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4-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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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應松,江西余干人,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縣。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魂不守舍》、《失語的村莊》、《別讓我感動》,小說集《豹子最后的舞蹈》、《大街上的水手》、《黑艄樓》、《蒼顏》,隨筆集《世紀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鎮(zhèn)逝水錄》,詩集《夢游的歌手》等。曾獲全國環(huán)境文學獎、上海中篇小說大獎、《人民文學》小說獎、湖北文學獎等。
很高興在這里跟你們講話。不同年齡的想法差別是非常巨大的。倒不是因為代溝,是所走的路各自不同。雖然我們叫同行,但是,在文學這個行當,同行不是同行(xing),同行不同路。文學說到底,是人生的選擇。文學是極個人化的,不可能與誰共同分享一個世界,也不可能共同擁有一個目標。不要幻想與身邊的文友成為鐵哥們,最閨蜜。當然,你到了一定的年齡,你在文壇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你會學會尊重他人,對你身邊的人卑謙恭敬并理解他,如果不行,就采取刺猬策略,謝絕相互取暖。茫茫的文學道上,你自己走你自己的路,有多少人能夠給你力量?我從不想像這樣的好事。我自己的前方,有時看不到路,依稀前方有幾個寵然大物,但不是我的影子。在這條路上找路的時候,也依稀,能嗅到前輩們?nèi)綦[若現(xiàn)若有若無的氣味。為了壓住自己的恐懼,一個人需要唱歌和大吼。走你的夜路,讓別人睡覺去。文學是一個強權(quán)政治的典范。即使你參加了這樣的會,也不表明你就能分到文學的一杯羹,還得靠命運的造化。文學是最個人化的情緒表達。我們雖然隔著巨大的鴻溝,但我會祝福你們,尊重并理解那些個性強烈,滿身棱角,甚至有神經(jīng)質(zhì)的未來文學大師們——如果你們當中真有能成為大師的話。我自己就是上面所講的一類人,已經(jīng)被文學折磨得精神不健全了。自戀,暴躁,情緒化,臆病,焦慮,憂郁。比如憂郁,是現(xiàn)代文學情感的源頭。一個現(xiàn)代人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文學世界,他也將深陷憂郁和焦躁等等的情緒糾結(jié)中,就像把自己綁在了一輛戰(zhàn)車上,這個人將永無歸期,直到奔向一個連自己也不認識,也不喜歡的地方。那時候,他離家鄉(xiāng)將越來越遠。他也將認不出自己,直到把自己異化得面目全非。
文學的成長驚心動魄,要在滾水里、咸水里、臟水里浸泡。強大自己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有的人霸氣外露,有的人很會收斂,像謙謙君子,從不臧否他人。但他的內(nèi)心如何狂妄,我們不去管他。當他真正的出現(xiàn)了,總是會謙遜的,因為,他知道他站住了,作為一個事實,你不能否認他的存在。他那時候的謙遜是真的,他已經(jīng)知道,他可以做得更好,因為他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他知道了路,他走到了黎明的原野,花香滿地,清風拂面。就算是一個人,他能孤獨地享受這一切,該是何等的美好和愜意。這個過程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也不是想象的那么漫長。對我,是太過漫長了,漫長得像煎熬,慢慢地,你把文學當作了你身體的一部分,仿佛傷口的愈合。——傷口和作品在五筆里是同一個代碼。也就是說,你寫一部作品,就是在往自己身上捅一刀。因此我說,文學可能是一種基因,鮮花和墳墓共存,魯迅先生在《過客》中寫過,有人在這條荊棘叢生的路上跋涉,血都流干了,恨不得喝別人的血止渴。有人看到的是鮮花,有人看到的卻是墳墓。但是對于基因,前方是什么完全可以忽略,鮮花也好,墳墓也罷。大馬哈魚游向出生的地方產(chǎn)卵,明知是死,你能夠阻擋他嗎?你們這些人,很多是因為基因,也有的是因為不明的裹挾,開始向自己偉大的故鄉(xiāng)回游,有的人作好了準備,有的人稀里糊涂。
