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少鴻 時間 : 2014-08-15
分享到:
1
陽光越過禾場,爬到階基上來了。李娟從堂屋搬出那把竹躺椅,擱在階基上,再從房中抱出婆婆,放在躺椅里,讓她曬太陽。婆婆癱了之后特別沉,她雙臂像要斷了。竹躺椅吱嘎作響,似乎也被壓疼了。她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甩了甩手。這時,禾場籬笆外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的影子。
婆婆眼尖,說:“李娟,黃小田來了。”
她瞟了一眼,果然是黃小田。
婆婆又說:“他是來找你的,可是他不會過來的,他怕我。”
她就望著籬笆外的人,黃小田的那張臉對著她揚了揚,像是有話要說,但他終于沒說,默默地看了看她,轉身走了。他的身影悄然沉沒在籬笆后面。
“你不去找他?”婆婆問。
“我找他干嘛?”她沒好氣地瞥婆婆一眼,拍拍袖子,“他有屁就會放的,我還得喂豬,還得給你洗床單。幾十歲了,屙尿都不曉得叫一聲。”
“你不曉得我半邊身子是木的?”婆婆拿尖銳的眼光戳她一下。
李娟懶得說話了,轉身到廚房,盛了一桶豬潲,提到豬欄邊,倒進豬食盆中。豬搖晃著腦殼,叭唧叭唧吃得很歡。豬飼料越來越貴,養(yǎng)豬賺不了幾個錢,待這頭豬出欄,就不想再養(yǎng)了。她看著豬,眼前卻出現(xiàn)了黃小田的影子。她于是像撲打蚊子一樣揮了一下手。然后,她踅身到婆婆的臥室,拿出尿濕的床單,再找到半包洗衣粉,用鐵皮桶提了,出了門,往溪里去。
下階基時婆婆沖著她的背說:“就到屋里洗嘛,水省得了幾個錢?”
“省幾個是幾個。”
她越過禾場,往坡下走。婆婆的眼光粘在她背上,像一根絲,被她拉得越來越長,直到被籬笆截斷。陽光像一只舌子,溫溫的舔著她的臉,很舒服。微風里有泥土、金銀花和牛糞的味道,熏得她周身發(fā)熱。
沿著小路到了溪邊,她在石墩上蹲下,將床單在淺淺的潭水里泡濕,然后用力擺了幾下。水波蕩漾,粼粼閃閃。潭面上閃出一個人影。她就是沖這個人影來的,但它出現(xiàn)了,她卻裝著沒看見,兀自將床單收攏,塞進鐵桶,灑上洗衣粉,讓它泡上幾分鐘。她卷起褲腳,脫了鞋,卻不下水,坐下來,雙手抱著膝蓋,不聲不響地,望著溪水里五顏六色的卵石出神?;蛘哒f,做出出神的樣子。
她等著那個人影過來,與她說話。
有牛在遠處哞地一聲叫,回聲飄落在溪溝里。人影趟著水,從對岸走來,水花在光滑的腿桿上濺開。她仍蹲著不動,直到一只手伸在面前,手心里躺著一只墨黑的手機,才抬頭瞟了黃小田一眼:“什么意思?”
“給你用,方便聯(lián)系。”
“不方便用,我娘耳尖得很。”她扭過頭。
“總有用得上的時候,不方便打就發(fā)**。”
“誰讓你花這個冤枉錢?”她將一只赤腳伸進鐵桶,使勁踩床單。
“沒花錢,昨晚打牌贏的。保伢子手氣不好,拿不出現(xiàn)錢,就用手機抵了。我?guī)湍阗I了張一百元的手機卡。”黃小田將手機塞進她褲口袋里,四下看了看,欲言又止。
她聞到了他身上濃濃的汗酸氣與煙味,皺皺眉說:“又打牌,總有你輸?shù)每薜臅r候……你還有別的事吧?”
“昨晚,秦建軍在牌桌上跟人打賭了呢。他說,周圍的乖堂客只有你沒嘗過了,跟人發(fā)狠,一個月內(nèi)要讓你上手。”他放低了聲音。
“他做夢!”她往溪里啐了一口,狠狠地踩蹂著床單,仿佛它就是做夢的那個人。汗水從她額上滲出來了。踩了幾腳,她將床單扯出來,放在水里漂洗。
他抓過床單,邊揉邊漂:“你要小心點。”
“不放心我是吧?”
“那家伙有手段,還是小心點好。”
她鼻子哼了一聲,抓住床單另一頭,兩人配合著使勁擰了起來。晶瑩的水花嘩嘩地滴落。他邊擰邊說:“你家的田該準備插早稻了呢。谷賤賺不了錢,可田荒著也不像回事,種了,自己吃的總不用買了。這樣吧,我順便就幫你種了,你家里事多,就不用操田里的心了。別人問起,就說包給我了。”
她點頭:“行,那就拜托你了,到時我給你算工錢。”
黃小田臉上一黯:“你要這樣說,就沒意思了。”
將床單反復漂了三次,她才把擰干的床單盤進鐵桶里,然后,一手提起鐵桶,一手抓起那半包洗衣粉,轉身往回走。
他忍不住在她扭動著的右胯上摸了一下。
她往坡上走了兩步,回頭俯瞰著他:“你好像還有話?”
黃小田仰起頭,陽光涂在臉上,像火燒,囁嚅著:“離上次……二十多天了呢。”
“上次什么?”
他的臉燒紅了:“幫你……摳癢啊。”
她哦一聲,說:“是幫你摳癢吧?方便的時候再說。”
他連連點頭。她沿著小路往坡上爬,圓實的屁股左右扭動,小腿上的肌肉一瓣瓣的鼓起。他盯著她,回味著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隱語,不禁喉頭哽咽,一股熱潮卷過心頭。
2
李娟和老公雷志和跟黃小田都是鎮(zhèn)中學的同學。李娟娘家在雷公山的一條峽谷深處,有十五里之遠,而雷志和跟黃小田家雖分屬兩個村,卻是近鄰,只隔著一個小山頭,特別是,兩家有兩塊旱地是挨在一起的。初三時,李娟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雷志和塞的紙條,兩個人就好上了。那時候,李娟就很納悶,雷志和跟誰都有說有笑,唯獨與黃小田互不理睬。她為此還問過雷志和,雷志和摳摳鼻屎,哼了一聲,連解釋都懶得給。
嫁到雷家,李娟才明白,都是那兩塊挨邊的地造成的。若干年前,兩家人曾因邊界之爭而大打出手。李娟跟著雷志和去挖土,總會看到雷志和將挖出來的石塊和雜草往黃家地里扔。黃家地里包谷熟了,他也會順手掰幾個回來。自然,黃家也會以類似手法來報復。只是,兩家不再吵架,一切都在默默之中進行。后來雷志和到東莞的一家工廠當保安去了,一去就是七年。而黃小田的堂客,那個牙尖嘴利的劉四毛也同樣去東莞,到臺灣人的流水線上縫衣服去了。如此一來,雙方人毛都難見到一根了,矛盾也自然而然地消除了,兩家人才慢慢地有了笑臉。
但是呢,兩塊挨在一起的地,總會有根根絆絆的事。就像黃家地里的藤會爬到雷家地里來一樣,雷家莊稼的根,也會鉆到黃家地里去。去年的深秋,李娟一個人在地里挖紅薯,鋤頭嚓嚓響得孤單。自從雷志和打工去后,這塊地里就只有她一個人的影子了。她彎腰撿起一蔸紅薯往籮筐里扔時,看到黃小田喘著氣走過來,臉黑得像鍋底,邊走邊拿衣襟擦汗。他走到身邊,李娟才瞟見他眼睛里漂著一層潮濕的光。
黃小田梗著頸子說:“李娟,你還有心思挖紅薯。”
李娟說:“我沒這個心思,就沒人有這個心思了。”
“你曉得么,雷志和跟劉四毛睡到一起了!”
黃小田跺了跺腳。
李娟沒有作聲,腦殼里雖然嗡了一下,表情還是很平靜。類似的風言風語早就聽過了,一點不稀奇。她舉起鋤頭,猛地挖下去,往回一拉,翻出一蔸白花花的紅薯。她攏攏耳邊短發(fā):“你不要聽到風就是雨。”
黃小田蹲在她挖松了的地里,雙手箍著腦殼,聲音顫抖:“我不是聽到風,是聽到他們的聲音了。昨晚我跟四毛通電話后,她忘記關手機,結果我聽到雷志和說,他還要吃……”
她安慰他:“他們是老鄉(xiāng),出門在外,互相幫襯很自然,在一起吃個飯就更不奇怪了,人餓了就想吃。”
黃小田跳了起來,吼道:“你就裝糊涂吧!哪里是吃飯,他吃我堂客的奶,我聽得清清楚楚!”
她不作聲了,擦把汗,望一眼遠處的山。山的那一邊是哪呢?泥土的腥味包圍著她。她撿起一個白白胖胖的紅薯,它多像一只**啊。她拿袖子擦擦它,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她若有所思地嚼著,好像嚼的不是紅薯,而是遇到的這件事情。
接著,她挑了個紅薯,很客氣地遞給黃小田。
黃小田接過紅薯,丟進她的籮筐里:“我不要你的紅薯,你老公把我堂客搞了,我要你家賠!”
