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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炎:我看金庸小說

來源:嚴家炎   時間 : 2017-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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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光明:我們今天請來的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的著名學者、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嚴家炎老師。我這里沒有稱他先生,而是稱他老師。為什么?因為嚴老師教過我,是我貨真價實的老師??上疑蠈W的時候,嚴老師教我那半年,我很不爭氣,很不用功,很不努力,最后完成作業(yè)的時候,就想糊弄,草草過關。嚴老師是一個做學問非常嚴謹認真的人,他就能夠用法眼看出來誰想蒙混過關,于是給了我一個想蒙混過關者應該得的成績。當然是讓我及格啦,沒有讓我臉面太過意不去。我今天說這個,不是要記嚴老師的仇,而是從那時候起,我真的對嚴老師多了一分敬畏。我就覺得做學問不能夠裝假,一定得是認認真真,踏踏實實的。我說這個意思是,嚴老師對金庸小說、對現(xiàn)代文學史上各位作家的評價也好,讀解也好,他是在對學問、學理的分析、判斷、評估之后才作出的認真的結論。

  我們館里有一位嚴老師得意的女弟子,他的博士生,就是我們的編研室主任李今博士。她今天也到現(xiàn)場了,請她站起來,讓大家認識一下。我很羨慕李今博士,她肯當嚴老師的學生,能當嚴老師的學生,一定是有她的不凡之處。我就沒這個資格,也沒這個能力,只能是耍小聰明,依然是糊弄。希望嚴老師能夠體諒,能夠理解,也能夠為我這個沒做博士生的學生,繼續(xù)給予關照、指點和提攜。

  現(xiàn)在,我們就來請嚴老師為我們做演講,他演講的題目是《我看金庸小說》。我們在5月6號的時候,請來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研究員袁良駿先生做了一次演講,他的題目是《中國的俠義小說與武俠小說》。他對于金庸的評價,是覺得他是俗文學的,是通俗的。他對嚴老師對金庸小說的評價是不太以為然的。當然這屬于純學術上的論爭啦。嚴老師早在七年前就寫過一篇文章,認為金庸的小說是“五四”文學之后又一場“靜悄悄的文學革命”,由此也就引起了后來嚴老師和袁老師他們之間學術上的爭論。袁老師講“吾愛吾友,但吾更愛真理”。我想嚴老師也一樣是更愛真理的。那么,我們今天在此就聽一聽嚴老師的真理在哪兒。讓我們鼓掌歡迎。

  嚴家炎:我想不到我們這個講座,居然會有這么多聽眾,因為今天是禮拜天。我聽說自我們這個講座舉辦以來,聽眾每次都是相當踴躍。禮拜天本來是休息的時間,但是居然有這么多同志們,而且有很多年歲比較大的朋友們來聽,我很感動。關于金庸問題的一些爭論,我認為學術上面有不同意見,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歡迎一切朋友,無論是認識或者不認識的朋友們,有什么不同的意見,來跟我一起商榷,來一起討論。

  我出過一本書,就是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的《金庸小說論稿》,那也是我在北大,從1995年以后給研究生開過的一個專題課,叫作“金庸小說研究”,實際上是那個課的一個講稿。因為袁先生上次提到了,所以館里邊希望我稍微早一點來講,那么我這個題目就叫作《我看金庸小說》,實際上是對金庸小說的一些掃描性的印象。但是我想先了解一下在座的朋友們讀過金庸小說的究竟有多少?無論是一本或者是多本,這個沒有關系,你只要是讀過一本的,那么就請舉手,好!請放下。我估計大概在五成多一點的樣子。我今天就是想講幾個問題,或者說講幾點總體性的印象。

  第一點,先講金庸小說是有思想的娛樂品。剛才傅先生引袁老師上次講的說,武俠小說是娛樂的,是通俗文學,這個我想毫無問題,大家都是這么看的。但是金庸小說不是一般的通俗小說,不是一般的娛樂品,而是一種有思想的娛樂品。金庸自己就說過這樣的話,他說:“武俠小說本身是娛樂性的東西,但是我希望它多少有一點人生哲理或個人的思想,通過小說可以表現(xiàn)一些自己對社會的看法。”也就是說,他寫這個東西是娛樂自己,也娛樂大家。但是他還希望借這個表達一些看法,對社會對人生問題的看法,可見他是自覺地追求作品的思想性的。

  金庸小說里邊的江湖世界其實是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折射,是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曲折的反映,不過他這個反映用的是夸張的形式,甚至是荒誕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金庸小說確實寫到了江湖上的種種斗爭,什么俠義道和黑道之間的斗爭啦,名門正派和魔教之間的斗爭啦,還有邪魔外道內部的火并啦,以及名門正派內部的一些矛盾、斗爭,等等。但是金庸寫這些極其復雜的幫派斗爭,并不像有的學者所譴責的那樣是讓人們拉幫結派。我想完全不是這樣子,只要好好讀一下金庸作品的話,得到的結論恰恰相反,金庸事實上是在批判和揭露這樣一類幫派斗爭的。金庸小說里邊寫到的這些斗爭,其中有一部分確實是存在著是與非、正義和邪惡這樣一種嚴重的對立。但是也有不少正像金庸自己所揭露的那樣,其實只是某些頭頭為了達到個人的私利,而借用了一些堂而皇之的名義挑動起來的,或者是在某種極其偏激的情緒或者理論鼓吹之下不正常地發(fā)展起來的。

  金庸小說所寫到的這些斗爭很值得人們去思考,像《笑傲江湖》里邊的華山劍派,內部分為劍宗和氣宗兩宗,他們其實奉的是同樣的經(jīng)典,只是在解釋經(jīng)典的意思、經(jīng)典的內容上面不一樣。氣就是武俠小說里邊常講的內氣、內功,劍就是外在使用的武器。都是主張氣、劍結合,但是一派是以氣為主,認為你要打斗的話,要以氣為主,劍氣結合。只有以氣為主,劍術才能夠調動得好;另外一派就主張以劍為主,力求劍術精進——這么兩種理解。于是,掌門人就認為這是絕對不容許的一種原則分歧,必須要捍衛(wèi)經(jīng)典的純潔性,由此這兩宗就互不相容,互相仇視,互相殺戮,都要把對方殺個干凈,死了許多人。

  《笑傲江湖》小說里邊的華山派現(xiàn)任掌門人岳不群就是屬于氣宗的,他絕對不容許自己的徒弟再和劍宗的一些殘余的人物,像風清揚這樣的人物去接近。令狐沖對自己的師父岳不群是忠心耿耿的,簡直可以說把師父師娘當作自己的親生父母那樣來對待。但是,他無意當中發(fā)現(xiàn)了風清揚也是華山派的,不過是屬于劍宗這一支的。他結識了風清揚,得到了風清揚的指點。于是岳不群——他的師父知道了以后就大發(fā)雷霆,用結交魔道這樣的罪名把令狐沖逐出華山派,在江湖上面發(fā)表通告,把他驅逐出去。這些描述,就很令人深思。

  王蒙先生并不喜歡讀武俠小說,但是偶然的機會,他讀到金庸的《笑傲江湖》,讀了以后,他在一篇短文里邊說,他流眼淚了。他說如果半個月以前有人說王蒙讀了金庸的小說會流眼淚,王蒙一定認為是笑話,可是最近他讀了《笑傲江湖》,他落淚了。這是王蒙的一個朋友轉述的文章,他是研究王蒙為什么讀《笑傲江湖》會流眼淚。這個朋友也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是擔任過中宣部副部長的一位領導同志,這個就很值得思考。

  使得王蒙深為感嘆的是小說里邊寫到的劉正風想要“金盆洗手”。“金盆洗手”這個詞大概是武俠小說里邊才用的,我不知道朋友們懂不懂,意思就是他想退出去,比方說他原來是哪一個門派的人,現(xiàn)在他想退出這個門派,于是舉行一個儀式叫作“金盆洗手”,請好多武林人物來作證,我退出去啦?!缎Π两防镞吘蛯懙胶馍脚傻母呤謩⒄L要退出衡山派,可是這個退出極其艱難,最后結果是流血。劉正風的“金盆洗手”,本來一點也不觸犯誰的利益,他自己要退出去,退出去就是了嘛。可是不,嵩山派跟他們是結盟的,都是屬于五岳劍派的,就出來制止說劉正風怎么可以隨便退出衡山派,說劉正風這個人跟魔教的一個長老叫曲洋的勾結在一起。其實劉正風跟曲洋只是朋友和知音,因為曲洋的琴彈得很好。

  我不知道朋友們看過電視劇《笑傲江湖》沒有?里邊有曲洋這個人物。就是因為劉正風跟曲洋是比較好的知心朋友,于是就被安上這個罪名,說你要退出,我先要審判你,把劉正風的全家老小都給殺了。劉正風自己受傷逃走,曲洋的孫女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也跟著逃走,可是嵩山派的人硬把他們兩個人都殺了,在劉正風已經(jīng)受傷逃出去的情況之下,也殺了。這種事情,很不可理解,都是五岳劍派的,都是屬于俠義道,都是屬于名門正派,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所以令狐沖就責問嵩山派的費彬,說:“咱們自居俠義道,與邪魔外道誓不兩立,這‘俠義’二字是什么意思?欺辱身負重傷之人,算不算俠義?殘殺無辜幼女,算不算俠義?要是這種種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分別?”