30年前,我也參加了這樣的會議,我也是坐在臺下,聽臺上的人怎么忽悠我們。那時的我和我的同代人都躊躇滿志,不到三五年就槍打散了一樣。這一代文學人如今安在哉?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走散的,怎么掉隊或者逃離的。反正,我也在一路掙扎,沒有人幫我,有的人見死不救,有的人冷嘲熱諷,有的人黃鶴樓上看翻船,看我怎么在文學堆里被文學冷落和羞辱。給了我一點點支持和關(guān)照的,我都記得,不會恩將仇報,只會感念終身。我不是一個勢利者,沒想去投靠誰達到我的目的。我忠于我內(nèi)心的寫作,沒有野心,沒有虛榮,沒有幻覺,實打?qū)嵉赝芭馈N覍儆诘湫偷暮T文人,無依無靠。我的掙扎悲壯曲折,不堪回首。天賦差,水平糙,腦瓜愚鈍。但我唯一比別人優(yōu)秀的是沒有放棄。我善于學習,勤于思考。雖然我知道,我不是上帝派來專為人間寫字的,但也有寫字的潛力。上帝是公平的,他既然把我弄成一個有太多缺陷的人,比如性格孤僻,沒有親和力,但上帝總要給我一碗飯吃吧?磕磕絆絆,縐縐巴巴地寫到20年時,上帝憐惜我,看我如此心誠,給了我一點機遇和回報,這就是先讓我去神農(nóng)架吃苦,然后囑托幸運之神關(guān)照我。讓我突然得到了各種獎勵,國內(nèi)幾乎所有的中篇小說獎都讓我得到了,并且把我的俗念抽掉了大約七八年,讓我整天啥事也不想,只想著寫小說,越寫越有味,越寫越美妙,越寫越輕松。感謝上帝,我的回報就是我的作品。我的作品沒有辜負“神農(nóng)架”這三個神圣的字。我的作品配得上“神農(nóng)架”這三個字。我還學會了尊重山川、河流、植物、野獸和窮人。學會了正確的表達。知道應該怎么說出自己的聲音。知道上帝喜歡的那種深沉的愛和憐憫,可以把這一切托付給自然與山野。我在那幾年的寫作中,專一、純凈、深廣,容不得半點雜質(zhì),就像在一個真空環(huán)境里的寫作,忘記一切榮辱,只為傾訴我的內(nèi)心。但,對山的神圣的愛已因時間的折磨而遠去,我在這個世俗社會里遭到世俗的綁架,可恥地重新淪為俗人,從神圣的天空墜落進卑微的塵埃。也許這就是一個寫作者的宿命吧。
我寫過一個小說《像白云一樣生活》,這正是我的理想。我懷念接近天空和白云的寫作,遠離塵嘯,不看文壇,隔絕世事,沒有紛擾,盯緊一座山,心往一處想。也不關(guān)心這亂七八糟的現(xiàn)實。我對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很不可原諒。我的前任當院長的時候,我堅決拒絕他要我當常務副院長的邀請,我對他說:放過我吧,讓我寫東西。結(jié)果是,現(xiàn)在我沒放過自己,一大半的時間不再寫作,而是陷身雜務。
天空般的寫作,是要有境界的。要不顧一切。放棄一些東西,遠離你不喜歡的,擁抱你所熱愛的。到最遠的地方去住一段時間看看,不要羨慕他人的成就,不要看文學雜志,不要與人談文學,暫時忘掉有一個文壇。一個人性格和精神有缺陷不是壞事,對一個寫作者來說,是一件好事。我雖然偏激,但愛真理,雖有仇恨,但也有悲憫。心胸較寬,不爭名利。嫉惡如仇,不進圈子,內(nèi)心從容堅定。
如果要我傳授什么經(jīng)驗,其實是沒有的,因為每個人的路不同,少說為佳,言多必失。如果硬要說點什么的話,我還是說點為好,以打發(fā)余下的時間。我講的是可操作性的,類似技巧也不太是技巧的東西,你們聽聽就好,不必當真。
一、拋棄傳統(tǒng)。