她很驚訝,瞪著他,毫不示弱:“你堂客勾引了我老公,我還沒找她算賬呢你倒要我來賠!自己戴綠帽子了拿別人的女人出氣!你還算個男人的話,自己到東莞找他們?nèi)?”
黃小田怔了怔,身子縮下去:“要不是家里脫不開身,我早去了。我不找你找哪個?你,你至少跟他打個電話吧。”
“有用么?天遙地遠,你打個電話他們就不在一起了?”
“那,那怎么辦呢?”黃小田又蹲下了,雙手捂面。
李娟很看不起他,一個男人,這么不經(jīng)事。她懶得理他了,把所有的紅薯都撿進籮筐里,再將鋤頭掛在扁擔上,挑著往坡下走。擔子并不比平時重,可兩條腿發(fā)軟,直打顫。她咬著牙挺著。她聽到黃小田在背后哭,聽上去像一只挨打的狗,嗚嗚嗚嗚的,又不敢大聲哭出來。
很怪,聽到男人的哭聲她的腿就不軟了,人也輕松了。她感到自己很高大,很能扛,沒有什么事能壓倒她,吭哧吭哧地,不一會就將紅薯挑回了家。
李娟就把這事告訴了婆婆。是在喂婆婆面條時說的,喂一口,就說一句話,喂完一碗面條,話就說得差不多了。婆婆人動不得,食欲卻很好。吸溜吸溜地吃完面條,也沒怎么安慰李娟,就給她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母狗不搖尾,公狗不爬背。第二句呢,先嘆口氣,才慢慢地說出來,唉,他們在那邊也不容易呢,天天累得要死,收了工也沒個說話的,人不就那么回事,就像背上有塊地方發(fā)癢,難受,自己又摳不著,只好找旁邊的人幫忙了。你啊,任他去吧,只要錢沒少寄回來就行。
婆婆的話就像一只癢癢撓,在李娟身上這里那里輕輕地撓著,撓著撓著,她就沒話說了,心里也不堵了。
第二天到鎮(zhèn)上趕場,她特地到ATM機上查了一下她的儲蓄卡,余額變多了,雷志和準時把本月打工賺來的一部分錢錢打到了卡上。這是很實在的東西,你還要怎樣呢?李娟心里就安妥了。無論如何,雷志和心里還是有這個家的。
路過茶館時,李娟看到許多人在里面打跑符子牌,黃小田也夾在其中,紅著一張臉,一看就曉得灌了不少酒。李娟在一旁不聲不響地看了一會,幾盤下來,黃小田就輸了三百多塊。她心里好生歉疚,心想,如果不是那件事,黃小田不會這么晦氣,他哪里是打牌,是在打自己的煩惱呢。望著黃小田蓬亂的頭發(fā)和發(fā)紅的眼睛,李娟忽然就可憐起他來了。
幾天后的傍晚,李娟在自家禾場下方發(fā)現(xiàn)了黃小田。他敞著懷坐在路旁,滿面通紅,酒氣熏天,一些蠓子圍著他的臉打轉。
“唉,你這是作賤自己呢黃小田。”李娟將他從地上拉起。
黃小田搖晃著:“我不作賤自己,作賤哪個去呢?”
“快回家醒酒去吧!”她說。
黃小田走了兩步,一個趔趄眼看要倒,李娟趕緊扶住他。他沉甸甸地倚靠在她身上,她只好攙著他,跌跌撞撞地進了禾場,上了階基,將他安放在竹躺椅上。
她倒了碗茶來給他喝了,低聲勸道:“唉,一個男人,怎么想不開呢?鎮(zhèn)里頭,這個跟那個的,不多得很么?他們在外頭也不容易,要受累,要賺錢,身邊又沒個親人。你就當是他們身上癢癢難受了,互相摳摳癢。人這一世,不就這么回事?芝麻大的事,不要生出南瓜大的禍來!”
黃小田憂怨地嘟噥著:“可是,哪個又來幫我摳癢呢?”
李娟一句話沒經(jīng)過腦子,脫口而出:“我啊。”
兩個人都愣住了。
但李娟并沒有后悔,說了就說了。當黃小田騰地起身抱住她,將一張嘴往她臉上湊時,她也沒有拒絕,雖然酒氣十分的難聞。竹躺椅是不能用的,它渾身亂響。他們倒在了地上。
婆婆在里屋喊:“李娟,你在跟哪個講話?”
她高聲回答:“我跟自己說話呢。”
天色慢慢地暗下來了,她盯著屋前的小路拐彎處。每周六的傍晚,在鎮(zhèn)里讀初三的女兒雷英就會回來的。果然,女兒的影子親切地出現(xiàn)在蛇一樣蜿蜒的小路盡頭。李娟趕緊將身上那個哼哼唧唧的男人推了下來。
3
李娟每天窗戶亮了就起床,先自己洗漱,然后檢查婆婆有沒有屙臟被窩,給她擦洗身子,然后下兩碗米粉,自己先吃,再喂婆婆;然后喂豬喂雞,抹桌掃地,與此同時將中藥煎好,再喂給婆婆吃;然后再把婆婆抱到階基上的躺椅里,讓她見陽光,看風景。等忙完這些,上午就過完一半了,身上也出了毛毛汗了。免不了有些疲,但她仍不歇氣地找事做,她不想閑下來,閑下來了,就會空得難受。
一如既往地做完這些,李娟拿著一只小筲箕進了菜園。
辣椒樹長出了第三盤杈,翠綠的細葉上沾著露水。黃瓜藤攀上了竹架,綻開了**的小花,幾只金龜子在毛刺刺的葉片上爬。留下做種的萵筍長得有半人高,開花結了籽。李娟彎腰拔掉辣椒垅里的幾根雜草,她見不得它們,見了心里就毛蓬蓬的不干不凈。
碰落的露水滴到她腳背上,像小蟲咬。
她走到竹籬笆邊,綰起袖子,尖起手指摘金銀花。幾年前,李娟看到鎮(zhèn)上有人專門種植金銀花,便也弄了些苗來沿籬笆栽了。不曾想它生命力特別旺盛,沒兩年就爬滿了整道籬笆。每年一到這個季節(jié),黃白相間細細碎碎的金銀花就一嘟嚕一嘟嚕地綻放,花香沿著山坡四下漫流,當她在床上睡不著時,都會聞得到它帶點苦澀的芳香。
摘下的金銀花在筲箕里慢慢堆積起來,有兩三斤了。李娟抻了抻腰,轉身望著遠處。天陰著,但空氣清明。山谷間,她家的水田中有個人開著耕整機打轉,新鮮的泥水味隨風飄了過來,很好聞。那人當然是黃小田,不會有別人。機器突突響,低微而清晰,仿佛是黃小田在說話:田我?guī)湍惴N了你就放心吧放心吧放心吧。
李娟深吸一口氣,機器聲似乎被她吸進了腹腔深處。抬眼望向對面的山坡。一棟老木屋歪歪地立在那里,屋后有棵枯死的樟樹,無論老屋還是枯樹,都像是隨時要倒下的樣子。李娟盯了它們一陣,嘆了一口氣。
“你是為我還是為我的屋嘆氣呢?”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李娟側身一看,秦建軍隔著籬笆向她舉著一張油光閃閃的臉,嘴里叼著一支煙。
“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哪有空操別人的心!”李娟攏攏短發(fā),又說,“你那屋也該整一整了,要不哪天就倒了。”
“整得了屋也整不了命,它要倒就倒吧,倒了我就到城里打流去了。”秦建軍說。
“你把屋修整好了,把牌戒了,你堂客說不定就回來了。”李娟說。
“跑了就不得回來了,回來了我也不要了。又不是像你這樣的乖堂客。”秦建軍斜著眼睛看她。
“我不喝酸米湯的。我曉得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李娟轉過臉,右手飛快地摘著金銀花。
“曉得就好,我就是喜歡你啊,跟我到蓮城耍去吧!我?guī)闳タ措娪?,喝咖啡,唱卡拉OK!摘什么金銀花羅,頂多賣七八塊錢一斤,你摘了這一條籬笆的金銀花,也只幾斤吧?這點錢有啥用,城里來錢快得多!”
秦建軍越過籬笆抓她的手,她用力甩掉了。
“城里有錢撿?你以為你穿條牛仔褲就是城里人了?我就是鄉(xiāng)下人的勞碌命,要是像你一樣沒牽沒掛,我也曉得四處耍。你莫戲弄我,曉得你跟人打了賭,你撩我沒用的。”
李娟鼻子哼一聲,望一眼遠處黃小田耕田的影子。那影子剛才還在動,現(xiàn)在卻僵在那里了,好像聽到什么了似的。
“呵呵,你不曉得,你若是上了我的手,別人會給我一千塊錢吧?懶人有懶福呢,你不會讓我的錢打水漂吧?”秦建軍嬉皮笑臉的。
“做夢,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李娟說。
“死心我就不是秦建軍了,我有辦法的。我長得不比別人差吧?說不定某天,你會乖乖地跑到我屋里去呢。”秦建軍說著轉身走了,大口地噴著煙,他的后腦殼看上去像顆碩大的芋頭。
李娟有些難受,他并沒有占到她的便宜,但她還是感到被欺侮了。心里毛蓬蓬的像塞了把茅草。金銀花的香味也忽然變成了苦澀的中藥味,令她透不過氣來。
她沒心思摘金銀花了,回到屋里。
“李娟,剛才好像秦建軍在撩你?”婆婆半躺著,目光明亮。
“娘你的耳朵太尖了。他那個人哪個不撩?”她說。
婆婆不吱聲了,掙扎著,用一只手撐起上半身,往坡下看了看:“好像,有人幫我屋里耕田?”
