己的招魂之力。他現(xiàn)在這么突然間撒手而去,我想也不能讓他孤單單地遠行,他畢竟是一個喜歡熱鬧喜歡轟轟烈烈的人。于是寫下以上文字,我想告訴亡靈,他的離去,對在世的朋友,是一個難以彌補的大悲慟。我感到了真正的人生之痛。
2018年3月28日寫于魚焦了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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