  嵩山派為什么要制止劉正風退出去呢?實際上就是嵩山派的掌門人左冷禪要吞并整個五岳劍派,自己想當五岳劍派的盟主,對于不肯歸順自己的人或者是明殺或者是暗害,就是這樣子搞的。恒山派也是屬于五岳劍派的,不過都是一些尼姑。恒山派的掌門人定逸師太在吃盡了嵩山派一再化妝偷襲的苦頭之后,也對令狐沖說:“像嵩山派這樣狼子野心,卻比魔教更加不如了,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嗎?”小說通過具體的情節(jié)告訴讀者,是與非、正義和邪惡不能只按表面的名稱來劃分,事實上俠義道和魔教兩方面都有正派的人,也都有惡勢力。青城派的掌門人余滄海、嵩山派的掌門人左冷禪都在俠義道,但都是一些陰險狠毒,作惡多端的人物,更不用提華山派的掌門人岳不群這一類偽君子了。正像《倚天屠龍記》里邊張三豐所說的那樣:“這‘正邪’二字原本難分,正派弟子若是心術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

  也許金庸對中國近百年來那種歷史狀況感受實在太深,所以他的小說里邊一再寫到了武林中層出不窮的門派斗爭。這些復雜的斗爭里邊也有能夠代表作者的理想的,那就是像《倚天屠龍記》里邊張無忌那樣的。張無忌出任明教教主以后,協(xié)調各派,把各派都團結起來,不但內部團結起來,而且跟原來有矛盾的一些正派都聯(lián)合起來,最后把元朝的殘暴統(tǒng)治推翻掉。這個可能代表著作者的一種理想。再有像《笑傲江湖》里邊的任盈盈繼任了日月神教的教主以后,跟正教的各派握手言和,化干戈為玉帛,那無疑也是代表了作者的理想的。所以,這些作品里邊的思想實際上可以說包含了中國人民近百年來在各派紛爭當中吃盡苦頭,付出了血的代價以后得來的一些教訓。

  金庸對于正和邪、對于英雄和罪人,顯然是有他自己的答案的。他寫的是武俠小說,供人消遣娛樂。但是,他有他自己的一種看法。在《射雕英雄傳》將要結束的時候,主人公郭靖和成吉思汗就有過一場爭論,這是小說家的想象。成吉思汗當時年歲已經(jīng)很大了,他回顧自己一生,非常滿意,認為他所建立的國家大到了無與倫比,古今英雄沒有誰能夠比得上他。郭靖這個年輕人表示不同意,郭靖說:“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后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郭靖提出真正的英雄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的,這樣的人才算是真正的英雄。所以以他之見,殺的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這是郭靖的看法。

  郭靖所表述的這個意見當然代表了金庸的想法,“為民造福、愛護百姓”才是金庸所肯定的英雄。金庸在《射雕英雄傳》的附錄里邊,對成吉思汗表示過這樣的評價,說成吉思汗“是人類歷史中位居第一的軍事大天才,他的西征、南伐雖然也有溝通東西文化的功勞,但對于整個人類,恐怕終究還是罪大于功。《射雕英雄傳》所頌揚的英雄,是質樸厚道的平民郭靖,而不是滅國無數(shù)的成吉思汗。”這是金庸正面的一種表態(tài)。他歌頌的是郭靖,不是成吉思汗。金庸提出的以大多數(shù)群眾的利益為尺度,考查各派斗爭的主張,使得正邪的鑒別有了客觀標準。這一個思想可以說是富有歷史和現(xiàn)實的深度的,雖然它表面上通過武俠小說這種遠離現(xiàn)實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來。

  金庸的小說不但避免抽象地談論武林人物的正和邪,同時也避免懸空地討論人性的好和壞。金庸認為地位的不同完全可以使人的思想發(fā)生變化。在《笑傲江湖》里邊,金庸通過場面和情節(jié)自然地顯示出,權力對人是有腐蝕作用的。好人一旦走上當權的重要位置,也有可能走向腐化。任我行是《笑傲江湖》里邊一個原任的教主,被東方不敗關入地牢,關了十幾年,后來他在別人的幫助下跑出來。他剛剛從地牢里頭跑出來的時候,對東方不敗搞個人迷信的一套非常生氣。他手下的一個官員上官云,一見他的面就習慣地說:“屬下上官云參見教主,教主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把他像東方不敗那樣地吹捧。這個時候任我行很反感,當下挖苦說:“什么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當我是秦始皇嗎?”又說:“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想得倒挺美!又不是神仙,哪里有千秋萬載的事兒?”甚至于心里邊暗暗地想,人們都說上官云是個很正直、武功也很高強的人,怎么一開口都是拍馬屁的話呢?他不高興。然后他就當面對上官云說:“上官兄弟,咱們之間,今后這一套全都免啦。”也就是告訴上官云,你不要用對待東方不敗這個篡位的教主那一套辦法來對待我,用不著。可見當初的任我行頭腦是很清醒的。

  但是當他在別人幫助之下殺了東方不敗,真的重新當上教主以后,又覺得東方不敗定下的這套規(guī)矩挺有意思,足以維護教主的尊嚴,也就沿襲下去,不再廢止了。他原來是想把東方不敗的那一套全都廢掉的,但是他一旦恢復了教主的地位之后,就很習慣地接受了東方不敗的這一套規(guī)矩,而且越到后來變得野心越大,想把各個門派都統(tǒng)一起來,都要并吞掉。無怪乎連令狐沖這樣救過任我行命的人,遠遠望著教主的座位,心里邊也在想,坐在教主位置上的是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有什么區(qū)別?連任我行的女兒任盈盈都對令狐沖說:“爹爹重上黑木崖,他整個性子很快就變了。”重新登上了教主的寶座以后性格就變了,可見人是會變化的。

  《倚天屠龍記》里邊的周芷若原來是一個很單純的姑娘,但是在她的師父滅絕師太逼她發(fā)誓,并且真的讓她當上峨嵋派的掌門人之后,周芷若就逐漸地發(fā)生變化了,開始自覺地追逐權勢,昧著良心做壞事。后來更是野心越來越大,要當“武功天下第一”的霸主。有一次韓林兒對她開玩笑,韓林兒倒是個真實的歷史人物,小說把他拉扯進來了。韓林兒開玩笑地對張無忌和周芷若說,將來推翻了元朝之后,“教主作了皇帝,周姑娘作了皇后娘娘”。周芷若聽了非常高興,張無忌馬上就說:“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一聽張無忌說這個話,周芷若臉色就變了,這就證明她這個時候野心膨脹到何等程度,本來一個很單純的姑娘到后來就發(fā)生這種變化。金庸在好幾部小說里邊提出來的“權力產(chǎn)生腐敗”的問題,實在非常尖銳,也非常深刻。他寫到的是人性的普遍弱點,雖然理論上沒有答案,但不言而喻,實際上已經(jīng)把必須建立監(jiān)督制度來防止領導者腐化這樣的問題點出來了,這也說明金庸的武俠小說在思想內容上面確實能夠給人以啟示。

  小說里邊的日月神教在東方不敗和楊蓮亭一伙的把持之下,讓教徒都要吃一種藥,吃了之后毒性到一定時候會發(fā)作,教主控制著解藥。這樣教徒就永遠對他服服帖帖的,不會造他的反,因為教徒的生命就掌握在當權的教主手里。他們的部屬,日月神教里邊那些手下的人,每人說話一開口就是“教主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燭照天下,造福人民,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教主指示圣明,歷百年而常新,垂萬世而不替,如日月之光,布于天下”等等。這些荒誕的情節(jié),呈現(xiàn)著發(fā)人深思的現(xiàn)實內容。有關神龍教的描寫也是這樣子。

  金庸的武俠小說里邊的一些看法都不是胡亂、隨意寫的,而是有他對中國狀況的深入了解為根據(jù)的。我再稍微多說幾句吧,金庸這個人是很愛國的,1949年,新中國成立的時候,他就想回來。他在國外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從國際法這個角度論證新中國成立了,海外的一切國民黨政府的資產(chǎn)都應該收歸新中國所有。他自己要跑回來,到北京來,希望進我們的外交部工作。他覺得可以發(fā)揮他的作用,但是他當時不是共產(chǎn)黨員,所以碰了釘子。喬冠華跟他說這個不行,進外交部必須都是共產(chǎn)黨員,你如果想進的話,你最好是到革大、人大,先去學習一段,爭取入黨。金庸后來只好回香港去了。他在香港的接近中共的《大公報》那里工作,他是很愛國的,對中國的情況很了解,他的很多分析、預測都確實是相當有道理的。

