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文汪 時間 : 2014-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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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清從哪一年開始,每年的這一天,她都能在同一時間的同一地點(diǎn)看見他,就像約好了一樣。
她同他從沒有約會過。她倒是想約會他,從萌發(fā)了感覺的那天開始,至今也快30年了吧,后來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但是這個感覺還在,無論怎樣時間沖涮,都不會黯淡。
人們常說,人算不如天算。所謂天賜姻緣大約不會錯的。她和他本可以成為美好的一對,各種基本條件都具備:身材都高、相貌都好、脾性大概也和,都是工廠工人。那時的工人是幸福的。她夢想著和他結(jié)成姻緣,這輩子能找上他也就滿足了。
他常到她廠里來辦公事,喜歡到她的車間來走走。他在車間隨意看看,所有的人都認(rèn)識他,他和大家搭訕,并不停下腳步。
來到她面前會停下來。
她見他進(jìn)來,心就怦怦跳。她知道他會到她面前來,卻又擔(dān)心他不來,就這樣在別人面前走走就離開了,盡管從未出現(xiàn)這種情況。
后來有人開他的玩笑了,點(diǎn)名道姓的:“小竇,來看小謝了?”
她見他臉上微微一紅,卻大方地亮開嗓門:“看小謝,也看你。你說我看誰就看誰吧,哈。”她從來不否認(rèn),也不承認(rèn),只是笑得恰到好處。大約也同意他的說法,“你說看誰就看誰吧。”
除此之外,并沒有別的異常之處。他和她的感情如一本打開的書,擺在桌上,任何人想翻都可以翻一翻。
每次他來車間,來到她面前停下來,找些公開的話扯扯,如忙不忙,累不累,你生產(chǎn)的這個零件叫什么名,有什么用。他在面前,她操作機(jī)床的手自然慢下來,有時簡直就是一些無效動作,掩人耳目而已;眼光大膽而含情,灼灼地看他,像要把他燒熔化了,直到他躲閃她的目光。她想他應(yīng)明白她的心意。
那時候打破陳規(guī)陋習(xí),移風(fēng)易俗,在共同的工作和生活中建立愛情。但是她后來和丈夫結(jié)婚,是別人作的介紹。當(dāng)時她為什么就沒想到找個人在他倆之間牽個線搭個橋呢?
他和她不在一個廠。她和他的友誼或愛情,只局限于他來她廠里公干并來她車間走走,站著和她說話而已。她只能被動的盼望和接受,除此想不出更進(jìn)一步的辦法接近他,親近他。他以后就不來了。
以后聽說他結(jié)婚了。
那時候天公肯定不作美,如果像現(xiàn)在這樣稍微提供一點(diǎn)機(jī)會,事情的結(jié)果就會不一樣。不過母親那時候沒有死,正是關(guān)心她終身大事的時候。她忍不住將心里的秘密告訴母親,說這個男孩如何好,她如何喜歡他。母親就找個機(jī)會看見他了,點(diǎn)了頭,說這個男孩確實(shí)不錯,就找他吧。
后來母親去世,埋在驤馬山腳下。清明節(jié)給她老人家祭掃,全家人都去。
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前三后四都可以,即節(jié)日的前三天和后四天都是祭掃的日子,但一般的情況下都是在節(jié)日的當(dāng)天,而且是從黎明到中午,下午陽氣衰減,對生人不好,不利祭掃。
全家人一齊去,人多事雜,好不容易才集合起來。到墳?zāi)惯吷霞蓝Y、燒紙錢、奠酒、拜拜,就一哄而散了。