“是黃小田,我把田包給他了。”李娟說。
“噢,那就好,省得你忙不過來。耕田很累人的,要不請他來家里吃個飯?”婆婆說。
“不用吧,反正包了的。”
“包是包,禮性還是要到場的。”婆婆說。
李娟想想,就認肯了,跑到房中拿出黃小田送她的手機,給他發(fā)了條請他來家吃晚飯的**。這是她第一次使用這個手機。
黃小田給她回了兩個字:好的。
吃完中飯,趁婆婆睡著了,李娟扛著鋤頭跑到自家的旱地里挖了一會土。栽紅薯的季節(jié)已到,如今城里紅薯價錢看漲,比種菜還劃得來。隔壁黃小田家的土已整理得松松軟軟,只待下雨栽薯秧了。家里還是有個男人好啊。土壤有點板結,她挖了一會就全身冒汗,手臂也開始酸疼,只好放慢速度。她的襯衫不久就濕透了。后來看看日光有些斜了,便把鋤頭丟在地里,跑到鎮(zhèn)里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砍了一斤肉,又打了一斤米酒,回到家來做晚飯。
她做了一個回鍋肉,炒了一個四季豆,打了一個番茄蛋湯,還從壇子里抓了一碗酸蕌頭。菜剛擺上桌,黃小田就扛著一袋豬飼料進禾場來了,吭哧吭味地登上階基,拐進豬欄屋,放地上一扔,震得地面一顫。李娟趕忙拿條毛巾遞過去,很驚奇地問:“你怎曉得我家豬飼料快吃完了呢?”
黃小田接過毛巾,抽打著身上的灰,又擦擦臉上的汗,咧嘴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哪曉得啊,只想你喂了豬,肯定要用飼料不?加上有順風車到坡下,就幫你帶一袋回來,省得你多跑一趟。”
李娟心里很感激,也不多說什么,掏出飼料錢往他口袋里一塞,然后輕輕拉了一下他的手,叫他上桌吃飯。他是客,自然就坐了上席。李娟將婆婆抱進那把特制的圈椅里,安頓在左席,自己坐在旁邊,以便照顧她。還特地在婆婆背后塞了個枕頭。她給黃小田斟了一盅酒,也給婆婆斟了一盅。婆婆好酒,加上她的病也需要喝藥酒,凡家中來客,婆婆都少不了喝一盅的。婆婆雖多數(shù)時間都躺著,進餐也要李娟喂,但只要來客,她都會盡力自己坐著,顫顫巍巍地,用一只尚能活動的手拿筷端杯,吃菜喝酒。而且,每當此時,婆婆的那只手就會變得格外靈活。
李娟和黃小田說了些客氣話。黃小田滋滋地抿了一口酒,由衷地道:“家里有個女人真好啊!”
李娟邊給婆婆夾菜邊說:“剛才在山上挖土,見你家的土都整出來了,我也想,家里有個男人真好呢!”
婆婆眼睛滴溜溜的轉,說:“一個家,男人女人都少不得。”
黃小田點頭稱是,眼睛卻不敢往老太婆臉上看。
婆婆問:“小田啊,你家四毛也有幾年沒回了吧?”
黃小田想想說:“前年過年回了的。”
婆婆說:“我家志和也是,前年臘月二十七回,過完年就走了。難得買上票,又路遠費錢,就回來得少。在家在外的人都不容易,只好互相擔著點了。”
黃小田嗯了一聲,頭上汗氣直冒,熱熱的汗酸味散發(fā)開來。
李娟抽了抽鼻子,似乎那汗味很好聞。她抽出張餐巾紙,細心地替婆婆擦掉嘴邊的白沫。天色暗下來了,她拉亮了電燈。黃小田的面龐愈發(fā)的油亮,她下意識地想擦他額頭的汗珠,手伸出半截,又收了回來。
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黑影一閃,女兒雷英背著書包進門來了。
李娟欣喜地站起:“英,今不是周末,哪么回了?”
雷英看了眼黃小田,咬咬嘴唇:“是不是我回來得不是時候啊?”
李娟拉了拉她:“你這是什么話!快跟小田叔打個招呼,放下書包一起吃吧!”
“我沒胃口。”雷英說著一側身,進屋去了。
李娟皺一下眉:“這孩子,沒禮貌。”
黃小田說:“如今的孩子都這樣。我那小子不放假就不回家,一來電話準是要錢。”
李娟想想,放下碗筷,走到女兒屋里。
雷英氣鼓鼓地從書包里掏東西,看也不看她。
李娟道:“英,跟誰生氣呢?”
雷英說:“我跟自己生氣行不?”
李娟伸出指頭戳一下女兒的額頭:“死女伢,我還不曉得你?跟自己生氣就是跟我生氣!有話就說吧,把肚里的巴巴都拉出來!”
雷英一昂頭:“那我就說了,你別給我鬧什么緋聞!”
李娟臉上一熱,跺一下腳:“你這死女伢,電視看多了吧?你老媽是鄉(xiāng)下堂客,又不是明星!一天到晚累得要死,哪有那個閑心?”
“那你請那人來吃飯干啥?他還坐上席,那是爹坐的位置!”雷英說。
“他幫我家耕田,請他吃個飯還不應該?”
“我看著不舒服!反正我話說在明處,你要是鬧出什么事影響了我,中考就莫指望我有好成績了。你不給我面子,我也不會給你面子的。”
李娟一怔,竟說不出話來,只好回到堂屋,悶著頭吃飯。女兒的聲音有點大,不知婆婆和黃小田聽到?jīng)]有。婆婆的目光像一條蟲子在她臉上爬來爬去,癢癢的難耐,她繃起臉忍耐著。
屋里一時靜了下來,只聽見幾個人嚼飯菜的聲音,還有豬欄里豬的哼哼聲。忽然,一聲貓頭鷹的啼叫從屋后劃過,她全身一凜,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黃小田稱贊了一下菜的味道,放下碗筷,告辭了。
李娟懵懵地沒說話,待他走到禾場里了,才高聲說:“你等會,我給你抓碗壇子菜。”她迅速地找到個干凈塑料袋,到廚房里打開一個壇子,抓了些酸蕌頭,然后追到禾場邊交給他,壓著嗓子說,“剛才,雷英的話你聽到了嗎?”
黃小田說:“放心,我不會讓你惹什么事的。”
李娟點點頭,心里就輕松了。
黃小田又說:“剛才,你婆婆對我說,要我對你好點。還說,我有什么要洗要補的,可以讓你幫我的忙。她啥意思呢?”
李娟說:“你不用管她,她病了之后說話就怪怪的。你有要補的嗎?”
黃小田說:“當然有。”
李娟說:“等哪天天氣好了,我再來幫你補。”
黃小田說了聲好,抓起她的手捏了捏,就轉身走了。
4
李娟把采來的金銀花拿到鎮(zhèn)上賣了,得了四十六塊錢。她用這錢買了壺調和油和兩包洗衣粉,提了往回走。路過村委會時,被村長叫住,塞給她一張表,叫她回去填寫好再交給他。仔細一瞧,是縣婦聯(lián)發(fā)下來的好媳婦評選推薦表。她把表還給村長:“我不填,我又不是好媳婦。”
村長重新將表塞進她手里:“你不是好媳婦,村里頭就沒好媳婦了。不講照顧婆婆,不上牌桌的媳婦有幾個?大家心里都有桿秤,你不容易啊。這是組織上看得起你呢!評上了,不單是你個人的光榮,也是我們村里的榮譽,你就不要謙虛了。”
李娟只好把那份表帶回了家。
婆婆眼尖,用那只能動的手抓過表,看了又看,催促著:“李娟你快填啊,是好事呢。”
婆婆年輕時是人民公社的鐵姑娘隊隊長,打炮爆破造田修水庫,什么都干,榮譽心極強,得過不少獎狀,有些至今還貼在墻上。但李娟不是婆婆,她對此一點不感興趣。
“我是好媳婦嗎?”李娟自言自語。
“當然是啊,那年我中風,是你救了我的命呢,又侍候了我這么多年,沒讓我生褥瘡。唉。”婆婆說著,眼里有了淚光。
李娟想起背發(fā)病的婆婆去醫(yī)院,路在腳下?lián)u晃,汗沿著下巴滴下來,而腰呢,壓得像要斷了。婆婆有點肥胖,沉重得很。婆婆在醫(yī)院里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醒來后又吵又鬧,搞得她疲憊不堪。她沒有跟雷志和說,獨自撐著。天遙地遠的,說了他也一時回不來。后來說了,說了他也沒回來,他又不是醫(yī)生,回來了也沒用。雷志和在電話里用廣式普通話說,老婆,只好辛苦你了。她就是個辛苦的命,也沒什么。只是,有時獨自躺在床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那些個墨黑的夜,就像一口口很深的井,將人埋在里面,讓你看不到光亮,沒有什么盼頭。
她的心思飄忽得很,沒來由地說:“娘,以后,你少跟別人說我,好不?”