  我想再舉一下《笑傲江湖》里邊的一段描寫,作為金庸小說富有獨立思考、獨立批判精神的一個例子。就是東方不敗被殺,任我行恢復了教主地位以后,日月神教的骨干們當著現(xiàn)任教主的面紛紛揭發(fā)批判起東方不敗的罪行。大家都來批東方不敗,有的說東方不敗“武功低微,全仗裝腔作勢嚇人,其實沒半分真實本領”。有的說“東方不敗荒淫好色,強搶民女,淫辱教眾妻女,生下私生子無數(shù)”,如此這般。寫這些批判也是意味深長的。

  事實上當初東方不敗是被任我行、向問天、令狐沖三個高手合起來才把他殺死的,三個高手跟東方不敗一個人斗,東方不敗還能從從容容地發(fā)射暗器,傷到這三個人,只是在任盈盈跑去傷了東方不敗的一個男寵,東方不敗是個變態(tài)人物,搞同性戀,他喜歡他手下的一個男的楊蓮亭的時候,楊蓮亭叫了一聲,結果使東方不敗分神了,慌張了,才中了別人的劍。三個高手打他一個人,最后雖把東方不敗殺了,但你說東方不敗是沒有半點本領的嗎?這個批判就是胡來的,反正東方不敗死了,怎么批判都可以。至于說東方不敗淫亂,奸污了許多教眾的妻女,這種事情可能發(fā)生嗎?他練的是“葵花寶典”這種武功,“葵花寶典”的武功據(jù)說是太監(jiān)練的武功,他是喪失了性功能的,說他生下了多少私生子,這種事情不都是胡亂批嗎?可以說《笑傲江湖》里邊的這些描寫也是含有深意的。小說在這一方面寫得可以說是具有很深的諷刺意味,是入木三分的。沒有深刻的觀察和鋒銳的見解,這些筆墨絕對寫不出來。

  金庸最后的兩部小說《笑傲江湖》和《鹿鼎記》里邊確實有不少寓言的成分,可以說是金庸發(fā)揮他政論家的洞察力和小說家的想象力,這兩方面得到了比較好的結合,才做到的。金庸是個政論家,他寫過的短評、社論,自己估計大概是兩萬篇左右。如果一篇是五百字的話,這種社評、政論、短論文章合在一起就有一千萬字以上。這就說明金庸的小說不僅僅是讓人看著玩的,而且是有它獨立的見解,獨立的思考精神的。如果我們用自己的頭腦去看一看,不是一目十行地讀,或者讀的時候就故意要從里邊找茬兒,挑刺,不是這種讀法的話,應該是能夠讀出一些、領悟出一些道理的。這是我想說的第一點,金庸小說是一種有思想的娛樂。

  我想說的對金庸小說的第二點印象是,金庸小說雖然采取古代題材,但是它具有真正的現(xiàn)代精神。題材是古代的,古代的人、事,但是精神是現(xiàn)代的。金庸小說跟傳統(tǒng)的武俠小說很不一樣。比方說,舊的武俠小說一個普遍的觀念就是“快意恩仇”,要報恩又要報仇,而且要“快意”,殺人就不算一回事兒了。惡徒固然任意行兇,殺人如麻,即使是俠士,殺得性起,殺得高興了也就常常殃及無辜?!端疂G傳》里寫武松為了報仇,血濺鴛鴦樓,殺了張都監(jiān)一家老小十多個,連兒童、馬伕、丫環(huán)、廚師也不能幸免。李逵江州劫法場,也是官軍和百姓一起殺?!端疂G傳》被清代人稱為“遺武俠之模范”的尚且如此,所以陳平原先生就說這是不是顯示了中國人有一種嗜血的欲望,喜歡殺人。舊武俠小說確實有這個問題,至于是不是表示了中國人的嗜血欲望,那是另外一回事兒,但是這種觀念、這種心理無論如何是不健全的。金庸小說從根本上批評和否定了“快意恩仇”、任性殺戮這種觀念?!渡涞裼⑿蹅鳌防镞吂竾鸺液拮詈蠖紙罅?,把完顏洪烈殺了,但是他報完仇以后,馬上想起了一些殘酷的場面,花刺子模屠城的那種慘狀,馬上涌上心頭,他覺得死傷了許多無辜的人,心里邊非常的難過,非常的不安,看來這報仇之事未必就對了,甚至一度對學武產(chǎn)生了懷疑。

  《神雕俠侶》里邊寫楊過,為他的父親楊康報仇,聽說是郭靖他們給搞死的。但是他后來了解了真相,知道自己的父親楊康是怎么一個人,他就決定不再報了,放棄了這種報仇的念頭。

  《雪山飛狐》里邊通過苗若蘭父女的講述,講出了苗、胡、范、田四家上百年的殺來殺去冤冤相報,這樣一種仇殺方式,根本不應該的。所以到了苗人鳳這一代,就不讓自己的兒女學武,不學武這個仇也就不大好報,那就是一筆勾銷了。這就是金庸的一種思想,他反對睚眥必報,反對濫殺無辜。

  對報仇問題的看法,金庸跟魯迅的看法幾乎是一樣的。魯迅在編《會稽郡古書雜集》的時候,收錄了他家鄉(xiāng)一帶的人早先的一些事跡,把值得收錄的事跡收錄在一起,其中提到了朱朗這個人。這個人在漢代末年據(jù)說還有點名氣,他為他父親報仇。其實他父親是個道士,在地方上做了很多不法的事情。所以有陳頵這么一個人,把他父親給殺了,收拾了。他就記住要報仇,陳頵后來生病死了,朱朗為了給父親報仇,就把陳頵的未成年的兒子給殺了。魯迅寫了一個案語批評說:一個人自己干了很多不法的事情,他的死就是活該,死有余辜。那么,作兒子的還為這樣的人報仇干什么?而且報仇的話也應該找本人,你找人家未成年的孩子,殺了未成年的孩子,這算什么好漢呢?這個朱朗后來從三國時代的吳國逃到了魏國,魏國還認為他孝勇,把他提升為中郎將,封了官。魯迅認為漢朝末年的道德觀念很混亂,根本不應該的。魯迅在《鑄劍》里邊肯定俠士為人報仇去殺專制暴君,因為這個專制暴君他本身有一支隊伍,他鎮(zhèn)壓百姓,隨便殺人,不講道理,魯迅肯定了這樣一種復仇。但是魯迅的復仇觀念是一種現(xiàn)代人的復仇觀念,并不肯定冤仇不斷地報下去,不是這樣子的。金庸的小說,大體上也是這樣一種現(xiàn)代人的觀點。

  再有,在我們這個多民族的國家里邊,怎么樣看待歷史上的民族關系,能不能掙脫一種狹隘的民族觀念束縛,那也是考察人有沒有現(xiàn)代思想、現(xiàn)代精神的一個標志。過去的武俠小說,特別是民國年代的那些武俠小說,一寫到滿清的皇帝都是采取貶的,滿族的這些皇帝都是韃子,都是壞蛋,這全是站在漢族的立場上面來寫清朝的這些皇帝的,是排滿的。這跟辛亥革命前后的排滿思想當然有關系,但是另外一方面,也跟我們傳統(tǒng)觀念里邊狹隘民族主義的有些東西,跟漢族本位的狹隘思想有關系。儒家文化歷來是講究“夷夏之辨”的,要區(qū)分是漢族還是非漢族。所謂夷,古代指華夏族以外的族群,在國內就是指少數(shù)民族,還有國外其他民族。儒家主張區(qū)分夷夏,要學習的話就只能學我們漢族的,學少數(shù)民族的就是不正道,不應該的。用孟子的話就是“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就是只能用漢族的東西去改變少數(shù)民族,而漢族不能去學習少數(shù)民族的東西。春秋戰(zhàn)國時候的趙武靈王學胡服騎射,主張變法,學匈奴那種服裝,便于騎馬,便于射箭作戰(zhàn),結果他的大臣們都反對,認為這就是學夷,不符合“夷夏之辨”的儒家的教導,這都是傳統(tǒng)的一種舊觀念。但是到了金庸小說里邊,就很不一樣,金庸可以說是在武俠小說里邊第一個起來平等地對待少數(shù)民族的作家。

  《天龍八部》里邊塑造的喬峰,他的真名實際叫蕭峰,他自己吃盡了民族紛爭的苦頭,因為他是契丹人,人家懷疑他,就要把他從丐幫幫主的位置上趕下臺。其實他受的是漢族文化的熏陶,很講究仁厚禮讓,是非常出色的一個英雄人物,但是硬是因為別人打聽到他的底細,他原來是契丹人,就非要把他趕下臺,而且想把他殺掉。吃盡了這種苦頭,最后喬峰為了平息遼宋的干戈,免得遼國和宋國之間打仗一發(fā)生戰(zhàn)爭的話,總是對雙方的人民不利的,是吧?,寧可當場自殺,逼著遼國的皇帝答應不再打宋國為止,做了一件大好事。這個人物是很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很有光彩的英雄人物,中國幾千年文學史上都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英雄人物,金庸筆下寫得很成功。

