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張文剛 時間 : 2014-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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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 耀(1936—2000) 原名王昌耀,湖南桃源人,著名詩人。1950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55年調(diào)青海省文聯(lián)。1982年后參與“新邊塞詩”運(yùn)動,是新邊塞詩派主要代表之一。著有《昌耀抒情詩集》、《命運(yùn)之書》等。曾任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等職。
高原:昌耀詩魂
張文剛
一
在昌耀詩歌中,高原是作為一個泛意象而存在的。有時候出現(xiàn)的是高原這個顯形意象,包括它的替換意象荒原、古原、草原、裸原、莽原、巖原、雪原等等;而有時候高原只是一個隱形意象,充當(dāng)了詩歌話語特定的空間背景。詩人以凝重飽滿、激情內(nèi)蘊(yùn)的筆調(diào)描寫了神秘、充盈、美麗的高原,表達(dá)了一種深深愛戀的詩化的情感傾向。高原意象,在昌耀筆下主要包含這樣三個層次的含義。
第一個層次:作為自然的“高原”——“好醇厚的泥土香呀”
昌耀把詩歌帶到他賴以生存的這塊“天地相交”的地方,對大氣磅礴、五彩斑斕、靈動多姿而又充滿古樸原始?xì)庀⒌母咴拔镞M(jìn)行了剪貼和點(diǎn)化:冰山雪嶺,荒原古壁,紅狐大雁,旱獺鹿麂,夏雨雷電,雪豹冰排,奔馬的汗息,羚羊的嘯吟,驛道的駝鈴,古寺的鐘聲……構(gòu)成了一種鮮明的畫面感,或是伸手可觸的特寫,或是棱角分明的遠(yuǎn)景,或是萬物性靈的灌注和流溢,或是眾生內(nèi)力的躍動和奔突。一方面詩人極寫高原的粗獷、凜冽、壯觀以及蘊(yùn)藏的無窮的生命力:
四周是輝煌的地貌。風(fēng)。燒黑的礫石。
是自然力對自然力的戰(zhàn)爭。是敗北的河流。是大山的粉屑。是烤紅的河床。無人區(qū)。是崢嶸不測之深淵。……
是有待收獲的沃土。
是倔強(qiáng)的精靈。(《曠原之野》)
不必計較他的詩體形式,因?yàn)樗庇诎迅惺苌羁痰母咴∠笥涗浵聛恚罕姸嗑拔锏呐帕袠?gòu)成一種流淌不絕的悲愴情韻和傲岸精神。另一方面詩人又寫出了高原的柔情和浪漫氣質(zhì)。這里有柔美的天空、幽幽的空谷、靜謐的夜晚,有染著細(xì)雨和青草氣息的愛情。
放逐的詩人啊
這良宵是屬于你的嗎?
這新嫁娘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屬于你的嗎?
這在山岳、濤聲和午夜鐘樓流動的夜
是屬于你的嗎?這是月光下的花苞
如小天鵝徐徐展翅的夜是屬于你的嗎?(《良宵》)
而同時詩人又時時撩開高原歷史的帷幕,在“沙梁”那邊展示出美如江邊樓船的駱駝、青銅寶馬和斷簡殘編。就這樣詩人用奇瑰的詩歌語言打開了高天下神奇的“一角”:荒蠻而嫵媚、粗獷而多情、堅韌而古雅、野性而詩意的高原!