“我沒跟誰說你啊?”婆婆說。
“我呢,想怎么做,該做什么,心里都有數(shù)的。”
婆婆沉默了一會,說:“我只想你輕松一點。”
李娟說:“你放心,再苦再累,我也不會像建軍堂客那樣,一不稱心就拍屁股跑了。她沒牽沒掛,我還得送雷英上大學,還得養(yǎng)你的老。”
婆婆不吱聲了,輕輕地嘆了口氣。
李娟在飯桌上將那張表格填了。優(yōu)秀事跡那一欄她沒填,她覺得優(yōu)透事跡幾個字有嘲諷的意味。行不行就這樣了,她并不想要好媳婦的名聲。
好久沒拿筆寫字了,幾個字就像雞爪子劃的。
吃完晚飯,忙完該忙的事,就已經(jīng)是九點多了。李娟把婆婆在床上安頓好,又替她打開電視。家里這臺十四英寸的老電視機一直放在婆婆房間里,這是唯一能給婆婆解悶的東西。然后,疲憊就把瞌睡給她帶來了。她全身癱軟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于她來說,睡眠是個好東西,能睡好是一種福分,因為,她總是睡一會就醒,醒了就再也難以入眠。
迷糊一會,李娟照例醒了,隔壁電視還在響。起床一看,快轉鐘了,婆婆已經(jīng)睡著,涎水掛在嘴角上,而電視里趙薇扮演的小燕子正在撒嬌。她關了電視,擦掉婆婆的涎水,給自己沏了杯茶,坐到堂屋門檻上,望著朦朧的山谷發(fā)呆。
鎮(zhèn)子里燈光閃閃爍爍,沒睡的人看來還很多。黑糊糊的山脈起起伏伏,深藍的天空里星子像撒上去的芝麻。遠處有貓頭鷹在啼叫,叫得有點凄涼,好像就是時常在屋后出沒的那一只,聲音很熟悉。它為何跑到別處去了呢?
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從夜色里顯現(xiàn)出來,飄過禾場,登上了階基。李娟一動不動,平靜地說了句:“你是人還是鬼?聲音都沒有。”
“當然是人,有這么漂亮這么靈泛的鬼么?”那人嬉笑著。
燈光從堂屋里射出來,照亮了秦建軍的臉。
“有事?”李娟動了動身子。
“沒事就不能來?我來陪你扯白話呢。”秦建軍說著,自己搬了條板凳,坐在她身邊。
李娟起身給他倒了杯茶,望了望左邊的山脊,又望望對面坡下秦建軍的屋,那屋里的燈還亮著的。黃小田為何沒想到來陪她扯白話呢?沒來由的,她就嘆了口氣。嘆氣是種安慰,好多時候,她就是為自己嘆上一口氣,才得以心靜。
她想幾句話打發(fā)了他,回屋睡覺。但她的嘴巴似乎不聽招呼,竟無遮無攔地說:“秦建軍,你陪好多堂客扯過白話吧?”
“是啊是啊,我這人雖然喜歡打牌,打牌就是我的命,但要能陪堂客們扯白話,我命都可以不要呢!”
“你都陪哪些堂客扯過呢?”她明知不該惹他,還是忍不住。
“呵呵,明發(fā)嫂,柱子堂客,老拐媳婦……”秦建軍屈著指頭數(shù)著,腦殼一偏湊到她耳邊,“還有毛鎮(zhèn)長的相好,都扯過呢。”
“吹牛!”李娟覺得自己剎不住車了,“都扯些什么呢?就光扯白話?”
“嘿嘿,什么都扯,她喜歡什么就扯什么,人啊,都要有人說話不是?都怕寂寞不是?扯著扯著,大家都喜歡了,就扯到床上去了。”
“啐!”
“我從不強迫別人的。我喜歡你,才陪你扯白話呢。”
“哼,你不過是打賭,想得那一千塊錢。”
“我是喜歡錢啊,誰會跟人民幣有仇?不過我也喜歡陪你扯白話呢。志和跟劉四毛早搞到一起去了,你何必還守著呢?”秦建軍說著抓住了她的手,又撮起嘴巴湊到她臉上,想要親她。
李娟仿佛從夢中驚醒,用力將他推開。但他力氣大,右手一圍將她抱住了,她放肆扭動,卻掙脫不開。他的左手像一條蛇鉆進了她的衣襟,咬住了她的胸乳。她后背一涼,卻也有種說不出的舒服的感覺。她曉得這是不應該的,立即抓住他的手抽出去,并在那條臭哄哄的手臂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他哎呀一聲,壓低嗓門道:“你怎就這樣死腦筋呢?難道你不想要嗎?”
“我有人了!”她喘息著說。
“我不在乎啊,你試試我如何?”
“可我在乎。你走吧,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她總算掙脫了他的懷抱。
“好,我不強迫你,買賣不成交情在,可是你讓我損失了一千塊錢呢,我只要你賠五百,我就走人。”秦建軍拍拍手說。
“你怎這么無賴?我不欠你一分錢。”李娟說。
“可是你欠我面子,我的面子不只值五百吧?要不,先記著賬?”
“你再不走,我就打110了!”
秦建軍還不走,想再次抱她。
這時屋里撲通一聲響,只聽得婆婆大聲叫:“李娟你莫怕,我來了!”
秦建軍一愣,站了起來。李娟回頭一看,婆婆居然翻下床,爬到了臥室門口。她顧不得多想,趕緊去抱婆婆。婆婆右手奮力一揚,一只量米筒飛了過來,正砸在秦建軍腦殼上。秦建軍摸摸腦殼,轉身跳下禾場跑掉了。不一會,路坎下傳來撲通一聲響。
李娟把婆婆抱回床上,喘著氣說:“娘你真厲害!”
“為人在世,你不厲害就吃虧呢,”婆婆聽聽外面的動靜,又說,“你去看看,建軍好像跌到溝里去了。”
李娟便打著手電出了門,往坡下走了十來步,就照見秦建軍坐在溝邊,手在肩膀上揉著,一臉的灰,額頭上還劃出血來了,樣子很狼狽。
“嘿嘿,曉得什么叫偷雞不著蝕把米了吧?”她把他拉了起來,又把手電筒塞給他,才摸黑回到自己屋里。
5
夜里下了一場小雨,地里濕了,剛好適合栽紅薯。一清早,李娟早餐都沒吃,就趕到鎮(zhèn)上去買紅薯秧。她本來貯藏了種薯的,不料薯窖漏水,種薯都爛掉了,沒種薯育秧,就只好從別人手里買薯秧來栽了。可從鎮(zhèn)頭到鎮(zhèn)尾反復走了兩遍,也沒能買到。有個老倌子說:“李娟你來晏了呢,轉去一泡尿的功夫,黃小田把我的薯秧子都買走了。”
李娟心里就有些不舒服,為什么偏偏是他買走的呢?
只好等下一場雨再買秧來栽了。
那老倌子又說:“李娟你狠,都拿秦建軍沒法,你把他治了。”
李娟不明其意:“我怎治他了?”
老倌子說:“他自己講的啊,他想惹你,你抓了他一臉紅藥水。”
“那是他自找的。”
“你巴鍋沒?”老倌子瞇著眼問。
她板起臉離開了。
她到粉館里吃了碗米粉,又幫婆婆帶了一碗回去。婆婆心情不錯,就沒有要她喂,而是自己趴在桌沿上,右手顫抖著拿起筷子,很耐心地一根一根吸吮著吃。忙完七七八八的家務,就又到中午了,又要做飯了。李娟忽然很煩,這日子哪天是個頭?她坐在階基上不想動,悶頭悶腦的,望著遠山發(fā)呆。
婆婆瞄了瞄她的臉,輕聲道:“李娟,中飯就不做了吧,昨天的稀飯還剩得有,蠻好吃的。”
李娟就嗯了一聲,到廚房將剩稀飯熱了一下,給婆婆和自己各裝了一碗,夾了些酸腌菜,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只雞咯咯咯咯圍著她腳跟轉,才想起忘了喂食,便又抓了幾把谷撒在禾場里。
天上的云層悄悄散開,陽光無遮無攔地潑了下來。初夏時節(jié)的植物都在瘋長,滿山滿谷的綠得鮮亮。溫熱的風帶著泥土氣息漫過她的身體,像是一種溫柔的撫摸。天氣很好,該去給黃小田補一下衣物了。她扶著婆婆在廁凳上坐了會,把她安頓好之后,便換了身衣服出發(fā)了。
她沒有跟著大路走,而是踩著約隱約現(xiàn)的小路往山上去。翻過小山頭,就到了黃小田家,跟大路走就繞了。草上的露水還沒全干,她的褲腳不一會就打濕了。陽光透過樹隙照著她,她聞到自己的身體發(fā)出稻草般的香味。
路過自家地邊,李娟愣住了。
那塊她用了兩天才挖出來的地,已被人栽上了紅薯秧。秧葉上的泥印子都還沒干,栽薯秧的人才走不久。這塊地不大,兩分多一點吧,但一個人起碼要忙上大半天才栽得完。
她當然曉得是誰栽的。她沒買到的薯秧都栽到地里來了。但她一點不感激,相反,她很生氣,他憑什么都不言語一聲,就栽上了?這可是她的地!她的臉都氣紅了,癢癢的像有螞蟻爬。她都不想去幫他縫補了,她往后走了幾步??墒牵热荒愠兄Z了,還是要做的。她氣哼哼地往山上爬。她不單是去幫他縫補衣物,她還得去質問他。
她翻過山頭,穿過一片矮樹叢,徑直往那幢墨黑的木屋走。屋有些年頭了,但仍方方正正的。偏屋蓋的木皮上長滿了綠苔,一棵棕樹守立在偏屋旁。幾只翻毛雞在陰溝里刨食。她嫁到這地方十幾年了,還從沒進過這家的門。
她沖屋里叫了一聲:“有人嗎?”