我不喜歡探究文學是從哪里來的。文學是從自己心中流出來的。因為文學說到底,是一種自我修養(yǎng)的優(yōu)雅表達。我喜歡法國自然主義的某一個作家,不必要非得去研究自然主義的源頭。我喜歡現(xiàn)實主義的某一個小說,我非得要讀茅盾巴金巴爾扎克?有一種很深的偏見,一個青年作家不尊重傳統(tǒng)他就是狂妄,就好像他走不遠的。尊重傳統(tǒng),它是放在那兒,放在那兒就是鬼了,鬼不要再出來嚇人了。頂多,他就是個神主牌,寫作不要神主牌,文學沒有什么好繼承的傳統(tǒng)可言。一個有想法的作家,不要太在意人家怎么議論你,也不要去跟人爭論文學問題。好的作家對文學問題一定是沉默的,盡管把你的想法變成作品,越快越好。守住自己的嘴,讓別人去放屁吧。文學無對錯,文學問題從來沒有爭論清楚過,到了你們這一代,不會有任何改變。爭論何益?30年前,那些作家慷慨激昂、唾沫亂飛地爭論文學,都認為自己掌握了真理,真理你有了,作品沒有,你存在嗎?記住,好作品才是真理,沒有好作品,你有一萬條真理,你就是掌握了宇宙真理,你也是狗屁,沒人信你的。文學只信作品。你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你的作品呢?你出了書,發(fā)表了一堆,那不算真理。所謂真理,就是站得住的,不是當面夸你的,而是背后服你的。你認為你很成熟,我認為你很幼稚。
文學究竟是什么?文學本來屬于奇技淫巧野狐禪一類的,沒有什么規(guī)矩,是從山野里躥出來的精靈,你悟出來了,成了精,悟不出來,成了鬼。
我過去不關(guān)心他人的寫作。現(xiàn)在工作原因,全是在關(guān)注他人。我感到湖北青年作家最大的問題是與傳統(tǒng)文學太過親密,好像進行過某種奴化教育的。沒有單位和組織發(fā)文要你們尊敬我們,當然,也有鄙視我們的,我很高興。你鄙視我,你有希望。傳統(tǒng)是一副毒藥。所以我欣賞方方主席在第一屆青年作家高研班上的講話:來呀,歡迎你們來打倒我們。不過她后一句話也有點意思:你們現(xiàn)在還沒有力量。何況,我認為沒有傳統(tǒng),至少在湖北沒什么文學傳統(tǒng)。小說追溯到哪個源頭?現(xiàn)實主義還是浪漫主義?現(xiàn)代派還是意象派?在湖北,有詩歌的傳統(tǒng),這就是浪漫主義,可惜的是沒有人繼承。小說根本沒有傳統(tǒng)。山東人家有蒲松齡,所以莫言和張煒師承有名。你們也不會承認什么傳統(tǒng),卻無形之中受到了這個傳統(tǒng)的制約。你們的創(chuàng)造力和靈性被這個強大的傳統(tǒng)磁場給擾亂了。也會在心里想,有前輩成功的路,順著這條道,被文壇接受的路會短些。這就是短視,這就是實用主義。許多青年作家在行文方式、講說方式、構(gòu)思方式、語氣、表達的內(nèi)容會跟50年代生人甚至40年代出生作家酷肖。你們自己掙扎著說我跟你們完全不同,但是,我們會告訴你,你跟我們差不多,還沒有我們的創(chuàng)新能力強大,沒有我們機靈,你們很蠢,非常蠢,而且還固執(zhí),犟死一條牛,怎么給你們講都聽不進去。50年代出生的作家從不模仿40年代出生的作家,你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沒有?
好的作家是把心挖出來放在一篇作品里的,一個作品就是一座煉獄。一個小小的散文也要把自己的心投入到煉獄里去煉。一個好的寫作者從來不與俗共,從第一行開始,就要亮出他的反骨。如果說我受過傳統(tǒng)的滋養(yǎng),那只能是中國的文字語言,它的鏗鏘有力,它的簡潔爽快,它的美,我倒是要深入研究的。但你也不能順著用,要逆著用,要重新鍛打。你再寫“拍遍欄桿無人問”?再寫“燈火闌珊,秋風蕭瑟”?要你存在干什么呢?我是不會這么寫的,我寫的是“草色闌珊”、“秋蟲嘀咕”。所謂語言,是你自己在說話,上帝讓你出生只有幾十年,讓你出生在現(xiàn)在,21世紀,肯定是有用意的。就那些話,那些語言,古人用過一千億遍了,你不是古人,不是詞典,你是你自己。一萬年一千萬年才出一個的你自己。
有一些人是對大眾發(fā)言。我告訴你,我是對一個人發(fā)言,對一個人講訴。最后的結(jié)果是,別人喜歡我這種講訴。我寫作的時候,我面對一個虛擬的人。這個虛擬的人是我曠世的知音,是我一輩子講訴的對象。你們是這樣寫作的嗎?如果沒有,趕快找一個虛擬的人,不要想到讀者、評論家、宣傳部領(lǐng)導、作協(xié)的某某。