而行走在高原的詩人,又著重突出了三樣景物:山、鷹、太陽。山以其高聳、鷹以其飛翔、太陽以其灼爍給“高原”意象增添了魅力和內(nèi)涵。詩人反復(fù)沉吟:“我喜歡望山。”他為“望著山的頂巔”而激動,為“邊陲的山”造就了胸中的崢嶸塊壘而自豪。而“從冰山的峰頂起飛”的鷹,雙翼抖落寒冷,使人血流沸騰;詩人也常常神游天際,“享受鷹翔時的快感”。高原上的太陽如同神明:
牧羊人的妻女,每日
要從這里為太陽三次升起禱香。(《煙囪》)
可見高原上的這三樣景物,構(gòu)成了詩人的心靈向往和精神圖騰,也構(gòu)成了高原人的胸襟和氣度。由此,山、鷹、太陽不斷向上拓展,引領(lǐng)人的目光向著至高至美延伸,成為了“高原上的高原”:莊重超邁,激情橫空,光芒四射。
第二個層次:作為生命的“高原”——“大漠深處縱馳一匹白馬”
對大自然的貼近,必定也是對生命的撫摸和諦聽。高原的原始?xì)庀蠛蜕衩貧庀?,人與自然的親密與對立,人的弱小和微不足道,似乎回到了人類的初始階段,因而人便有了更多的對生死的體驗(yàn),對苦難的體味,對宇宙大化的體悟,有了更多的人生的悲壯、悲愴、感傷和痛苦。
在強(qiáng)大的自然力面前,人也渴望而且在不斷變得強(qiáng)大。昌耀詩歌的生命意識首先體現(xiàn)為一種“巨人情懷”和“英雄情結(jié)”?!陡哕嚒芬辉婏@然是詩人生命理想的寄托:“高車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車于我是巨人之軼詩。”在該詩小引中詩人還寫道:“我之難忘情于它們,更在于它們本是英雄。”巨人和英雄以其形體和精神的高大屹立于天地河漢之間,永遠(yuǎn)懷著“生命的渴意”,“踏著蝕洞斑駁的巖原”,“駐馬于赤嶺之敖包”,“俯首蒼茫”,聆聽河流的“呼喊”和冰湖的“坼裂”,感受“蘇動的大地詩意”。巨人情懷和英雄情結(jié)歸根結(jié)底是對生命的關(guān)切,是對生命運(yùn)動中體現(xiàn)出來的意志和毅力、激情和憧憬、崇高和偉岸的敬重,也是對高原體內(nèi)流布的孕育了人的生命的“倔強(qiáng)的精靈”的崇拜。這種英雄情結(jié)和生命英雄主義的儀式化,“與西部壯烈的土地、強(qiáng)悍的人種形成恰如其分的對應(yīng)與契合”,使得昌耀詩歌和西部文藝所共有的開拓奮進(jìn)精神顯得“更內(nèi)在、更激烈、更持久”[4] 。
英雄崇拜導(dǎo)致人生一種前行的姿態(tài)。由此我們看到的抒情形象大多是一個“趕路人”、“攀登者”的形象:駝峰、馬蹄、汗水、血跡、太陽般的燃燒、死亡般的沉寂。詩人藉以逐漸走進(jìn)高原和生命的深處,走進(jìn)花朵和雪峰的靈魂。于是詩人驚嘆于“一個挑戰(zhàn)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盤”(《內(nèi)陸高迥》);沉吟于在草場和戈壁之間比秋風(fēng)遠(yuǎn)為凜冽的“沉沉步履”(《天籟》);驕傲于“我的褲管濺滿跋涉者的泥濘”(《干戚舞》)。《峨日朵雪峰之側(cè)》把生命的征服、堅守和渴望表現(xiàn)得驚心動魄:
這是我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了:
我小心翼翼探出前額,
驚異于薄壁那邊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許久的太陽