屋里一片寂靜。進堂屋一看,籮筐啊鋤頭啊板凳啊籃盤啊鞋子啊四處都是,桌上灰塵很厚。她轉到廚房,也是一樣,用過的碗筷都放在盆里了,卻還沒洗。她看不得臟亂的樣子,便綰起袖子,先把碗洗了。爾后又到堂屋,將所有物件歸整一下,又把桌子抹干凈。
“你怎么來了?”
黃小田的嗓門在她背后響起。
李娟轉過身,沒好氣地道:“我就不能來啊?我特地來問你的,招呼都不打一個,哪個讓你在我家地里栽紅薯了?”
“怎了,怕我栽的紅薯不得活啊?”
“你不用對我好,我不想欠你的情。”
“我曉得你的意思。你不想我巴得太緊,你怕粘鍋??墒俏夷?,就是想多幫你點,我就是賤啊。”
“我還不是賤,自動跑到你屋里來了。”
“所以呀,半斤八兩,誰也不怨誰。”
“莫屎少屁多,把你要補的衣服都拿出來!”
“衣服我都清好了,縫紉機好多年沒用,我也調好了。”
黃小田帶她進了臥室。她匆忙地往他床上瞟了一眼,只見被子衣服亂七八糟地堆著,散發(fā)著臭烘烘的男人味。那味并不討嫌,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就坐在窗下的縫紉機前。其實,要縫補的衣服可以拿到鎮(zhèn)上的縫紉店里去的,它們不過是黃小田要她來的一個由頭吧。太陽西斜了,屋里光線有點暗,黃小田將窗戶推開。她開始給他補衣服,雙腳熟練地踩動縫紉機,閃亮的針尖快速地扎動。但是她有點恍惚,老覺得有人盯著她的背,讓她不自在。補完一件衣,回頭一瞧,原來墻上掛著黃小田和劉四毛的結婚照,劉四毛的目光像刺一樣盯著她。
“把照片先取下來好么,你堂客盯著我看。”她低聲道。
“她人在東莞呢,怕什么嘛。”黃小田嘟噥著,但還是把相框取了下來。
她自在了些,手上的活也更順溜了。黃小田緊貼著她站著,他的汗酸氣像一團霧把她包圍住了。
“李娟,我想哪天有空了,帶你到蓮城去耍,逛逛公園。”他說。
李娟住了手,回頭瞟他一眼說:“你們男人,怎么都想帶女人去城里耍?”
“是不是秦建軍也邀過你?”黃小田敏感得很。
她嗯了一聲。
“你沒答應他吧?”
“廢話!”李娟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他是勾引你。我呢,真的是想跟你一起輕松輕松,浪漫浪漫。你一年四季那么勞累,總得有個歇氣的時候。牢里的犯人還要放風呢,我們不能太苦自己了。”黃小田說著就扶住她的肩膀,輕輕搖了搖。
李娟有些動心。上中學時,她和同學都要時不時地跑到蓮城逛一逛的,也不一定要買什么,要玩什么,看看城里的風景,沾沾城市的氣息,仿佛都能給人某種滿足,像是過一回癮。自從婆婆病了,她就沒離開過雷公鎮(zhèn),她都不曉得現(xiàn)在的蓮城是什么樣子了。但她還是搖了搖頭:“我哪脫得了身。”
“又不遠,才一個鐘頭的車程,幫你婆婆準備好中飯就是,下午就回來。”
“等消停了再說吧。”
她埋頭做活,不再說話。
衣服都補完了,她悉心地折疊好,一一放進箱子里。然后,就往門外走。
黃小田叫道:“這就走了?”
她說:“我得回去做飯了。”
“過會再走,不耽誤你做飯。”
她的腳就走不動了。
黃小田將她攔腰抱起,她感到自己飛了起來。
6
有些事情是說不得的,不說不想,越說越想。譬如到城里耍。李娟不知自己為何一動這心思,就放不下了。做事之余,她會下意識地往遠處灰藍色的山脊看,山脊的另一邊就是蓮城。這天早上,當黃小田電話邀她去城里時,她沒有吱聲,于她來說,不吱聲就是認可了??墒窃醺牌砰_口呢?她有點發(fā)愁,邊為婆婆準備吃的,邊鎖緊了眉頭。
還是婆婆眼尖:“李娟,有心事啊?”
李娟忙說:“是啊,過一向您就六十六歲生日了,想進城給您買點什么,可又怕您沒人照看。”
婆婆瞇起眼睛看她,說:“我倒不要緊,你把我連同躺椅放在桌邊,把午飯放到桌上就是。倒是你,進城沒伴我不放心呢。”
李娟便說:“伴倒是有的。”
“黃小田那樣的伴還好,若是秦建軍那樣的伴,我更不放心。”
“娘,我又不是女伢兒,不管哪樣的伴,別人都拐不走的,您老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那你就趕緊收拾去吧,早去早回。”
李娟便將婆婆安排妥當,又給自己梳理了一番,穿了紅T恤衫和藍牛仔褲,提了個人造革包包就出發(fā)了。
走進鎮(zhèn)里,就有人跟她打招呼:“李娟,進城去啊?”
難道她臉上寫著進城嗎?她有點詫異。又感覺許多的目光盯到她身上來。她繃緊了臉,徑直往乘車處走。一輛中巴停在街口,門開著。遠遠地就看見黃小田坐在副駕駛座上,把腦殼伸出窗外觀望著。她跟他對上了眼,他臉上笑了一下,就把頭縮回車里去了。她上了車,坐到了最后一排。黃小田回頭望了望她,眼睛里有好多話。她懶得理他。她當然不能理他的。她把包包抱在懷里,將臉朝向車窗外,想象著城里的景象,巴望著快點開車。她聽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動,很急切。但車上不坐滿人,司機是不會開的。
乘客越來越多。忽然,她的心被扯了一下:秦建軍過來了,嘴里叼支煙,胸前的T恤衫上印著奧巴馬的頭像,走路一拽一拽。他扒著車門,往車里看了看,似乎并沒要上車的樣子。但他瞟見了她,兩只眼睛像兩只小燈泡似的亮了,立即跨上了車。前面還有兩個空位子,但她預感,他會坐到她身邊來。
果然,秦建軍徑直來到她面前:“呵呵,冤家路窄啊。”
她不理他,抱緊了自己。
秦建軍在她左側坐下,故意貼緊她。
她往右邊挪了挪。
秦建軍越過她把煙蒂往窗外一扔,噴著一嘴的臭氣說:“我就不明白,我哪里不如他?不就是幫你種了下田么?你要是跟我好了,我比他對你更好!”
她板著臉,朝前面覷一眼。
黃小田回頭盯著他們,神情緊張。
她站起來,想離開,秦建軍一把將她按下了:“你莫動,我不會跟你們?nèi)ド彸?,你們想怎浪漫就怎浪漫吧。我就說幾句話。”
李娟忍不住了:“有屁就快放!”
“對我這種態(tài)度,不行啊,李娟。聽說你要評為好媳婦了,待人要和善嘛。你不怕我拆你的臺啊?好好,我不羅索了,其實呢,我是來請你看個**的。”
秦建軍說著,從褲口袋里摸出只大屏手機來,手指點了幾點,屏幕上放出了一段視頻。
畫面并不清晰,她看了幾眼,才辨出是兩個裸身的人,正在做讓人耳熱心跳的事。手機屏幕有反光,她沒有認出那是誰跟誰,有點漠然,她不曉得秦建軍用意何在。但即刻,她就意識到了什么,心像被蟲咬了一口,尖銳地疼了一下,頭皮發(fā)麻……
秦建軍將手機湊到她鼻尖下,一臉的邪笑:“看不清吧?不要緊,我給你配個音,你就曉得是哪個跟哪個了。乖,你感覺好嗎?乖你舒服嗎?嗯,嗯,我舒服,我舒服死了!”
好似無數(shù)的螞蟻爬滿了腦殼,她懵了,呼吸急促,喘不過氣來。她面紅耳赤,伸手就去搶那只手機。秦建軍眼疾手快,將手機高高舉起:“這是我的核武器,你莫想搶了去,再搶我就讓大家都來參觀了!”
她壓著嗓門:“你想怎樣?”