不過,她沒想到,從山下下來一對男女,竟是他和他的妻子。
他結(jié)婚后,她曾多次遇見他們夫妻倆。從第一次見面就覺得他的妻子蕓香是個爽直而熱情的女人,值得信賴。以后單獨(dú)遇見蕓香,倆人成了好朋友,覺得有許多話可說,且無避忌,比單獨(dú)遇見他要自然得多。
老遠(yuǎn)蕓香就喊她了,問是為誰祭掃。他們站著說了一陣,知道他的父親也葬在這山上,在她母親墳?zāi)沟纳戏健?/p>
第二年,她早早的對娘家人宣布,大家都忙,都集中在一天里上山祭掃不便,各人去各人的,前三后四都行。
她無論如何要堅(jiān)持在清明節(jié)的上午去。每次去都能遇見他和蕓香。
他們從山上下來,經(jīng)過她母親的墳?zāi)古?,她的祭掃活動也接近尾聲,便結(jié)伴出山。幾乎每一年都是如此。他們并沒有約定。
分手時,便想到明年是不是還像今年這樣相遇,她想開口約一約,話到嘴邊咽下去,覺得多余。他和蕓香也沒有提出來。他們只是互相招呼:“明年清明節(jié)再見。”“好,再見。”似乎平時因住在同一座城里偶爾見面就不算了似的。
從驤馬山腳下走一截彎彎曲曲的小路,然后上到公路。有公共汽車。到城內(nèi)他們分手的地方約有三四公里。他們一路逶迤出山,也不知是誰提起別坐車了,干脆走路回去,得到一致贊同。他說,清明節(jié)是全年最清明的一天,難得的好日子,先人和后人同時享受,沒必要悶在車?yán)锸茏?,踏青游玩,是天賜良機(jī)。他說得多好!
她產(chǎn)生強(qiáng)烈共鳴,覺得陽光和煦,空氣溫馨,人和物都透明似的;既便有點(diǎn)小雨,更是別有一番情致,惹起無盡的思緒,花、草、石頭、土地都在訴說,把人帶往遙遠(yuǎn)的天邊。她覺得這一天是全年中最值得盼望和留戀的一天。
她感謝母親。人們都說,在天堂里的父母會保佑活著的兒孫,她有點(diǎn)信了。不過,她曾經(jīng)在心里埋怨過母親,既然女兒把心思向您透露了,您為什么不幫著想想辦法啊?大家不都是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嗎?
根據(jù)心靈的指示,這天早上她不慌不忙的做好上墳的準(zhǔn)備。出了門,坐1路車出城。她每年都坐公車在驤馬山下進(jìn)山的公路邊下車。老竇和蕓香據(jù)說也是坐公車出城。但她從來沒在公車上和他們相遇。
今年的夏天似乎迫不及待地要來。這幾天溫度特高,是這個季節(jié)少見的。且南風(fēng)浩蕩,城內(nèi)的建筑物阻攔不住,吹得人頭腦暈暈的。**部門在電視節(jié)目里呼吁人們要山林防火,特別是清明祭掃要嚴(yán)密防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多起因祭掃而起的火災(zāi)。
她來到山上就明白了**部門所敲警鐘的正確性。驤馬山上滿是油茶樹,綠油油的,在暮春的驕陽下,尚是上午就曬得卷葉;樹下是茂密的茅草,有去年的草也有新生的草,層層疊疊覆蓋了山上所有的泥地,覓不見小路,只能用腳趟,像趟開靜止的水,一抽腳又被覆蓋;茅草青黃相間,黃多青少,人走過,風(fēng)吹過,悉悉索索,起伏不定,像黃河的波浪。
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封山育林,加之人們已不需要以茅草做燃料,也不刨草皮作綠肥、燒火灰,整個一座山披上厚厚的植被。
茅草雖厚,在強(qiáng)烈耀眼的陽光下,大山也被曬得呼吸急促,不經(jīng)意的定睛一看,茅草和茶樹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水氣,在太陽的蒸烤下透亮如蟬翼。那是大山呼吸的氣息。