正決然躍入一片引力無窮的山海。
石礫不時滑坡引動棕色深淵自上而下一派囂鳴,
像軍旅遠(yuǎn)去的喊殺聲。我的指關(guān)節(jié)鉚釘一般
楔入巨石罅隙。血滴,從腳下撕裂的鞋底滲出。
啊,此刻真渴望有一只雄鷹或雪豹與我為伍。
…………
可見“趕路”和“攀登”是一種生命的堅持,也是一種心靈的飛翔,從前行和攀登的身影中體現(xiàn)出來的強(qiáng)悍和苦難仍然是一種英雄情結(jié)。
當(dāng)“巨人”俯首蒼茫的時候,就自然滋生了一種“悲愴”的情緒。昌耀詩中的“旅行者”常常聽到“召喚”,也常常陷入“回憶”。召喚使之超越痛苦和苦難,而回憶則使之在歲月和道路的褶皺里撫摸高原的傷口和心靈的疼痛。于是便有了飛翔與盤桓、吶喊與沉默、疾行的蹄鐵與疲憊的身影。這種“英雄式”的痛苦既是個人的、高原的,也是整個西部的、整個民族的?!堵牶蛘賳荆黑s路》一詩就表現(xiàn)了這種多重形象疊合導(dǎo)致的內(nèi)心的傷痛:沿著“微痛如聽簫”的記憶牽來了一條歷史的“血路”;“血路:一支長途遷徙跋涉的部落。/血路:一個在鞍馬血崩咽氣的母親”。
而當(dāng)卸去一切外在的東西,這種生命意識便直捷指向?qū)θ说?ldquo;存在”的思考。不是哲學(xué)意義上的發(fā)問,而是一種感性的直觀,一種穿過巖石、曠原的生命詰問,一種透過鳥啼、雪孕的神秘思緒,是生命的時鐘置于遼闊的原野發(fā)出的“嘀嗒”之聲。速朽與永恒、古老與年輕在生命的鏡像前更加澄澈。一旦拆解了生死的密碼,對有限的“存在”便倍加珍惜,伴隨著生命的“前行”和“攀登”就有了一種至上的精神渴望。這同樣是一種深藏的英雄情結(jié)。
景物的精神內(nèi)涵和人的生命意志、心靈渴望的交融奏鳴出一種大漠雄風(fēng)的“英雄氣”,一種回腸蕩氣的“高原魂”。這種剛烈不屈、自強(qiáng)不息的精神是西部高原時刻涌動的春潮,也沉淀為一個民族性格的精魂和骨架。昌耀筆下的西部高原,是一種原始的生命力的象征,是人類社會的縮影。而作為一種精神現(xiàn)象,這種生命力的縱馳和橫溢,則潛伏著西部高原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即父性文化傳統(tǒng)。歷久形成的父性文化的因子,在耕種、戰(zhàn)爭、遷徙和繁衍的輪回中,有如“巨人”的身影和氣息籠罩著原野。在那里,“父性主體神如那輪不朽的西部太陽,照耀著那養(yǎng)育生命、養(yǎng)育創(chuàng)造力的亙古荒原,照耀著那野性狂烈的野馬群”[5]。
第三個層次:作為靈魂的“高原”——“彼方醒著這一片良知”
高天厚土之間呈放的是毫無遮蔽的隨時接受陽光和云彩愛撫的詩意靈魂?!堵牭巾懓濉穼懺?ldquo;一片秋的肅殺”中聽到“響板”:“驟然地三兩聲拍擊靈魂”。還有什么比這來得更直接呢?軀殼隱去,是一片靈魂的原野!而高原這種地理上的高度,對塵世的超脫而對青天的逼近,使這一方生民具有一種仙風(fēng)道骨之感:
不時,我看見大山的絕壁
推開一扇窗洞,像夜的
櫻桃小口,要對我說些什么,
驀地又沉默不語了。(《夜行在西部高原》)
這是靈魂美麗的洞開和無言的訴說。詩人就沉浸在這種美好的氛圍里:
他啟開獸毛編結(jié)的房屋,
喚醒爐中的火種,
叩動七孔清風(fēng)和我交談。
我才輕易地愛上了
這揪心的牧笛和高天的云雀?