秦建軍說:“這要看我的心情了。”
她站了起來,聽到自己的脊梁骨扭得喀喀響。周遭的景物忽然失去了顏色,成了黑白畫面。秦建軍的臉像一張鬼符在她眼前晃動。她莫奈他何,只好一掌推開他,擠下車,驚惶失措地往家里走。
走著走著,她放肆地奔跑起來。路面上下跳動,陽光仿佛燒著了,發(fā)出焦糊的味道。無數(shù)根針在扎她的臉。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坡腳,才聽到包包里手機響。她掏出手機。黃小田在手機里大叫:“你怎么跑了?秦建軍對你講了啥?你不去蓮城了?”
她掐了電話,欲將手機扔進溝里,手揚了一下,還是忍住了,把它塞回了包中。
她四肢發(fā)軟,掙扎著爬上坡,回到自己家里。一進門,就看見婆婆歪著身子站在桌邊,拿著塊抹布抹桌子。她連忙過去扶住婆婆:“娘你怎么能站起來了?”
婆婆在她的攙扶下坐回躺椅里:“也怪啊,你一出門我就能勉強站起,你一回,我這半邊身子就又木了!”
李娟哦了一聲,心慌意亂,也沒往深里想。
婆婆問:“你不去蓮城了?”
“嗯,我……還是放心不下你。”
她進了自己的臥室,關上門,癱倒在床上。像被抽掉了筋,全身軟塌塌的沒有一點力氣。無數(shù)的念頭像一窩馬蜂在腦殼里飛舞。她兩眼一閉,沉沒在一片漆黑之中……
她午飯也沒吃,睡到太陽落土時才醒來。爬起床人就清醒了,心里也安靜了。婆婆說黃小田來找過她,敲過門,沒把她敲醒。她有條有理地做著家務,照顧著婆婆以及家里的雞和豬。
晚飯后,她站在階基上打一望,見對面秦建軍家亮著燈,便拿了一千塊錢,左邊褲口袋放五百,右邊褲口袋也放五百,然后,就出了門。
到了秦建軍家,她站在禾場里喊:“秦建軍,你在屋里嗎?”
秦建軍出門來,笑得臉一寬:“噢,稀客啊!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進門坐嘛。”
“不了,”她從口袋里掏出五百塊錢,“我是來給你面子的。”
秦建軍下了臺階,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說:“我秦某的面子只值五百?你不給我面子,我怎好給你面子呢。”
李娟只好將另一只口袋里的五百塊錢掏也出來給他:“都給你了,你手機里的東西,也請你刪了吧。”
秦建軍點點頭:“好,你有誠意,我也會講信用,有空就刪。”
“不,現(xiàn)在就刪。”
“看來還是信不過我,”秦建軍笑笑,掏出手機,手指頭在屏幕上點觸了幾下,然后朝她一遞,“刪了,不信你看。”
她不會用這種新手機。她即使不信,也只能一走了之。
7
早晨,李娟在菜園里摘菜時,被黃小田堵住了。
“你怎回事?電話也不接,還關機,秦建軍到底怎么你了?”他一臉焦灼。
“接你電話有用嗎?”她摘一把莧菜用力一甩,菜葉上的露水濺到了他的褲腳上。
他后退了一步。
她想想還是應當告訴他,便把事情簡單地說了一下。
“他這是敲詐!”黃小田臉都白了。
“說這些屁用,他就敲詐了,你敢告他?這是我的事,你急個啥,又不用你出錢。”她悶聲說。
“你的事不也是我的事?那錢我出。”他說。
“你出?那你拿錢來!”李娟手板向他一伸。
黃小田煞白的臉泛紅了:“我、我身上沒這多錢嘛。”
“哼,我還不曉得你。”
黃小田皺著臉說:“你就應當親自刪他的手機。這家伙狡猾得很,抓住你的把柄了,不會輕易放手的。以后,你千萬不要單獨見他。”
“我曉得你還擔心我什么。不管如何,這都是我自己的事,聽天由命吧!以后沒事你就別找我了。我沒心情見你。你走吧!”她說。
黃小田木木地站著,沒有走的意思。李娟就起身提著菜籃子先走了。她聞到了他身上散發(fā)的焦慮的氣息。
8
不知從何時起,雷公鎮(zhèn)一帶時興給六十六歲的老人整酒祝壽了,說是整了酒壽星與家人就六六大順,諸事順遂。李娟不想整酒待客,家里沒啥親戚,她一個人也忙不過來。但為讓婆婆高興,自家還是得意思意思的。所以這天一早,她就給婆婆下了碗長壽面,打了個荷包蛋,親手喂婆婆吃了。忙完家務后,又跑到鎮(zhèn)上,割了一斤肉,買了一條鯽魚,還花了六十塊錢,給婆婆買了件襯衣。接著又給讀寄宿的女兒打電話,囑咐她放學后回家吃飯,給奶奶祝壽。
提著買好的東西路過茶館,聽見里面熱鬧得很,李娟停步朝里瞟了一眼。十來張牌桌前圍滿了人,一片密密麻麻的人頭中,夾著秦建軍的面孔。秦建軍沖她笑了笑,神情曖昧。她心里格登了一下,扭頭欲走,卻有人朝她喊:“李娟你是來找家老公還是找野老公啊?來對了地方呢!”眾多的牌友便一齊哄笑起來。
與此同時,牌桌前站起來一個人,朝她扭過臉來。
李娟便愣住了:“怎么是你?”
雷志和放下手中的牌,提起一個碩大的蛇皮袋走過來:“我坐臥鋪汽車回的,早上就到了,一下車他們就喊我打牌。好久沒打跑符了,牌癮被他們撩發(fā)了。手氣還好,半天不到就贏了兩百多。”
“你回來怎不說一聲?”
“用得著說嗎?我娘六十六歲生日,我肯定要回啊,人一生有幾個六十六?”
李娟不作聲了,領著老公往家里走。她兩眼發(fā)酸,一股巨大的委屈感在心里涌動,怎么壓抑都壓不住,最后化作兩道熱淚無聲地流淌下來。
雷志和起先還問這問那,見她總是不理不睬,神情不對,也就不言語了。
爬上山坡,跨入自家禾場時,她擦干了自己的臉。
她的心情總算平靜下來了。
雷志和進門就直奔母親而去,坐在躺椅邊陪娘說話。李娟將蛇皮袋里的東西一一清出來。他帶給家人的禮物都是衣服,還有幾包廣東果脯。李娟手腳麻利地做了簡單的午餐。吃過飯后,雷志和站在階基上對自家的水田望了望——田里秧苗青蔥一片——然后,就到菜園子里忙去了。整個下午他都在菜園里,薅草,鋤土,澆糞,為絲瓜藤搭架子,給有點松垮的籬笆打樁固定??粗β档纳碛?,李娟想,園里那些菜,認得他是主人嗎?
晚餐李娟做了紅燒肉,黃燜魚,還炒了幾個小菜。將上次沒喝完的米酒倒了三盅,又把婆婆抱到圈椅里。三個人剛剛坐下,雷英就回來了,還用自己的零用錢給奶奶買了個生日蛋糕。吃完飯,雷英就把小臘燭插到蛋糕上,點燃讓奶奶吹,然后切好蛋糕遞到每個人手里。蛋糕奶油太膩,李娟是硬著頭皮吃下去的,還直說好吃。這樣的場景太難得,她不想掃家人的興??粗畠号d高采烈的臉,她心里莫名地發(fā)酸。
忙完該忙的一切,夜就深了。
李娟進到臥室時,雷志和已經(jīng)躺在床上,雙手彎起枕在頭下,兩眼瞪著天花板。她猶豫片刻,才在他腳邊躺下來。他把身體往床里側動了動,她也小心地不挨著他。不知不覺間,雙方似乎就保持距離達成了默契。但是,如果他把手伸過來,她是會迎過去的。屋外寂靜而凄清,野花的香味隱隱約約地透入窗欞。她伸手拉一下床頭的燈繩,燈光消隱,墨黑的夜色漫了過來,湮沒了他們。
兩人都沉默著。
李娟覺得這不像回事,于是問:“你,在那邊還好吧?”
“還好,上班事不多,我還做了班長,只是老要上夜班……噢,我上個月盤了個小門面,開了個小食雜店,正好,下夜班回來我就開店。”
“要進貨還要上班,沒幫手不行的。”
“沒有請幫手,有朋友幫忙的。”
“是女朋友吧?”
雷志和不吱聲。
“其實,你和劉四毛的事,鎮(zhèn)上有耳朵的都聽到了。”她說,翻了個身,蜷起身子盯著他。
他的臉是模糊的一團,眼睛閃著幽光:“你跟黃小田的事,我也曉得了。”
“誰跟你講的?”
“別人不講,我也遲早會曉得。剛才我看到桌上你的手機,里面只有他一個人的號碼。”
李娟想了想說:“屋里就我一個女人,娘又是這個樣子,有時實在忙不過來。他幫了我很多……手機是他牌桌上贏來,給我用的。”
雷志和嗯了一聲,又說:“剛才娘說了你很多好話。這些年辛苦你了,娘不說我也曉得。如今難得有你這樣孝順的媳婦。有些事,也是沒辦法。”
“你的衣服,也是劉四毛補的么?”