  《鹿鼎記》里邊寫到的康熙這個人物,這個滿族的皇帝,那也是很杰出的。他很清明,也比較關心老百姓,盡管清朝是滿族當權,明朝是漢族當權,但是收的賦稅,清朝的比明朝的低得多,平均起來大概只有明朝的一半。臺灣發(fā)生了風災,康熙看了報告之后,知道死傷、損失那么大,就節(jié)省宮中的開支,撥了五十萬兩銀子去救助臺灣的老百姓。小說里邊還寫,有人誣告黃宗羲有反清思想,實際上黃宗羲倒是真有反清思想,不過用《明夷待訪錄》來證明黃宗羲的反清思想并不確實??滴鯙樗_脫,說明康熙是個明君。

  在康熙這個朝代,中國是大大地向前發(fā)展了,這是個值得肯定的人物。金庸認為康熙這個皇帝值得肯定,并不因為他是滿族,就給抹煞、貶低,這個思想也是很開放的。在對待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的關系上面,金庸的思想是平等對待,他肯定少數(shù)民族對中華民族也是做出了貢獻的。他認為像清朝、元朝、金、遼,只是中國境內各個民族輪流坐莊,都應該看作同樣是中華民族的一部分。如果有人當了權也不應該歧視,不應該看作是中國的亡國,不要那么看。在當時來說,當然反抗是難免的,比方清朝入關的時候,它確實鎮(zhèn)壓漢族,特別是在揚州、嘉定這些地方的屠殺是不應該的。這是歷史上的不幸的一頁,但是現(xiàn)在翻過去了。

  今天的人應該高出于歷史上的人物。因該更高地來對待我想也是體現(xiàn)金庸的,民族平等思想的地方,而且他也主張還是應該學習非漢族的,外來的各種文化。

  《天龍八部》里邊寫到喬峰受冤屈,在聚賢莊上跟群雄惡斗,先寫到少林寺的兩個和尚跟他斗,少林寺的和尚用的拳法是太祖拳法,也就是相傳宋太祖趙匡胤的拳法。金庸就寫喬峰也用太祖拳法。人家罵喬峰太卑鄙,喬峰就說你用太祖拳法,我也用太祖拳法,我把你打敗了,這有什么卑鄙呢?倒是另一個少林寺和尚用“天竺佛指”來點喬峰的穴的時候,那喬峰就說話了:我用的太祖拳法,你用的是“天竺佛指”,天竺就是印度,達摩祖師就是國外的和尚,他傳過來的武藝,你倒是用,你難道不是通番賣國嗎?喬峰就倒扣人家一句,這個反駁也很有道理。人們就因為喬峰是個契丹人,所以非得追殺他,但是對方用的武藝同樣是外國傳來的,大家為什么不考慮一下呢?所以排斥外來的文化,排斥外族的東西是說不通的。一定要講究“夷夏之辨”,這是一種很保守的看法,是不能成立的。在民族關系問題上面,金庸是第一個在武俠小說領域破除了“夷夏之辨”,破除了漢族本位這種思想的。

  金庸小說里邊寫到的英雄,最了不起的英雄是喬峰,他是少數(shù)民族。第一號美女香香公主喀絲麗又是個回族,新疆地方的少數(shù)民族。這么寫都是有點意義的,不是那種很狹隘的觀念。

  金庸小說里邊人生理想、道德觀念也是跟傳統(tǒng)的武俠小說很不一樣的。傳統(tǒng)的武俠小說有一個重要的模式,就是俠客行俠、報國,最后追求封蔭做官。這些俠客們一個一個當官,大的當?shù)胶芨叩奈恢茫數(shù)綄④?,小的至少是成了一個大官僚的保鏢這種角色。這是魯迅所說的俠義小說里的那種情節(jié)模式。金庸小說雖然寫古代,但是他的小說主人公的人生理想不一樣,他告別了舊的武俠小說的那種追求“威福、子女、玉帛”的封建性的價值觀念,它滲透著個性解放和人格獨立的精神。金庸寫的許多俠客都是一些至情至性的人,他們是率性而為,行俠仗義,生命可以犧牲,但是絕不作官府的鷹犬。他們我行我素,不但反抗官府的黑暗腐敗,而且反抗幾千年來形成的一些不合理的禮法習俗,具有濃重的個性主義色彩。像楊過,在世俗人物眼里,師徒名分那是不可逾越的,他想跟小龍女結婚那就不可以,小龍女是他的師父,但是他們偏偏要拋開這個名分不管,由師徒變成夫妻。面對武林群雄的紛紛指責,楊過就斬釘截鐵地回答,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小龍女做妻子。即使是知道小龍女被人奸污以后,楊過也還不以為意,仍然堅持要和小龍女結合??梢姺饨ǖ哪欠N貞節(jié)觀念在他心目當中是沒有地位的,楊過是禮教習俗的自覺的叛逆者。

  金庸作品里邊的許多人物,都可以說是一些性情中人,像洪七公那種豪爽熱忱,像黃藥師那種灑脫超逸當然有一點乖戾了,像老頑童周伯通那種完全沒有機心的天真率性,像令狐沖的狂放不羈等等。他們都是英雄人物,都是一些獨立的樹,而不是依附在樹上的藤蘿。令狐沖就說:“人生在世,當暢情適意,連酒也不能喝,女人也不能想,人家欺到頭上不能還手,還做什么人?不如及早死了,來得爽快。”這是個性主義精神的一種表現(xiàn)。這跟我們“五四”以來新文學的個性主義思想可以說大體上是呼應的,合拍的。

  金庸筆下的這些男女主人公的愛情,也是拋開了一切社會經(jīng)濟利害的因素,成為一種脫俗的、純情的也是理想的情愛。郭靖完全不考慮華箏公主的地位,而決心跟黃蓉相好。要追求權勢的話,那當然是華箏公主了,他完全可以追求她,成為一個駙馬。但是不,他偏偏要跟黃蓉結合。趙敏是元朝一個郡主,為了張無忌,她拋開了郡主的家門。胡一刀選擇妻子的時候,當時讓他兩者擇一,一個是大筆的財富,甚至是一個寶庫可以給他,另外就是選擇他的妻子。胡一刀不選擇大筆的財富,他寧可選擇并沒有多少嫁妝的妻子,他覺得這個人好。他說:“世上最寶貴之物,乃是兩心相悅的真正情愛,決非價值連城的寶藏。”這些地方都表明了作者的思想傾向、感情傾向。金庸傾向于一種很純真的愛情,人家問他對愛情的看法,他說他希望追求的一種愛情就是青梅竹馬、白首偕老,他說很遺憾自己沒有做到。第一個妻子背棄了他,是妻子對不住他。第二次婚姻是他對不住妻子,所以才有第三次婚姻,他覺得遺憾。他在小說里邊表現(xiàn)的愛情是一種理想的愛情,都是很純真、很單一、很專一的一種愛情。

  金庸在個人和社會總體的關系上,他主張要為多數(shù)民眾的利益著想,贊美喬峰、郭靖以天下為己任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而在個人和個人的關系上面,他主張尊重個性、保持獨立的人格,同情和肯定上述一大批具有真性情的人物。這正代表了現(xiàn)代意識的兩個重要方面,人總是既要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同時又要保持獨立的個體人格,兩方面不可偏廢。像西方近代有些人那樣只講個性自由,以至于自我膨脹,人欲橫流,社會公眾利益受到侵害,這個社會就會發(fā)生種種問題??墒侨绻窆糯袊行┧枷爰夷菢?,只肯定群體的或者是王權的利益,過分地抑制甚至于看不到、忽略個體的利益,犧牲人的個性,那么這個社會也會死氣沉沉,令人窒息,造成許多悲劇。只有把社會責任和個性自由兩者兼顧,才真正使人類現(xiàn)代社會有一種健全的意識,這也正是金庸所要表達的一種現(xiàn)代精神。