我才忘記了歸路?(《湖畔》)
在高原,語言是多余的,只有高山、燈火、音樂直接和心靈對話,和靈魂共舞。
高原,“世代傳承的朝向美善遠(yuǎn)征”的高原,把愛、美和良知托向了高天云霞、冰山雪蓮。昌耀的抒情長詩《慈航》以“不朽的荒原”作為舞臺,以個人的“傷口”和時代的“暴風(fēng)”作為背景,在心靈的“慈航”中演奏的是“愛”的千古旋律:“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當(dāng)橫掃一切的暴風(fēng)
將燈塔沉入海底,
旋渦與貪婪達(dá)成默契,
彼方醒著的這一片良知
是他惟一的生之涯岸。
他在這里脫去垢辱的黑衣,
留在埠頭讓時光漂洗,
把遍體流血的傷口
裸陳于女性吹拂的輕風(fēng)——
是那個以手背遮羞的處女
解下袍襟的荷包,為他
獻(xiàn)出護(hù)身的香草……
在詩人眼中,高原就是“生命傲然的船桅”,就是“靈魂的保姆”,就是“良知”的“彼岸”和“凈土”。這首詩涵容了古今、生死、善惡、苦難與愛情、夜晚與黎明、“昨天的影子”與“再生的微笑”等多重意蘊(yùn),而主旋律則是不斷復(fù)現(xiàn)的對愛、美和良知的深情禮贊。高原,是這樣一方“靈魂”的凈土:“雪線……/那最后的銀峰超凡脫俗,/成為藍(lán)天晶瑩的島嶼”。《慈航》是一首非常優(yōu)秀的詩作,可以說在中國新詩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但是這首詩及其價值還沒有被充分地發(fā)掘出來。“昌耀的《慈航》一詩,至少可以說是沒有得到足夠評價和充分重視的作品。如果我們對這樣的詩依然保持沉默而不給以應(yīng)有的肯定,讓歲月的塵垢淹沒了它的藝術(shù)光彩,或者是在若干年之后再讓人們重新發(fā)掘它,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起碼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或者應(yīng)該說是一種批評的失職和審美的失誤。”[6]
在昌耀的詩歌中,自然的高原、生命的高原和靈魂的高原是渾融的,共生共存的:自然中蘊(yùn)藏著巨大的生命力,回蕩著靈魂的呼喊;生命中內(nèi)含著自然的悍野、詩意和冰清玉潔的靈魂;靈魂就是高天下一片裸陳的未被污染的土地,就是這土地上走動的蕓蕓眾生。從荒原、古原到雪線、銀峰,詩人在不斷提升著這樣一方“高原”,這樣一方富有情義和靈性的高原。作為生命的高原和作為靈魂的高原,如同“山”、“鷹”和“太陽”一樣成為了“高原上的高原”:挺立、飛翔、閃爍。高原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地理上的概念,而是灌注著生命和靈魂、歷史和文化、地域和種族、人性和神性等多種因素的復(fù)合體,是一個浪漫而悲壯、詩意繚繞而令人刻骨銘心的高原!
二
昌耀置身高原,深深地愛著這“群峰壁立的姿色”,這“高山草甸間民風(fēng)之拙樸”。而當(dāng)他以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身份來審視和反思“高原”的蠻荒、駁雜和粗礪時,則又滿懷憂思。這種審視和反思主要有以下三個向度。
第一個向度:歷史反思——“我將與孩子洗劫這一切”
高原保留著更多歷史的陳跡和化石,上面刻寫著貧窮、衰朽、戰(zhàn)爭、殘忍、隔閡這樣一些文字。原野上有“未聞的故事”,“哀憫已像永世的疤痕留給隔岸悵望的后人”;有“被故土捏制的陶塤”,吹奏著“從古到今誰也不曾解開的人性死結(jié)”。詩歌中一再出現(xiàn)的“城堡”已成為一個象征,成為另一個封閉的、荒涼的古原?!豆瓗靾D》表達(dá)的是“城堡,宿命永恒不變的感傷主題”:
一切都是這樣寂寞啊,
果真有過被火焰烤紅的天空?
果真有過為鋼鐵而鏖戰(zhàn)的不眠之夜?
果真有過如花的喜娘?
果真有過哈拉庫圖之鷹?
果真有過流寓邊關(guān)的詩人?