李娟話一出口,自己也有點驚訝,為何要問這個?
“現(xiàn)在誰還補衣服?”他老實地回答,“有時,她倒幫我洗一洗的。”
李娟不說話了,心里隱隱地鈍疼。
他翻了個身,碰著她了,她趕緊把身體挪開一點。
過了一會,李娟說:“以后,我們怎么辦?”
雷志和想想說:“泥巴蘿卜揩一節(jié)吃一節(jié),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我們最重要的,是養(yǎng)娘的老,讓雷英考上大學,莫讓她像我們一樣在鄉(xiāng)下過一輩子。”
“我也是這樣想的。”李娟說。
“以后,我會多寄點錢回來。”雷志和說。
“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回的。”她說。
“也只能這樣了。”他說。
李娟深深地嘆了口氣。
與此同時,她聽到他也在那一頭嘆了口氣。她伸手想摸摸他的腿,還沒摸到又縮了回來。他們相隔不到一尺,但她感覺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深澗。她想到了那個叫咫尺天涯的詞。
雷志和是第二天下午走的。他說廠里只給了三天假,他得到蓮城坐夜班車趕回去。李娟提著包送他下坡,看到對面坡上秦建軍屋后那棵死樹搖搖欲墜的樣子,心里就有些緊,便問:“你這次回來,真的沒別的原因?秦建軍沒給你說什么看什么?”
“我曉得他拿你跟別人打賭,這個人惹不得的,你小心點!”他告誡道。
“你也曉得這事了……”她低下頭,“可要是他欺侮我怎辦呢,我一個婦道人家。”
“你找黃小田嘛。”他輕描淡寫地。
李娟心里一涼,站住了。她把包遞給他,也不說話,轉身往家里走。陽光從背上流淌下來,她卻感到陣陣的寒意。
9
這天中午,李娟想洗桶衣服,洗衣機卻不轉了,電燈也拉不亮了,才記起幾個月沒交電費,怕是被電業(yè)局的人拉閘了。于是帶上錢包,匆忙去鎮(zhèn)里交電費。一下坡,就看到黃小田站在田埂上,提個塑料袋,往她家田里灑化肥。她便走攏去,皺著眉說:“你這是干嘛,施肥也不跟我說一聲。”
“不是包給我了么,還說啥。”
“我把化肥錢給你啊。”
“你一定要給,記在賬上,到時一并算賬。”黃小田往四周看了看,低聲問,“志和沒說你啥吧?”
“他曉得我們的事了,不曉得是不是姓秦的說的。”
“怪不得他歇一夜就走了。”
“要不是屋里還有個娘,我想他是不會回來了。”她說。
“我正想跟你說件事。昨晚秦建軍在牌桌上輸了三千多塊,當心他又詐你。”
“我怎當心?找你幫忙?”李娟斜眼看著他。
“我應該幫忙,只是,我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黃小田訕訕地。
“那你就莫操這個閑心。”
李娟沒好氣地離開他,徑直往鎮(zhèn)里去。黃小田的眼睛盯在她背上,讓她不自在。這世上,還有她可以倚靠的肩膀嗎?她的眼里泛起淺淺的淚光,所有的景物都模糊起來。
到電力營業(yè)所交完電費,她想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點東西。一轉背,看到秦建軍站在路口的電線桿旁,身邊竟圍著雷英和另一個穿校服的女同學。秦建軍永遠都是斜叼著煙的痞子相,嘻嘻哈哈地說著什么,掏出他的手機,遞給了雷英。雷英立即埋頭興致勃勃地在手機屏幕上點點劃劃。
李娟腦殼里嗡地一聲響,幾乎是使出全力沖了過去,從雷英手中搶過手機,往秦建軍手中一塞,憤怒地叫道:“姓秦的,你想干什么?”
“顯擺一下我的智能手機啊,讓雷英她們看看新鮮,接受一下新事物。”秦建軍舉起手機晃動著。
雷英扯一下李娟的衣襟:“媽你干什么,建軍叔的手機好酷呢!”
“羨慕人家手機干嘛?再好也是人家的。中午也不好好休息,快回學校去!”李娟推了雷英一把。
雷英只好噘起嘴,拉著同學走了。
“李娟你不要這么緊張嘛。”秦建軍嘻笑著。
“你要是把那東西給雷英看,我殺你的心都有!”李娟咬牙切齒,臉都憋紫了。
“怎會呢,你要這樣想就沒意思了。”秦建軍拉長了臉。
“你到底想干啥?”李娟盯著他問。
“我沒想干啥啊,我跟你的事,本來就了結了。你以為我還要詐你?你孤兒寡母的,有啥油水,詐你我還不如去詐幾個貪官呢!”
“那你把那東西刪了!我就曉得你上次沒有刪。”
“對不起,刪不刪是我的事,詐不詐也是我的事。既然你都這樣想我了,我不詐都不行了。”秦建軍把手機放進包里,拍拍包說,“你的丑事都在這里面,它會不會暴露于天下,就看你的表現(xiàn)了。”
“你還想要啥?”
“我想要啥你還不曉得嗎?我給你一天時間考慮。明天下午之前,得不到我要的,就怪不得我曝光了!拜拜!”秦建軍一轉身,搖頭晃腦地走了。
李娟全身發(fā)涼,雙手直抖。
10
拖延到第二天下午快三點了,李娟才出門。她的腦殼是木的,實在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下階基時,她拿出手機來,想跟黃小田說一聲。但又一想,說了又如何?他只會唉聲嘆氣,幫不了忙的,就作了罷。
她沿著坡道往下走??諝忪蹮幔锏萌藲舛绦奶?。天忽然暗了,幾團烏云捂住了山頭。風呼呼地竄過山谷,路邊的茅草隨風起伏。走到岔路口,黃小田迎面跑來,堵住她,瞟秦建軍家一眼,說:“你不能去!”
“我不去,我倆的事全天下都曉得了!”李娟繃著臉說。
“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有屁用!真想幫我,那天你別留我啊,你不留我就不會被他拍到,啥事都沒有!”
“哪曉得他這么壞啊,不能怪我……”
“我就怪你!”李娟脹紅了臉,沖他吼著,轉身往秦建軍家走。見黃小田跟在后面,又回頭瞪他一眼:“別跟著我,你只會壞我的事!”
黃小田只好站住了,眼巴巴地看著她的背影離去。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轉身扯開腿就往坡上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李娟家階基上才停下。李娟婆婆從躺椅里坐起身子,說:“鬼趕你啊黃小田,跑得汗爬水流的。”
黃小田氣喘吁吁:“雷、雷伯娘,大事不好,李娟往秦建軍家去了,秦建軍敲詐她呢!”
“啊?那你不幫她的忙去,到我這來搞什么?”老太婆眼睛發(fā)直了。
“她不讓我去啊!”
“她不讓你去你就不去啊?你還是個男人么?”
黃小田怔了怔,轉身欲走,老太婆又叫住他:“慢,我跟你一起去!”她居然從躺椅中站起,趔趔趄趄走過來。黃小田心驚訝得瞪圓了眼,愣在那里,眼見得老太婆到了身邊,推了他一把:“快走啊!”他才抬腿往前走。走了幾步他又轉過身來。老太婆畢竟腿腳不靈便,走不快。他一反身將她背在背上,雙手箍住她的兩條腿,往坡下快步奔去。
此時,天色越來越暗了。稀疏的雨點打在臉上,涼涼的。李娟穿過田埂,爬上一段短短的坡道,來到了秦建軍家屋檐下。
她站在堂屋前,喘了口氣,一只手捏了捏口袋里那五張百元鈔票。她沒有更多的錢了,有也只打算給這么多。風越來越大了,房粱喀喀作響,屋后有瓦片跌落碎裂的聲音。秦建軍的摩托車停在堂屋里,但沒見人。她剛想喊,臥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秦建軍探出半個身子:“你還不來,我就到城里耍去了,我怕這老屋真的要倒了呢。”
她呆立不動,不想進那間黑森森的房間。
秦建軍眼睛賊亮:“不想進來,你就走吧。”
她只好進了堂屋,站到臥室門口,掏出那五百塊錢:“給你。”
“你這是打發(fā)叫化子吧?這點錢,老子可看不起。不是吹牛皮,老子來錢容易得很,老子要的不是這個,你懂的。”
“把你手機給我。”她說。
“你先上床,再給你。”
她頸子一梗,說:“你覺得,強迫別人做有意思嗎?”
“我不強迫你啊,我要你心甘情愿,你不心甘情愿,我還不要呢。”
李娟說不出話來了。屋頂上空隱約滾過幾聲沉雷,屋檐在風中發(fā)出尖利的呼嘯。雨點打得瓦片篤篤地響。她臉有些木,遲疑片刻,進了臥室。秦建軍拉亮熒光燈,慘白的燈光傾瀉而下,把她淹沒了。她脫下衣服,躺上床,將衣服蓋在臉上,但隨即被秦建軍扯掉了。他壓住了她,激烈地沖撞她。她咬著牙關。
“怎么樣乖?舒服不?你說,我要你說!”他叫著。
她閉著眼不吱聲。
“快說,說舒服死了,快給我說舒服死了!”