  第三點我想說,對金庸小說的印象,就是金庸小說在藝術上吸取了多方面的經(jīng)驗,集中了多方面的長處。金庸運用西方近代文學和中國新文學的藝術經(jīng)驗去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改造武俠小說,把這一類小說提高到前所未有的水平。比方說,金庸把大仲馬式的西方小說那種開門見山地切入情節(jié)的方式運用到武俠小說里邊去,一上來就抓住讀者。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是金庸最早受影響的一部作品,也是一部俠義小說,或者說武俠小說。金庸很喜歡大仲馬這個作家。包括巴爾扎克,這些人物在當年,在19世紀那個時代都是法國的暢銷書作家,在報紙上面發(fā)表連載小說的作家。一直到1984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鄧友梅先生帶著代表團到法國去的時候,因為鄧友梅說中國作家喜歡巴爾扎克,法國主人就說:“噢!原來中國作家也喜歡我們的一些通俗作家。”在法國主人眼里邊,我們很尊敬的巴爾扎克,也還是通俗作家,他們叫作“暢銷書作家”。金庸是很喜歡大仲馬這樣的跟巴爾扎克同時代的作家的,他學了大仲馬小說的很多東西。

  金庸特別重視人物性格的刻畫,他相信“五四”新文學所強調的情節(jié)是性格的歷史。情節(jié)是什么?我們通常說情節(jié)就是編故事。但是實際上從學理上來講,情節(jié)就是人物的性格的歷史。什么樣的性格,就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行動,造成什么樣的故事。情節(jié)是性格的歷史,金庸是很相信這一點的,他堅持從性格出發(fā)來設計情節(jié),他的故事可能是荒誕的,但是人物的性格卻是真實的。金庸小說能夠讓人拿起來就放不下,甚至于讓人廢寢忘食,靠的是什么呢?靠的就是藝術想象的大膽、豐富而合理,靠的是情節(jié)組織得緊湊、曲折而又嚴密。他的情節(jié)既是出人意料的,但是仔細地想又是在人意料中的。

  《天龍八部》里邊最沒有稱王稱霸之心的那個段譽,把官位這些東西看得最淡,最后卻作了大理國的皇帝。最沒有男女之欲的虛竹和尚,他是誠心誠意要繼續(xù)把和尚當下去的,但是卻做了快樂之極的西夏駙馬。懷著民族之恨的蕭峰也就是喬峰卻為了平息遼宋干戈而殺身成仁。最想當皇帝的慕容復,最后發(fā)了瘋,只能面對著幾個孩子,在墳頭上南面稱孤,可悲地滿足他的虛榮。這些情節(jié)和結局我們事先能料想得到嗎?可以說一點都沒有想到。讀《天龍八部》讀了哪怕是兩本三本,可能還不一定能想到這樣的結局,但是仔細想想,它們都非常合乎情理。

  金庸作品接受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許多藝術經(jīng)驗。比方說他很講究藝術節(jié)奏的調勻和變化,一場非常緊張的讓人不敢喘氣的廝殺之后,隨之而來出現(xiàn)的是光風霽月、燕語呢喃另外一種場面,是非常松弛的,人們在那里談情說愛這種場面,非常美的那種境頭,讓人心曠神怡。這就是一張一弛,金庸很懂得這個文武之道。有的學者認為金庸小說九成以上都是寫武打。只要稍稍讀過一點金庸小說的人都不會相信。怎么可能呢?金庸是非常注意寫文和武的交錯,寫武打和其他一些文戲的穿插。如果金庸的小說居然90%以上在那里寫武打,我敢說沒有幾個讀者會看的,他哪會爭取到億萬讀者呢?他的作品哪可能銷到5000萬冊以上,加上盜版的話,足足有上億冊呢?而且整個華人世界許多搞文學的教授,談到當年都是徹夜不眠地在那里讀金庸作品,這種情況怎么可能發(fā)生呢?我想這位學者他是把談情說愛、寫風景、各種各樣的其他富有戲劇性的一些情節(jié)大概都算作武打了,這完全不符合金庸作品的實際。有人統(tǒng)計過金庸的兩部作品,一部是《倚天屠龍記》,一部是《笑傲江湖》,實際上作品里邊武打的部分,大概占到18%、15%。這是一位評論家給我統(tǒng)計的一個材料,他給我開了一個非常細的單子,哪一頁到哪一頁寫的武打,他用了幾天時間。這跟上面說的那位學者距離太遠了,90%以上,和18%、15%差別多大呀。究竟哪一個符合作品的實際呢?信口開河的那種評論是不可相信的??陀^標準只有一個,不可能有多種多樣的結論都是正確的,我想是不可能的。金庸小說就是從傳統(tǒng)小說里邊學了一張一弛的藝術節(jié)奏的變化,給讀者以很大的審美享受。

  金庸還常常運用戲劇和電影的方式去組織和結構小說的內容,使得某些小說場面獲得舞臺的效果。你比方《射雕英雄傳》牛家村的那個飯館里邊的密室療傷,郭靖和黃蓉兩個人從小孔里看出去,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物在那里活動。一會兒來一撥,一會兒來一撥,這就是戲劇的一種寫法,這種寫法的好處就是很集中。戲劇必須要集中,它要在有限的時間、有限的舞臺上面來表現(xiàn)復雜的生活,必須要集中,不集中它就沒法表現(xiàn)。金庸在這里就學了戲劇的長處,因為金庸很長一個時期是寫戲、寫電影、搞電影編劇的,也當過導演。所以他學了很多戲劇和電影的東西。這種學習使得他的小說獲得舞臺的效果,并且增強了情節(jié)的戲劇性,促使小說的結構趨于緊湊和嚴謹。他的小說也常有鏡頭掃描和蒙太奇的特點,比方《倚天屠龍記》寫在武當山大廳里面,張無忌的父母自殺,那個場面的描寫完全是電影鏡頭的掃視,很多手法是用電影鏡頭的那種寫法?!堆┥斤w狐》最后胡斐把刀舉起來了,跟苗人鳳兩個斗,舉起來了他完全可以砍下去的,但是金庸沒有交代這兩個人斗的結果,就像電影的定格一樣,刀舉起來了,究竟怎么樣,他就不做什么交代了。這就是電影的一種手法,有意地留下一個開放性的結尾,可以朝這邊發(fā)展,也可以朝那邊發(fā)展,讓讀者自己去思考。

  金庸還注意吸取過去各種類型的通俗小說的一些長處,我們從他的小說里邊常常可以感覺到,作者是綜合了過去的各種武俠小說,還有通俗小說里邊像言情小說、像歷史小說、像偵探小說、滑稽小說,這樣許許多多眾多門類的作品的藝術經(jīng)驗。金庸要把自己的武俠故事安進一個歷史的框子里面去,那就是學了歷史小說的某些手法。他的愛情故事寫得也很成功,確實有言情小說的很多長處,像《神雕俠侶》寫情,寫種種情,很純真的情,很變態(tài)的情,因為自己愛情失意了,于是就殺很多人的李莫愁的那種情,都寫到了?!渡竦駛b侶》可以說是一部富有象征意味的愛情哲理作品,可以成為學術探討的一個對象。

  金庸小說里邊也有許多滑稽小說的成分,像《笑傲江湖》里邊的桃谷六仙,就是一些陪襯的滑稽人物,讀起來馬上就進入另外一種境界,故意寫他們六兄弟的胡鬧、調笑、出丑、開玩笑,但是又對故事情節(jié)的進展發(fā)生影響。所以他是多方面地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吸收。

  金庸小說里邊也有偵探推理小說的成分,《射雕英雄傳》里是誰殺了江南七怪?除了柯鎮(zhèn)惡一個人沒有死以外,其他人都被殺了。誰殺的?這就是個謎。然后一層一層地來推理,最后終于在鐵槍廟里邊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了,把誤解也消除了。這完全是偵探小說的寫法,所以他是創(chuàng)造性地吸收通俗小說各方面的一些長處,他吸取過來,成為通俗小說的集大成者。

  金庸的語言是傳統(tǒng)小說和新文學語言的綜合,兼有兩方面的長處,既傳神,同時又優(yōu)美。他的小說發(fā)表之后,還不斷地打磨,精益求精,有的修改到三四遍,有的簡直是重寫。這樣一種嚴肅認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跟“五四”以來許多優(yōu)秀的新文學作家可以說是如出一轍的,是非常嚴肅的一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

  金庸借鑒運用了西方近代文學和中國新文學以及通俗文學的經(jīng)驗去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使得他的小說從思想到藝術都呈現(xiàn)出一種新的質素,達到了一種新的高度。金庸的小說實際上是用精英文化去改造通俗文學所獲得的成功。他多方面地借鑒、吸取和創(chuàng)新,這使得他成為一個武俠小說的杰出大師,他在武俠小說里邊的地位不是“單項冠軍”。新派武俠小說有的寫得很不錯,古龍的小說、梁羽生的小說,都有自己的長處。不過他們的長處常常是在某一個方面,古龍的作品用精神分析學來寫武俠小說,這是他非常見長的東西,這一方面他有很高的成就。梁羽生小說的文化氣息,特別是運用中國舊體詩詞來寫,是很出色的。但是他們都是某個單項的冠軍。