是這樣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
在詩人看來,光榮的面具已隨武士的吶喊西沉,城堡是歲月燒結(jié)的一爐礦石,帶著暗淡的煙色,殘破委瑣,千孔百瘡,時間似乎凝固了,“無所謂古今”,“所有的面孔都只是昨日的面孔。所有的時間都只是原有的時間”。站在城堡上,撫摩歷史“高熱的額頭”,詩人滿懷著美好的期待:“仰望那一顆希望之星/期待如一滴欲墜的葡萄。”《空城堡》用“我”和“孩子”兩代人的眼光——亦即“現(xiàn)實(shí)”和“未來”兩重身份,看待和走進(jìn)“城堡”:
而后我們登上最高的頂樓。
孩子喘息未定,含淚的目光已哀告我一同火速離去。
但我索性對著房頂大聲喝斥:
出來吧,你們,從墻壁,從面具,從紙張,
從你們筑起的城堡……去掉隔閡、距離、冷漠……
我發(fā)誓:我將與孩子洗劫這一切!
詩人對歷史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一方面眷顧于高原“昨天”拓荒者的足跡和音樂的盛典,敬畏于歷史的古老和肅穆,另一方面又在“太寂寞”的感嘆中含有對歷史凝固的反思和超脫。
第二個向度:現(xiàn)實(shí)反思——“神已失蹤,鐘聲回到青銅”
現(xiàn)代文明的腳步給古老的高原帶來青春活力的同時,也使高原的精神海拔開始陷落。地表在傾斜,詩意在流失。“偶像成排倒下”,“偽善令人怠倦”:
不將有隱秘。
夜已失去幕的含蘊(yùn),
創(chuàng)傷在夜色不會再多一分安全感。
濤聲反比白晝更為殘酷地搓洗休憩的靈魂。
人面鳥又趕在黎明前飛臨河岸引領(lǐng)吟喚。
是贖罪?是受難?還是祈禱吾神?
夜已失去修補(bǔ)含蘊(yùn),比冰霜還生硬。
世界無需掩飾,我們相互一眼看透彼此。(《燔祭》)
不少人失去了精神追求,失去了內(nèi)心的激情,陷入迷狂,變得空虛、浮躁和平庸。“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與高原的厚重底蘊(yùn)構(gòu)成反差。“荒原”已失去了其原初的質(zhì)樸和內(nèi)在的富有,逐漸延伸到人的精神領(lǐng)域,成為荒涼的代名詞:
淘空,以親善的名義,
以自我放縱的幻滅感,而無時不有。
骨脈在洗白、流淌,被吸盡每一神經(jīng)附著:
淘空是擊碎頭殼后的飽食。
處在淘空之中你不辨痛苦或淫樂。
當(dāng)目擊了精神與事實(shí)的荒原才驚悚于淘空的意義。(《淘空》)
在外界因素和自我心靈的作用下,精神被慢慢淘空;“骨脈在洗白、流淌”一句,則暗含著高原歷史精神的富有和飽滿,賦予淘空這種“現(xiàn)實(shí)存在”一種悲劇性的色彩和意義。
對現(xiàn)實(shí)的反思,也就導(dǎo)致對高原昔日生活的回瞻,在歷時性的心理跨越中構(gòu)成一種對比:“然而承認(rèn)歷史遠(yuǎn)比面對未來輕松。/理解今人遠(yuǎn)比追悼古人痛楚。”(《在古原騎車旅行》)
第三個向度:自我反思——“誰能模仿我的疼痛”