秦建軍抓著她的肩膀搖晃著,她不從,他一巴掌抽在她臉上。她仍不從,他就左右開弓地抽打。有咸咸的東西流過她的嘴角。她突然瘋了似地反抗起來,雙手掐住他的脖子。他一抬身子就掙脫開了,反過來掐住了她細長的頸根。她透不過氣來,放肆扭動。他毫不放松,越掐越緊。她眼前一黑,往一個很深的地方沉沒下去……忽然,她透出一口大氣,身上的重量沒有了。只聽撲通一聲響,秦建軍被掀到了地上。而黃小田坐在他身上,雙手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秦建軍兩只腳踢得板壁砰砰作響。李娟跳下床,避開他亂踢的腳,迅速地翻他的褲口袋,接著翻衣口袋。最后,她在床頭柜的抽屜里,找到了那只手機。她抓起它往地上猛地一摔,然后抬起腳狠狠踩它,狠狠踩它,狠狠踩它,直到它碎成幾瓣,才一屁股坐到地上,喘息不止。
這時,李娟聽到黃小田驚慌的聲音:“他好像沒氣了!”
驚雷在屋頂炸開,她全身一凜。秦建軍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她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閃電劃過窗戶,又一聲雷炸響在頭頂,緊接著,屋頂喀嚓一聲響,瓦片嘩啦嘩啦地掉落在樓板上。屋后那棵枯樹被雷擊倒了,燃燒的樹干壓斷了屋脊,點燃了房子。李娟沖出堂屋,驚訝地發(fā)現(xiàn)婆婆坐在門檻上,臉紅紅的,兩眼放光,像一個頑皮的伢兒,撿起腳邊一根燃燒的樹枝往堂屋里那輛摩托車一扔……黃小田也跑出門來了,他背起老太婆,她托住婆婆的身子,三個人迅速跑出了秦家。雨幕罩住了天和地,四圍一片白白茫茫。黃小田背著婆婆不管不顧直往前沖。李娟落到了后頭,邊跑邊回頭觀望那幢冒煙的房子。雨太大了,房上的火焰被暴雨澆滅了。李娟愣了愣神,飛快地跑回屋里去……當她再跑出來時,木屋又開始燃燒起來。
她穿過大雨跑回家中。婆婆渾身精濕地坐在躺椅里,黃小田已經(jīng)走了。婆婆問了她句話,她沒有聽清,也不曉得自己回了句什么。她給婆婆和自己都換上干衣服,然后坐在階基上,默默眺望著那幢在雨中燃燒著的老房子。
雨住的時候,消防車嗚嗚地開來了。那幢房子已變成一堆廢墟。消防隊員用幾根粗大的水柱澆滅了最后幾縷煙。天快黑的時候,消防車開走了。李娟收到了黃小田發(fā)來的**:我外出打工去了。她回撥過去,那邊卻關了機。她想也沒想,就把手機扔進了灶火里。
11
李娟把存折密碼寫在一個作業(yè)本上,鎖進結婚時買的那口皮箱里,再把皮箱鑰匙藏在窗臺上的一盆蘭花下面。如有必要,她只須跟雷英說一聲,她就會找得到。她還收拾好了換洗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毛巾、香皂、洗面奶和衛(wèi)生巾什么的,放在一個紅色的新塑料桶里。她隨時都可以提起桶就走。
然后,她細心地為婆婆洗了澡,換了衣,為她全身打上痱子粉。還替她梳了個好看的粑粑髻。這樣頭發(fā)就不會散亂在脖子里,不會因天熱而長痱子。天是真熱起來了,她邊梳邊聞到了婆婆頭發(fā)的干燥氣息。
“娘,我可能要出一趟遠門。我想好了,要三姨娘來招呼你一陣行不?”
“三姨娘有三姨娘的事,她脾氣又不好,跟我搞不好的。你要走就帶我走吧。”
“我?guī)Р涣四亍?rdquo;
“帶得了,你把我送到火葬場燒了,帶著骨灰盒就是。”
“娘你要這么說,我哪還敢出遠門?可遠門不是你想不出就不出的呢。”
“真要出遠門,也該娘來出遠門了。娘的腿好多了,也該出去見見世面了。還有,娘累了你這么多年,也該讓你輕松輕松了。娟,車到山前必有路,莫憂,也莫急,有娘呢,日子該哪么過就哪么過。”婆婆說,目光平靜而安詳。
李娟就不憂,也不急了,從心里把那個紅色塑料桶放下了。
這天李娟把婆婆扶到階基上坐穩(wěn)后,還從禾場邊摘了朵梔子花來給她戴上,樂得婆婆咯咯笑。從屋檐下望出去,天空很藍,云朵很白,山嶺很青,田野很綠。一輛藍白相間的警車像一只甲蟲,慢慢地爬到了那堆墨黑的瓦礫前。前幾天就來過幾輛,李娟并不感到新奇。她把目光收回,就到菜園里忙去了。
等她摘了幾條黃瓜出來時,村長領著一個年輕的警官來了。黑警服上的警徽閃著尖刺一樣的白光。李娟很客氣地給他們搬凳子,端茶水,還裝了一盤炒花生出來。警官掏出筆和一個小本子,很和藹地詢問她,秦建軍的屋起火的那天,看到什么異常現(xiàn)象沒有?比如有沒有陌生人在周圍出沒。
“我沒見到。”她說。
警官又問,曉得那天有誰與秦建軍來往嗎?
“我,我跟他說過話。”她說,習慣性地攏了一下耳邊的發(fā)絲。
警官微微一笑:“我曉得,他跟人拿你打過賭。”
“豈止打賭,他還敲詐我。”她說,嘴巴似乎閉不住了。
“噢?”警官眼睛亮起來,盯著她,“難道那天你到他屋里去了?”
“你認為是我放的火?”
“我沒這么說。只是,除了雷擊,屋里還有汽油燃燒過的痕跡。”警官說。
“那就是我看見雷公點的火要熄了,就跑進去點燃了摩托車里的汽油羅?”李娟道。
坐在一旁的婆婆大聲道:“李娟亂講,要說點摩托車,那也是我點的!”
警官瞟瞟婆媳倆,沒有說話。
“雷嫂你也是,走路都要別個背的人,莫講鬼都不信的話,這可不是好耍的事!”村長插話了,“警官,雷擊起火也沒啥稀奇的,我們這為何叫雷公鎮(zhèn)?就是雷多,幾十年前就打死過人。還有,為何說人昧良心就會天打雷轟?就是人在做,天在看呢。老話總是有道理的。這個秦建軍專門亂搞別人的堂客,做了不少壞事,雷公都看不過眼了吧。這把火,只怕就是老天放的,要不也不會燒成那個樣子。”
“呵呵還是村長眼睛尖,肯定是老天放的火,人作孽,天不容!”婆婆說,涎水從嘴角流了下來。李娟連忙拿餐巾紙幫她擦干凈。
警官看看李娟,笑道:“還別說,你還真有點符合犯罪心理學里說的一些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特征呢。”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便摸出來,走到一旁接聽。李娟感到自己的耳朵豎了起來,把警官的話一字不漏地聽進腦子里。
“劉隊啊,嗯……啊,是這樣啊?并案了?那太好了!真他媽歪打正著,一石幾鳥啊!嗯,嗯,嗯嗯……這回會記個集體三等功吧?好好,我就回來!”警官眉開眼笑,收起手機。
村長問:“破案了?”
警官把村長拉到一邊,握住村長的手搖了搖:“村長,謝謝你的配合啊!依我看,秦建軍就是因雷擊引起的火災而意外死亡,就像你說的,天意!真是得道天助,沒想到,來破秦建軍的案,把他自己給破了。他不光牽涉到一起搶劫案,而且,他就是那個敲詐多個領導干部的嫌疑人!”
村長瞪圓了眼睛:“是他?”
警官壓低了嗓門:“是他。現(xiàn)場不是找到個破手機么,他敲詐用的那些**視頻啦照片啦,都在手機卡里存著,鐵證如山!”
李娟耳尖,湊近問:“那里面一定有認得的人吧?”
警官說:“屁,都是他從網(wǎng)上下載來嚇人的,居然也能得逞!呵呵,那些當官的可以睡個好覺了。”
李娟噢一聲,腦子有點發(fā)木,回頭抓住婆婆的手捏了捏。婆婆那只原本僵木的手竟十分的柔軟。風從坡下吹上來,帶來一股鍋巴的焦糊味。李娟忍不住望了對面那個廢墟一眼。
村長和警官起身要走了。李娟用塑料袋裝起沒吃完的花生遞給警官,讓他路上吃,然后送他們下了階基,出了禾場。警官很客氣的要她留步,她就留步了,站在禾場邊目送。村長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過頭來,一拍腦門:“嗨,有件好事差點忘了。李娟你評上好媳婦了,要授你一個光榮匾呢!明天早飯后你來坐我的車,我們一起去縣里參加表彰會!”
李娟點頭答應了。
但第二天李娟并沒有去坐村長的車。她吃完早飯,侍候完婆婆,就到山溝里采艾蒿去了。端午節(jié)要到了,她想多采些艾蒿插在幾個門上。艾蒿是可以驅瘟避邪的,老輩人都這么說。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