  如果說古龍梁羽生是“單項冠軍”的話,那么金庸的成就就相當?shù)厝?,他可以說是一個“全能冠軍”,武俠小說里邊的“全能冠軍”。金庸最初舊體詩詞不行,不大像舊體詩詞,這方面有弱點,但是慢慢地也有進步。他認真地寫,后來就有進步,他的成就是非常全面的。我說金庸是武俠小說里邊的“全能冠軍”,這絕不是吹捧,客觀地讀金庸小說的人,他自己就能掂量出來。這是我想說的第三點。

  我再說第四點,對金庸小說印象的第四點。金庸小說雖然在文類上屬于通俗文學,但是它具有豐富的文化內容和較高的文化品位。金庸武俠小說包含著迷人的文化氣息、豐富的歷史知識和深刻的民族精神。他的小說貫穿的一條紅線,可以說是弘揚見義勇為的俠義精神,以這個為核心,寫了很多文化內容,他把文化滲透到武技里邊去了,滲透到武功的描寫里邊去了。他借武技的較量,寫出中華文化的內在精神。所以不要看金庸在那里寫武打,實際上金庸寫的是文化,從那里可以悟出中國道家的好多文化內容,中國佛家的很多文化精神。所以有的評論家說,如果要找一部佛學或者道家入門書來看的話,可以看金庸的小說。他同時又借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的學理來闡釋武功修養(yǎng)乃至于人生的哲理,做到互相啟發(fā),相得益彰。

  金庸小說里邊涉及的文化內容是許多許多的,涉及儒家、佛家、道家、墨家,諸子百家許多方面,涉及千百年來中華民族眾多的文史科技典籍。有一位專家對金庸小說里邊寫到的“河圖洛書”作了一點考證,他認為金庸的這種見解至少是可以作為眾多見解里邊的一種得以成立的。

  金庸小說涉及到傳統(tǒng)文學藝術的各個門類,比方說詩、詞、曲、賦、繪畫、音樂、雕塑、書法、棋藝等等。書法也成了武功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書法確實有些方面可以跟武功的東西相通,金庸小說里邊接觸了很多這方面的內容。作者調動自己在這些方面的深廣的修養(yǎng),使得武俠小說上升到一個很高的文化層次。像陳世驤教授指出的,《天龍八部》那種“悲天憫人”、博大崇高的格調,沒有作者對佛教哲學的真正的慧心,沒有那種體會是很難達到的。這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世了的研究中國文學的美國專家陳世驤的意見。

  陳世驤是誰呢?就是介紹北大的教授金克木先生進大學去任教的一位前輩,抗戰(zhàn)時期在西南聯(lián)大那邊工作,原來是中國文學方面的教授,后來長期地在美國任教。他把金庸小說比作元曲,一種突然興起、在文學史上突然出現(xiàn)的文學現(xiàn)象,評價非常高。我們可以說,從其他的任何一種通俗文學里邊,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像金庸小說那樣蘊藏著這么豐富的傳統(tǒng)文化內容,具有這么獨特的文化學術品位的作品。在《碧血劍》的后邊附了金庸考證袁崇煥的一篇學術文章,人們讀讀的話,也會增加一點對金庸的了解的。他對袁崇煥這個人物、這種性格以及他和崇禎皇帝之間的沖突、矛盾作了很有見地的分析,我看比我們有些搞明史的在這個問題上還要深入。金庸的武俠小說簡直可以說是文化小說。只有想象力極其豐富,而同時文化修養(yǎng)又非常淵博的作家兼學者才能創(chuàng)作出這樣的小說。體裁、文類這些其實都是限制不了人的,到了有高度文化素養(yǎng)的作家手里邊,俗文學也可以變雅,完全可能。

  反過來說,魯迅這樣的偉大的新文學作家,他也寫《鑄劍》這樣的作品?!惰T劍》是什么樣的作品呢?如果當作歷史小說,那是一種笑話。魯迅寫了黑色人為眉間尺報仇,有一點傳說的因由,但是絕不是歷史。專制暴君手下有自己的一幫人手,眉間尺報仇當然很困難,于是黑色人就說你要相信我的話,我代你報,你是沒有辦法報的。拿你的頭,你愿意把頭交給我嗎?還有,要你的寶劍,我要你這兩樣東西,我一定幫你報仇,而且一定會報仇成功。

  黑色人是個俠客,他一開始就是準備自我犧牲的,僅僅為了正義,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他最后真的犧牲了。他進了宮廷,然后導演了那么一場戲。眉間尺的頭放在鍋里邊,燒開了水的大鍋里邊,這個頭在那里可以做表演,游來游去,對著國王嫣然一笑,作種種表情,還能唱歌。這個歌當然是有意思的,那就是說國王你有千百人在那里保護著你,我只有一顆頭顱,最后引得國王去看。然后黑色人就拔下寶劍來,把國王的腦袋砍了。然后兩個人頭在開水鍋里邊就互相咬來咬去。魯迅用武俠小說的語言來說,斗了“大約二十個回合”,結果是這個小孩畢竟斗不過國王。國王是非常狡猾的,他鉆到眉間尺的腦袋后面,咬住他的后頸。結果黑色人自己砍下腦袋,第三顆頭顱也進去。二比一,把國王的腦袋終于撕爛了。人的腦袋砍下來之后,還能活嗎?還能咬人嗎?還能作表演嗎?如果世界上有這樣的“歷史”的話,我們很感興趣,很想了解。但是有這樣的歷史嗎?

  實際上武俠小說本身就是一類題材,就是寫仗武行俠,這就是武俠小說,就像偵探推理小說寫破案,用現(xiàn)代科學來破案,都是題材的分類。魯迅《鑄劍》其實也可以看作是武俠小說,我們不必用一種陳舊的眼光,認為武俠小說就是下三濫的,寫武俠小說的作家就是很糟糕的,是低人一等的。不能那么看,各類文學都可能產(chǎn)生杰出的作品。

  魯迅的《鑄劍》就寫得很了不起,魯迅自己說《故事新編》是神話、傳說和史實的演義,他就沒有把《故事新編》看作是歷史小說。如果把《故事新編》全部看作是歷史小說,尤其把《鑄劍》看作是歷史小說,那是天大的笑話?!惰T劍》比金庸小說還要荒唐百倍,你要責備金庸小說荒唐的話,為什么又不責備魯迅荒唐呢?所以我們應該得到的啟發(fā)倒是相反,就是題材是限制不了作家的。真正杰出的作家,有文化素養(yǎng)的作家完全可以在某種固定的題材里邊寫出一些很了不起的作品來。

  題材本身也分不了等級,哪一種是高尚的,哪一種是下三濫的,低等的,很難這么分。而且看作品也不能看這些表面的東西,很多象征意義的東西都是在文字以外的。不能看得那么表面,那么淺,尤其不能用現(xiàn)實主義的標準去衡量浪漫主義的作品,或者現(xiàn)代主義的作品。那一定要失敗,這就是跨元批評了?,F(xiàn)實主義的作品,你只能用現(xiàn)實主義的標準去衡量它。浪漫主義的作品,只能用浪漫主義的東西去衡量它。因為它特別重視想象,特別重視激情,等等,你得看它本身成功不成功。如果用“荒唐”這一點來責備武俠小說,那武俠小說確實經(jīng)不起責備,可是你也可以說《西游記》應該否定,哪有這樣的故事呢?孫悟空一個筋斗翻十萬八千里,有這樣的事情嗎?不是荒唐嗎?也應該否定,能這樣嗎?《西游記》就是一個浪漫主義作品,你不能用現(xiàn)實主義作品的標準去衡量浪漫主義作品,也不能用現(xiàn)實主義的標準去衡量現(xiàn)代主義作品。

  早年成仿吾批評魯迅的小說集《吶喊》,認為《吶喊》絕大部分都是很平庸的自然主義,也就是現(xiàn)實主義的。成仿吾早年看不起現(xiàn)實主義的東西,他著重稱贊的一篇就是《補天》。寫女媧補天的,成仿吾倒是很欣賞。后來魯迅不高興了,他在《吶喊》第二版的時候就把《補天》抽掉了,說干脆讓我這個《吶喊》一無可看好了。這個跨元批評,錯位了,這是批評上的一種錯位,用現(xiàn)實主義標準去批評浪漫主義,或者反過來,用浪漫主義標準、現(xiàn)代主義標準去批評現(xiàn)實主義作品,這都是一種批評的錯位。這種錯位是不對的,是反科學的。我們20世紀文學批評里邊一再發(fā)生這類差錯,給我們提供了啟示,再也不能搞牛頭不對馬嘴的批評,不能那樣子搞。不能簡單地用現(xiàn)實主義標準、“真實”的標準來衡量武俠小說,把武俠小說否定了。那也把魯迅給否定了,魯迅的《鑄劍》就荒唐得一塌糊涂。

  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寫的是人睡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變成了甲蟲,那荒唐不荒唐?當然荒唐。但是寫得深刻,可以說把那種異化,人類社會某種情況之下的異化,比方說人一旦失業(yè)了之后遭受的那種痛苦,周圍人們甚至于都不理他了,連自己家里邊的人都對他冷淡、害怕了,等等,把這種境遇寫得極其深刻。荒誕不荒誕?是荒誕的,但是是極其深刻的。