詩人的自我反思,以及由反思帶來的孤獨(dú)、焦灼和痛苦,表明詩人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那份清醒和對人格的堅守。當(dāng)人聲喧囂、欲海橫流時,詩人問自己:“是否有過昏睡中的短暫蘇醒”(《劃過欲海的夜鳥》);當(dāng)在暗夜里因痛苦而哭泣時,詩人告誡自己:“人必堅韌而趨于成熟”(《夜者》);當(dāng)止步于歲月的“斷崖”而感覺自己是“茍活者”時,有“莫可名狀之悲哀”(《深巷·軒車寶馬·傷逝》)。更多的時候,自我反思和高原反思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的《傷情》組詩,所“傷”者,決不僅僅是個人情感的失落,更是對高原蒙塵納垢的傷感,同時也包括對個人精神歷程的檢視:“我以一生的蘊(yùn)積——至誠、癡心、才情、氣質(zhì)與漫長的期待以獲取她的芳心”,可是“她”卻投向了那個“走江湖的藥材商”的懷抱;被“良知、仁智與詩人的純情塞滿”的人,被嘲笑是“城市的苦瓜臉”、“田野上的烏鴉嘴”。顯然這些都是詩化的寓言故事。
在現(xiàn)代精神荒原面前,詩人自己也有一種被“淘空”的感覺,因而感到恐懼、虛脫和焦渴?!渡目室狻窞楣旁?ldquo;到處找不到純凈的水”而痛苦,并期望著一種“醒覺”??梢娫娙说姆此己屠硇耘惺菫榱藢ふ壹儍舻?ldquo;水源”,以潤澤干枯的原野。實(shí)際上,詩人是撫摸著整個中華民族的版圖,既痛苦地承受歷史和現(xiàn)實(shí)的沉重,也深情地?fù)?jù)守歷史和現(xiàn)實(shí)中的詩意。他不容許理想中的“高原”詩意搖落,止步不前。他常常聽到“巨靈”的召喚:“巨靈時時召喚人們不要凝固僵滯麻木”(《巨靈》)。這種來自幽冥之中的雷霆之聲,其實(shí)也是詩人心底深情的呼喚,是古老中國經(jīng)久不衰的吶喊。
三
高原,在昌耀筆下是一個被生命化了的意象。他“以沉郁、蒼勁,也以高致、精微征服了詩壇;在他的詩中,土地所繁衍的一切已與心靈、語言融為一體,他,是大西北無數(shù)生命的靈魂”[7]。對高原意象的鐘情,源于詩人的人生經(jīng)歷、追求和對藝術(shù)的看法。具體來說有以下三個因素。
第一個因素:人生追求——“向著新的海拔高度攀登”
喜歡“望山”的昌耀,一生活在仰望中,活在渴求和尋找中。他的面前永遠(yuǎn)有一座不斷接近而不能最終抵達(dá)的高山,他苦苦地跋涉著,他的詩歌就是他“在路上”的向往、驚贊和內(nèi)心獨(dú)白。《僧人》一詩可看作是他的人生宣言。他宣稱自己是一個“持升華論者”,他把自己比作托缽苦行的僧人,帶著信仰向著“高山極地”攀登。這個“新的海拔”,就是他在別的詩中一再提到的靈魂的寓所和精神的家園。這就不難理解他的巨人情懷和英雄情結(jié)。他的“巨人”與“英雄”夢想,實(shí)際上是他的一種精神投射,是對平庸和“平面”的拒絕,是對詩意、激情和心靈高度的追求。
于是詩人常常尋找另一個“自我”。他借呼喊的河流尋找著自己的“另一半”:
這里太光明,寒意傾斜如銀湖。
峭壁凍冰如燭臺凝掛的熔錫。
這里太光明,回旋的空間曾是日珥燃燒的火海。
我如何攀登生滿鳥喙的絕壁?
我如何投入懸掛的河流做一次冬泳?
我如何承受澄明的玉宇?