山上墳堆很多,已經(jīng)有人在墳堆旁祭掃。有的已經(jīng)祭掃過,插上紙花或塑料花,遠(yuǎn)看如鮮艷的自然之花。他和蕓香已經(jīng)在忙碌著。他在挖土,蕓香用鍬鏟土蓋在矮下去的墳堆上。她去年就聽他說過,今年要給墳堆壘土。
她知道他們還要一點(diǎn)時間,便愈加不忙。先在母親的墳前坐一坐,用心和母親講講心里話。
陽光下的茅草墊在屁股下柔軟而溫暖。她有點(diǎn)陶醉。
她爬起來擺供品、上香、清理出一小塊地準(zhǔn)備燒紙錢。突然感覺有刺目的火光,隱約有聲音叫她。
她忙抬頭,見他和蕓香前面已竄起蓬勃的大火,濃煙、紅焰、嗶嗶剝剝,朝四周蔓延。他和蕓香用鐵鍬和畚箕撲打。是他在呼喊她。
她嚇呆了,又隨即清醒,不顧一切的朝火光處跑。一邊跑一邊脫衣服。脫的是襯衣,里面還有一件紗衣。她直奔他身旁,毫不憐惜地用手上這件白地藍(lán)格新襯衣向火上撲。
襯衣太輕,舔著焰舌的大火像孔武有力的拳擊手,襯衣?lián)]過來時,低頭讓過,然后又直起腰,轉(zhuǎn)而向她揮過來噴著熱浪的拳頭。她只得后退一步,再以更大的力氣用衣去博。
幾個回合,火勢沒有阻住,襯衣卻燒起來,像手里擎著一支燃燒的火炬,猩紅而凄厲。她趕緊丟掉。四周傍徨,想找一件能滅火的工具。眼前忽然出現(xiàn)電視電影里滅火的情景:滅火的人用樹枝向烈火猛撲。她返身抓住一根較粗油茶樹枝。油茶樹枝光滑柔韌,一時折不斷。
身邊的他用力過猛,手里的鍬把叭的一聲斷了。她朝他喊:“趕快用樹枝!”又喊:“蕓香,用樹枝啊!”他們倆如夢初醒,瘋狂地折樹枝。
她用一大把樹枝朝烈焰掃去。樹枝落處,火焰熄滅,現(xiàn)一片冒煙的焦黑。她大喜,希望鼓舞著,發(fā)瘋一樣的橫掃豎掃。但是風(fēng)的力量太大了,茅草太干枯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么殘酷的風(fēng)聲,以不可阻擋的力量將火焰超地拔起,以電流般的速度掠過新的茅草地,茅草便著了魔似的紛紛豎立,瞬間將自己幻化成吞噬一切的赤紅。油茶樹如帷蓋般將自己的枝葉垂向大地,青綠生硬如鐵鑄,卻抵擋不住周圍大小火舌的攻擊。紅熱的氣浪襲來,她十分驚訝地看見飽含水分的青黑的枝葉如紙糊一般瞬間燃起火焰。她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zhuǎn),幻化,捉摸不定。她看見的只有黑煙和紅焰的舞蹈。黑煙沖空而起,紅焰令人恐怖地向她包圍過來。
她身邊只有他,也看不見蕓香,耳邊除了真切的燃燒聲還有隱約遠(yuǎn)去的嘈雜人聲。
她想朝有人聲的地方跑去,捉住他的手臂,要帶他跑。她相信他們能夠跑出去。但是拖不動他,他反而命令她松手,叫她快跑,說這火是他引起的,火不滅他不走。他還在作徒勞的撲打。
她忽然鐵下心來,決定也不跑了,她要和他一道撲打,直到滅掉這一場他引起的山火。
她用盡全力舞動樹枝,樹枝如車輪般旋轉(zhuǎn)。她和他背靠背,在一片通紅的天地里跳躍、騰挪、飛翔。她已經(jīng)失去了身體的重量。
她已經(jīng)不是她自己。她感到暈眩,又恢復(fù)了身體的滯重和僵硬。
她覺得自己就要倒下去了,丟掉枝枝,拉住他,抱住他,以支撐自己。他也丟掉樹枝,緊緊的擁抱住她。但是她感覺到他們倆已處于眩目光明的中心,這里沒有風(fēng),沒有火,沒有煙,沒有塵土,沒有油茶樹和茅草,只有光明和吉祥。他們自己也在成為光明和吉祥。一切的身外之物都已消失,連身上的一絲一縷都不復(fù)存在。
他們**裸的融溶在光明之中。她覺得這一輩子就期待著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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