  《百年孤獨》是拉丁美洲的作家馬爾克斯的作品,他獲了諾貝爾獎?!栋倌旯陋殹防镞厡懙饺怂懒艘院笥謴突?,百年前去世的人后來又跟自己的子孫在那里對話。荒唐不荒唐?當然是荒唐的,但是你不必用現(xiàn)實主義標準去要求那樣一些現(xiàn)代主義的作品。

  金庸作品寫到后來,不僅僅是浪漫主義了。像《鹿鼎記》就是現(xiàn)代主義,它是武俠小說里邊的一種現(xiàn)代主義,可以說是很特別的。所以用現(xiàn)實主義標準衡量只能得出一個非常荒謬的結論,就是完全否定,這是不行的。我想今天就大體上講這些內容,也是印象式地掃描一下吧。講得不對的,請各位朋友批評指正,謝謝。

  傅光明:我們首先感謝嚴老師在兩個多小時的時間里為我們帶來了一次精神文化的旅行。我上一次聽嚴老師講課是十八年前,今天我能坐在嚴老師邊上又聽他講精彩的課,我感到非常地榮幸。對武俠小說、對金庸小說,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如數(shù)家珍。他講了四點對金庸小說的印象,我們可以感到嚴老師的學問是做得非常的嚴謹,非常的扎實。我想嚴老師期望金庸的小說迷們,看金庸的小說絕對不僅僅簡簡單單看他打打殺殺的場面。嚴老師說,金庸的武俠小說實際上等同于文化小說,我想他是希望我們的金庸迷們更多地是要讀出里邊的文化。下面還有時間,請聽眾朋友們自由提問,請嚴老師來解答。

  問:我有一個問題,就是我曾經(jīng)看一篇文章,金庸從什么時候開始寫武俠小說的?據(jù)說他是受了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的影響。我想您了解這些方面比較多,請您給我們介紹一下還珠樓主的情況。

  答:還珠樓主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出現(xiàn)的一位重要的武俠小說家,他的那些長篇像《蜀山劍俠傳》小的時候我也讀過。還珠樓主有他的書迷,特別是一些年輕的學生。他的長處是想象力非常的神奇豐富,這是一個方面。他的文字也不錯,人物刻畫也有他的長處。金庸自己說小的時候也讀過還珠樓主的作品,受到一點影響。但是我個人的看法,覺得金庸還是整個地超越了民國時期的一些武俠小說。包括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等好多作品。他主要是在思想品位和文化品位這方面高上去了。我不在這里具體地介紹還珠樓主了,如果有興趣,當然也可以讀。

  問:請問嚴老師,您剛才談到金庸的小說是用精英文化去豐富通俗文學,這個我很贊同,其次您還認為不能用現(xiàn)實主義的標準來衡量金庸的小說,是不是就是說它不是像巴爾扎克那樣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它們也是從通俗文學開始的。還有一點,就是現(xiàn)在有些雜志說北大有些學者是比較走火入魔的,其中提到的三位之中,第一位就是您,您對這個有些什么看法?

  答:您提了兩個問題。第一,我想金庸小說正像我上面講的,它是有批判內容的,但是它叫不叫批判現(xiàn)實主義,我想不能叫批判現(xiàn)實主義。金庸小說大部分都是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他是運用想象力在那里寫的,他的作品是以想象力豐富見長的。中國文學從源頭上面來說,莊子、屈原可以說就是浪漫主義的,一直到《西游記》都是的。浪漫主義的作品也可以針對現(xiàn)實內容批判,但不叫批判現(xiàn)實主義。只有像巴爾扎克,像托爾斯泰,這樣的一些作品可以說是,因為他們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但是巴爾扎克有些作品也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驢皮記》這種作品就是浪漫主義的。我們中國受蘇聯(lián)的影響,很長一個時期只肯定現(xiàn)實主義,認為現(xiàn)實主義是唯物論的,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這些東西都是唯心論的。唯物論當然好嘍,唯心論就是一種反動的世界觀,把文學同這樣一種哲學上的唯心論、唯物論對應起來,這一對應就把現(xiàn)實主義抬到非常高,把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的東西就貶得非常低了,甚至于封閉禁止了,這個是不應該的。這是一點。

  第二點,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呢?我也難說,我今天也許就說了許多胡言亂語,說了許多瘋話,這個只有請大家來評判。我的文章里邊,對金庸小說也有批評。今天主要是講他的長處,而且這么講也是有點針對性的,實際上是回答有些否定金庸小說的批評。金庸小說有沒有弱點?當然有弱點,他是一種報紙連載小說,他有些作品結構是散的,《天龍八部》就有結構過于散漫的問題,雖然后來做了一些整理加工,還有這種問題?!渡涞裼⑿蹅鳌窂膱蠹埳线B載到后來成書的時候,砍掉了一些東西。因為在報紙連載,今天寫一段,明天寫一段,這樣的方法,它不能不散漫,必然會有這個問題。所以金庸他雖做了一些加工、整理和修改,但是有的時候,有些作品里邊那種結構散漫的問題還存在,并不是沒有。就現(xiàn)代精神這個問題說,金庸小說里邊有沒有非現(xiàn)代的意識?照我個人看法呢,有一點。他的每個英雄主人公,每個俠士——當然是男性的英雄人物,周圍一定有好多姑娘,在那里追著圍著他轉??峙陆鹩共⒉皇呛茏杂X,但是多少把幾千年中國歷史上重男輕女的男性中心社會積淀下來的一種文化意識流露出來了,盡管是不自覺的。不過有的學生就不贊成我這個批評,他們舉了金庸小說里邊,也有是女性中心的,這個女性周圍也有好幾個男性在那里追求。所以我的意見也是僅供參考而已。我相信自己還沒有走火入魔。

  問:我在前一個月聽到袁老師的兩句話,今天來聽課特別激動。袁老師說,有人說金庸先生的小說可以和魯迅的小說相媲美,提到這樣的高度,袁老師不同意這種話。我想向您請教,有人對金庸提高到這樣的高度,您說有沒有這樣的高度?第二點就是袁老師說,有人說中國現(xiàn)代的一些著名文學家,比如像冰心、茅盾、郭沫若,他們學習一些外國人的寫法寫出了很多著名作品,而金庸是最能夠代表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寫法的一個大師,一個代表人物。而且袁老師挺風趣地對舒乙老師說,如果持這種觀點的人是正確的話,那么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就可以改為外國文學館中國分部,這對我的刺激特別大。我今天來,就是想聽聽您的意見,是不是有人這樣評價過金庸先生的作品?以至于達到了需要把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改為外國文學館中國分部的這樣一種地步?謝謝您!

  答:袁老師說有人把金庸跟魯迅相媲美,我不知道指的是什么,也可能他指的是北京師范大學的王一川教授,他們排了20世紀中國小說的十位大師,魯迅是第一位,金庸是第四位,十位里邊沒有茅盾。這種排法,我個人是不贊成的。大師排座位,像《水滸傳》里邊排座次一樣,我認為這個排法不一定很科學。而且金庸的作品選的是《射雕英雄傳》里的那一段,這個其實也不一定合適。我個人看起來,是不必那么排。

  但是金庸小說將來會不會進入到文學史里邊去,有他一定的地位,我認為是完全肯定的。冰心女士掛名主編的一本文學史,我自己沒有看見過,人家告訴我,說是這本文學史里邊寫到了金庸的小說,而且稱它為純文學。我想把金庸的作品,肯定得比較高,大概不是一個兩個人,不是少數(shù)人的一種看法。至于其他的問題,比方說文學館是不是外國文學館的中國分部,我想還不至于那個樣子的。事實上,世界文學是互相交流的,20世紀的中國文學接受了外國文學的影響,西方歐美文學的影響比較大。同時中國文學、中國文化也影響了18世紀、19世紀有些歐美的作家,這都是互相影響的。魯迅就說過,我們不必為中國文學學了西方的,學了外國的文學就感到慚愧,而且魯迅說得更尖銳,原話我背不出來了。所以我想說作出這種推理其實是用不著的,金庸也不是單純受中國文學的影響。我剛才說過,他也受了西方文學影響,特別是法國大仲馬的影響。

  問:嚴老師,我是一個金庸迷,金庸小說我已經(jīng)看了三四遍了,您出的那本《金庸小說論稿》我也看了?,F(xiàn)在我想問,金庸先生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怎么樣?另外金庸先生現(xiàn)在正在寫什么書?我還想看到他出的書。