太純潔了。煙絲不見裊裊。
穹頂兀鷹翼尾不動,不可被目光吞噬。
這里太光明。
我看到異我坐化千年之外,
筋脈紛披紅藍(lán)清晰晶瑩透剔如一玻璃人體
承受著永恒的晾曬。(《燔祭》)
這個在“光明殿”里的“我”,就是已經(jīng)登上了“新的海拔高度”的精神自我。由此可見,詩人筆下的高原不僅僅是地理上的高山厚土,同時也是詩人心中詩情氳氤的高原,是詩人的夢幻城、理想國,或者說就是詩人在向著“新的海拔”攀登過程中的另一方精神的高原,是詩人抵達(dá)至善至美的人生境界過程中的美麗村莊。
第二個因素:藝術(shù)信仰——“我們都是哭泣著追求唯一的完美”
詩人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生活中是這樣,藝術(shù)上也是這樣。詩人曾表白道:“我一生,傾心于一個為志士仁人認(rèn)同的大同勝境,富裕、平等、體現(xiàn)社會民族公正、富有人情。這是我看重的‘意義’,亦是我文學(xué)的理想主義、社會改造的浪漫氣質(zhì)、審美人生之所本。”(《一個中國詩人在俄羅斯》)對于詩的功能,他作了這樣的解釋:“詩,不是可厭可鄙的說教,而是催人淚下的音樂,讓人在這種樂音的浸潤中悄然感化,悄然超脫、再超脫。”(《與梅卓小姐一同釋讀〈幸運(yùn)神遠(yuǎn)離〉》)于是他懷著如同地火的“內(nèi)熱”,“夢想著溫情脈脈的紗幕凈化一切污穢”(《烘烤》)。他把藝術(shù)的理想和生活的完美統(tǒng)一在“夢想”中,有時候就免不了失望,就感到無奈和傷心。但詩人是執(zhí)著的,始終打著他的理想主義的藝術(shù)旗幟。
第三個因素:生命歷程——“我們早已與這土地融為一體”
昌耀,這位20世紀(jì)30年代出生于湖南常德的詩人,經(jīng)歷一段軍旅生活后于1955年自愿參加大西北開發(fā)來到青海。1956年調(diào)青海省文聯(lián)任創(chuàng)作員,參加創(chuàng)辦文學(xué)雜志《青海湖》,并擔(dān)任編輯工作。1957年,在青海貴德鄉(xiāng)間體驗(yàn)生活時,為勘探隊員創(chuàng)作的詩歌《林中試笛》被誣為“反黨毒草”而被打成右派,先后在潢源、淺山等地勞動改造,繼而因?qū)懴陆f言的《辯護(hù)書》而罪加一等被投進(jìn)西寧監(jiān)獄。1959年,被流放到祁連山深處的勞改農(nóng)場,在這里度過了20年痛苦而漫長的歲月 [8]。昌耀是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進(jìn)入青藏高原的。陌生感和距離感使他得以更加詩意地、更加清醒地觀察和感知高原生活,而他因詩歌帶來的生活磨難又使他貼近并逐漸融入那一片荒蠻而神奇的土地。“他感受著自己現(xiàn)實(shí)的生命,并一層層地向著深處伸觸滲透,感觸著歷史焰火之下龐大的生命文化根系,感觸著遠(yuǎn)古流民的目光和血脈。”[9]詩人在這片土地上要指認(rèn)的,是一種精神屬性的生命。詩人脫掉了個人苦難的“外衣”,也消隱了自我的凡身肉胎,只剩下教徒般虔誠的“靈魂”,與高原的靈魂對視和對話。
難怪這樣深深地愛著“高原”!對高原的愛,就是對生命理想和藝術(shù)理想的摯愛,就是對人生歷程和心靈歷程的珍視。愛使他憂傷,不是因?yàn)閭€人的幸?;蚩嚯y。深入骨髓的傷痛來自高原上極端的美和美的悄然流失。詩人靈魂的哭泣和“語言的哭泣”,使他的詩歌充滿了一種無法抵擋的“疼痛感”。踏入昌耀用詩歌雕刻的“高原”,觀賞者也會隨時放棄“閱讀”,而像詩人那樣代之以精神的觸摸和靈魂的喊叫!絕端的美,會讓人有一種暈眩的幸福的疼痛感;凝固的歷史和美的流失,又給人一種迷茫的傷心的疼痛感。詩行的跳躍有如鐘擺,心靈的疼痛被置入一個廣大的時空。一切都聚合了、收斂了,高原以一種撲面的詩意和一種透骨的感傷,花朵般地窒息和重錘般地?fù)舸蛑撵`;此時感應(yīng)著詩歌氣息的心靈就成為了另一片“高原”,像詩人那樣“嬌縱我夢幻的馬駒”。于是詩美的獲得也是一次能量的耗損,心靈的疼痛也是一次精神的升華。杭州詩人盧文麗1990年為昌耀的《淘的流年》(后因?yàn)榉N種原因詩集未出版)作序,有這樣美麗的文字:“他筆底那特有的神奇的青海高原,一次比一次強(qiáng)烈地震撼著我的心。作為一個把生命付諸于美和真理,懷有天地自然之大愛的詩人,他所有的冷峻、堅毅、沉雄不露,超脫一切私利和計較的寬博胸懷,令世俗的虛浮塵囂一觸即潰黯然遁離。這來自于一種內(nèi)心的力量,正如他在一封信中所寫,是一種愈挫愈奮的創(chuàng)造精神,為著美的理想而不稍作懈怠的意志,一種善惡抗?fàn)幍镊攘?。是的,正是這種內(nèi)在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他的詩歌才具有如此震懾靈魂的作用,使人脫低級而向高尚,脫卑俗而向純粹,永遠(yuǎn)煥發(fā)著勃勃的生機(jī)并為人們所鐘愛。”[10]這段話是透徹的,既是一個讀者獲得閱讀震撼后的心靈隨筆,更是作為一個詩歌知己為昌耀所作的人格造影和精神畫像。
注 釋:
[1]邵燕祥:《有個詩人叫昌耀》,載昌耀《命運(yùn)之書 ·序》,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頁。
[2][9]燎原:《西部大荒中的盛典》,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80、120頁。
[3]駱一禾、張扶:《太陽說,來,朝前走——評“一首長詩和三首短詩”》,載昌耀《命運(yùn)之書·序》,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頁。
[4][5][12]李震:《中國當(dāng)代西部詩潮論》,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70、95、130頁。
[6]葉櫓:《杜鵑啼血與精衛(wèi)填海——論昌耀的詩》,載昌耀《命運(yùn)之書·序》,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36頁。
[7][18]韓作榮:《詩人中的詩人》,《昌耀的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1、3頁。
[8]羅鹿鳴:《昌耀小傳》,《桃花源詩季》2010年夏季刊,第210頁。
[10][13]昌耀:《昌耀的詩·后記》,《昌耀的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422頁。
[11]韓子勇:《西部:偏遠(yuǎn)省份的文學(xué)寫作》,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75頁。
[14]敬文東:《對一個口吃者的精神分析——詩人昌耀論》,《南方文壇》2000年第4期,第52、57頁。
[15] 羅鹿鳴:《遲到的懷念》,《桃花源詩季》2010年夏季刊,第214頁。
[16]J·G·赫爾德:《論語言的起源》,商務(wù)印書館,1998年版,第3頁。
[17]金元浦:《伶仃的荒原狼》,《詩探索》2000年第3-4輯,第229頁。
昌耀主要著作及藝術(shù)風(fēng)格
主要著作有《昌耀抒情詩集》(1986年)、《命運(yùn)之書》(1994年)、《一個挑戰(zhàn)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盤》(1996年)、《昌耀的詩》(1998年)、《昌耀詩歌總集》(2000年)、《中國當(dāng)代名詩人選集·昌耀》(2006)、《昌耀詩選》(2009)等。代表作有《劃呀,劃呀,父親們!》《慈航》《意緒》《哈拉木圖》等。他的詩以張揚(yáng)精神困境中的生命意識見長,融感悟和激情于一體,意象凝重而壯美,而飽經(jīng)滄桑的情懷、古老開闊的西部人文背景、強(qiáng)烈的生命意識,又共筑為宏大的詩性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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