  答:金庸先生大概是1995年前后身體很不好,心臟動了搭橋手術,以后情況就緩和了?,F(xiàn)在的身體狀況好像還可以,但畢竟已經(jīng)77歲高齡了。而且他的事情又非常多。他說他每天還要保持讀六個小時的書,就是再忙,也要保持每天讀六個小時。所以我想他的生活過得夠緊張的,每天收到上百封的信,很難處理。他曾經(jīng)說想以秦末漢初的張良為中心來寫歷史小說。我很希望他寫出來,但是我看現(xiàn)在他忙的那種情況,恐怕是很難寫出來。

  問:在科技高速發(fā)展的今天,我國提出了“科教興國”的戰(zhàn)略思想,而武俠小說提出的那種浩然正氣、保家衛(wèi)國的思想與“科教興國”是有關聯(lián)的。有人稱金庸小說為殖民地文化,我想聽聽您的看法。

  答:好,我個人說點看法。金庸小說產(chǎn)生在香港這個殖民地里,但它是愛國的反殖民地的文化,而不能叫做殖民地文化。我想,我們先要破除一個觀念,就是把文學作品都看成生活的教科書,讓人人來模仿。我覺得要改變這樣一種觀念。如果用這種觀念的話,任何一個作品都經(jīng)不住考驗,比方說《小兵張嘎》這部電影,這是一個抗日的好電影,一個孩子那么愛國還不好?但是這個電影放映以后,好些孩子就做一件事情,就是朝人家的自行車去扎,好多車胎就被扎壞了。這行嗎?如果有人說《小兵張嘎》這個電影,副作用多大呀,多不好呀,讓孩子們都成了小流氓啦。能得出這種結論來嗎?我想不能。

  我想讀者本身跟作品應該有一些距離,我們從文學作品里邊接受什么影響呢?接受的是一種審美的影響,從里邊讀出來什么東西是美的、值得贊頌的,什么東西是丑惡的、應該加以批判的。如果能夠感受到這個,接受的是審美教育,我想就很好。而不是主人公的每一個情節(jié)、每一個行動、每一句話都要從里邊搬,都要學習,如果搬得不合適,就責備這個作品不行。如果那樣子的話,文學作品就沒法讀。我們長期以來都有這種觀念,就是把文學作品完全看作是生活的教科書。在特定的意義上面把文學作品看作是生活教科書,是可以的;通常意義上,我們從文學作品里邊主要是接受一種審美的影響。

  朱自清先生說過一句話,40年代說的,他說文學作品是消遣、娛樂,這種觀念其實是中國文學的正宗。他是“文學研究會”的作家,20年代“文學研究會”的作家都批判“鴛鴦蝴蝶派”,批判得很兇。但是到40年代,他說了這個話。不能排斥文學作品的一種娛樂的功能,審美的功能。如果搞得太簡單了,庸俗化了,把文學作品完全看作生活教科書,文學作品里邊有某個情節(jié)或者細節(jié)不對,就要去責備這個作品,我看任何作家、任何作品都經(jīng)不住這個考驗,包括魯迅在內。

  有人說金庸作品低級下流,韋小寶討七個老婆,干的是什么事情啊。如果你從《阿Q正傳》里邊找到阿Q調戲小尼姑,從《補天》里邊找到那個衣冠小丈夫看著女媧的裸體這種場面,你說魯迅的作品是多么的低級下流,那可以嗎?看作品必須看它的基本傾向。作品都有一個基調,作者的態(tài)度是貫穿在作品的基調里邊的,貫穿在基本傾向里邊的。至于小說里邊的人物很多,有的是作者要批判的,有的是作者有所肯定的,有的又有所肯定,又有所批判,這是很復雜的事情。你如果抓一個作者所否定的人物,一個反面人物,抓出他的一個行為,就代表整個的作品,就代表作家的一種情調,那樣來看待的話,就是完全錯的,是很荒唐的。這是我的看法。

  問:嚴先生您好!聽了您今天這個介紹,使我對金庸小說有了很深刻的認識,確實金庸小說不同于一般的武俠小說。在現(xiàn)實社會中,包括出版界,或者是中央電視臺前一陣子花大力氣去播《笑傲江湖》,您能不能對當前的媒體,或者說是對這個事件,提點您的看法?

  答:我個人的看法,覺得有些影視作品把小說內容化為鏡頭,化為視覺形象以后,常常損失很多東西,所以我不很欣賞。何況像《笑傲江湖》里邊又做了很多改編,這些改編有的并不是很成功,并不是很有道理的。我認為大陸拍《笑傲江湖》,從態(tài)度來說是很嚴肅的,比港臺有些金庸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嚴肅得多,認真得多,這方面是可取的,有些鏡頭是很美的。但是不必一窩蜂,我聽說接著還有好多金庸小說都要搬上舞臺,搬上銀幕,搬上電視屏幕,我認為不必那么做。

  我再補充一句,就是金庸這種武俠小說,如果我們從里邊得到審美影響,主要的應該是一條,就是激發(fā)出見義勇為的精神。這種精神,我認為是永遠都要發(fā)揚的。不論哪個國家,哪個地區(qū),都是值得發(fā)揚的。因為社會里邊永遠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會有歹徒,人們應該敢于跟歹徒進行搏斗,制止他干壞事兒。當河里面掉下去孩子的時候,我們應該勇敢地去救這個孩子,而不是上百個人圍觀。在70年代末報紙上報導的這一類事情非常多,上百個人圍觀,沒有一個人跳下去救孩子。歹徒行兇,也是很多人圍觀,但是沒有一個人出來干預,我認為那種情況是不正常的。所以見義勇為這種精神永遠值得提倡,值得肯定。當然并不是從武俠小說里邊去學動不動就傷人、殺人,那個不值得學。

  有人說今天我們在提倡法治,法治社會里邊你還讓武俠小說流傳嗎?好像跟法治建設相違背的。我的看法稍微有點不一樣,我認為,我們的社會當然是應該追求法治這個目標,同時也應該提倡德治。法治、德治這兩個方面應該是相輔相成的,提倡法治,同時也要提倡見義勇為精神。不但是有這種精神,而且要將這種精神化作行動,任何社會都是需要的。比方街頭有人行兇了,我們每個人都不管,說這是警察的責任,法治嘛。任何人都不管,眼看著歹徒干壞事,這個行嗎?我想是不行的。即使像美國那種法治社會,差不多有兩百年的法治的歷史了,但是有一個資料統(tǒng)計,說美國社會里邊每年的冤假錯案上千起。法治解決不了一切問題,這個是很難的。因為這還要靠執(zhí)法的人,執(zhí)法的人如果不公平,我們要不要站出來干預,要不要揭露執(zhí)法不公的現(xiàn)象?這也有一個態(tài)度問題。所以我認為見義勇為這種精神永遠需要的,它作為一個法治社會的補充,當然,它同時也是德治的內容之一,這是我的看法。

  問:我想問一下,您最喜歡哪部金庸小說?

  答:我自己喜歡的,一個是《笑傲江湖》,一個是《天龍八部》,但《鹿鼎記》是很特殊的,也有很出色的地方。

  傅光明:今天的演講到這里,已經(jīng)挺長的了,大家的肚子可能也已經(jīng)餓了。我們文學館的演講,正越來越受到大家的關注。我們有一個想法,就是力爭使我們的演講成為一個自由的學術論壇。關于金庸小說我們在5月6號請來過袁良駿先生,他可以說是對金庸小說評價的反方主辯。今天我們又把嚴老師請來,嚴老師算是正方主辯。下面一位是不是就該金大俠了?我想大家跟我的心情一樣。我們給嚴老師留一個作業(yè)或者派給他一個任務,請他想方設法為我們把金大俠請來。我想肯定有很多困難,就是讓嚴老師想方設法圓我們大家一個一睹金大俠芳顏的夢。我在這里就請嚴老師正式地鄭重地向金庸先生表達我們所有在座的朋友們,表達文學館盛情邀請金庸先生來談武論劍的這么一個懇求吧!最后讓我們再一次感謝嚴老師的精彩演講。

  今天演講到此結束,謝謝大家。歡迎下次再來。

 

  【嚴家炎簡介】:

  嚴家炎,筆名嚴謇、稼兮,男,1933年11月出生于上海市寶山區(qū)楊行鎮(zhèn)北宗村嚴家巷。1958年北京大學副博士研究生肄業(yè)?,F(xiàn)任北京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1991年獲國務院頒發(fā)的“突出貢獻津貼”證書,1992年專著《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獲得全國第二屆優(yōu)秀教材獎,1993年參與任教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課獲國家級優(yōu)秀課程獎。小傳被載入美國《世界五千人名錄》第2版、英國劍橋《國際傳記辭典》第21版、中國出版的《中國當代名人錄》、《中國人名大辭典》當代人物卷、《20世紀中國名人詞典》等二十多種人物傳記辭典。

  主要著作有:《知春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三卷本,《求實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簡編》,《論現(xiàn)代小說與文藝思潮》,《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及其他》,《世紀的足音--二十世紀中國小說論集》,《金庸小說論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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