我的寫作姿態(tài)是強烈反傳統(tǒng)的。我的寫作很明確,從一構(gòu)思開始,一提筆開始,就要反傳統(tǒng),拗著來。分析起來,一個作品,什么深刻啦,境界啦,思想啦,這不是最重要的,寫作也許跟這些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寫作就是你說話很特別,你的敘述很有意思。我不希望一般的讀者喜歡就是喜歡,我要的是非常高層次的人喜歡。我是為頂尖的人寫作,一般的讀者自然會喜歡。
再者,這個時代需要什么樣的文學,是這個時代的要求,過去的時代和文學無法回答你們。這反證傳統(tǒng)是無助于事的。你們生活的環(huán)境完全改變了,文學的傳播方式也完全改變了,人心也完全改變了,你們不需要改變嗎?你們的寫作方式還能用上輩作家的那支筆嗎?我們深知道過去寫作的虛假,做作。這種虛假的,很好騙人的文學在30年前的那個時代就埋下了禍根。還可以追溯得更遠。那時候的人比較單純,文學意識形態(tài)標準化。人心因為幾十年革命已經(jīng)異化得千瘡百孔了,一個個傻乎乎的。我們就是在這一條所謂的文學傳統(tǒng)中不知不覺地接受了它的規(guī)則。這個暗藏的傳統(tǒng)像神奇的手,至今在左右著我們的文學,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扭曲著我們的正義感、良知、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過去文學的總體存在,就是歪曲文學。于是文學歪曲了生活,歪曲了人心,歪曲了文學的視點,歪曲了讀者的閱讀。最后,讓大眾厭惡文學,遠離文學,這跟我們自己遠離CCTV的新聞聯(lián)播有什么不同?有一種傳統(tǒng)不是傳統(tǒng),有一種文學不是文學。如果不深刻認識到這種所謂傳統(tǒng)的侵蝕和戕害,你們只有時間的未來,沒有文學的未來。
我們的內(nèi)心里隱藏著一種很深的奴性,這是我們國家的政治生態(tài)造成的。你們的父母也在不停地提醒你們,你們從小受到的教育也是這樣,從三年級做作文開始,就逼著你講假話,抒假情,開會發(fā)言,表假態(tài),唱假贊歌,獻媚,謹小慎微。這會自然而然地讓文字變得輕薄,內(nèi)心變得輕佻,學會了算計,取悅,實用主義的假話,實用主義的待人。當一個人學會了諂媚政治生活后,他所有的諂媚就是輕而易舉了,就是心安理得了。當然,他不滿意,他會反抗,實用主義的反抗,不是為真理,而是為他內(nèi)心的落差,甚至鋌而走險。
30年前也是一個矛盾的社會,文學不行,但情感行,文人之間有古代文人的余韻。我想問問你們,你們會不會給文友寫信?會不會寫信寫得男—男文友都像基友,女—女之間都像拉拉?再往前推一千年,男—男詩友之間的送別不比現(xiàn)在男女送別更加撕心裂肺?淚眼巴娑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種感情不是驚天地泣鬼神么?30年前大致還是這樣。短短30年過去了,中國還剩下什么?
你們可能不相信,我還接到過發(fā)表了一些作品的作協(xié)會員歌頌“中國夢”的散文。這種作家不多了,可是因循守舊、作繭自縛的作家依然是文學的主流。比如你不敢寫苦難的底層,看到我們這些底層作家寫了苦難才敢去寫,都是等別人突破后才敢動筆。年輕作家老氣橫秋,缺乏銳氣,沒有訣別過去的勇氣。
前不久《人民日報》有篇文章稱現(xiàn)在八0后暮氣沉沉、精神早衰。文學界的八0后不會自外于這個社會。為什么八0后會暮氣沉沉精神早衰?網(wǎng)上有一篇文章你們可以讀讀《駁〈人民日報〉:八0后為什么暮氣沉沉?》。這篇文章基本找到了八0后早衰的根源。一個不正常的社會生態(tài),遭受慢慢潛移默化的折磨和蹂躪之后,精神怠倦很自然。我們生活的時代竟然買一把菜刀,買一個口罩,買一件白T恤都會要實名制。官二代依然是官,民二代依然是民。在封建社會這是不可能的。封建社會只有皇帝一家可以家傳,就是宰相的兒子想當個小官,一樣參加科舉考試?,F(xiàn)在縣官也可以家傳。整個社會在如此高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形態(tài)下,年輕一代毫無未來,大街上奔跑著一代屌絲。“太多太多的事情駭人聽聞,太多太多的事情讓人悲痛欲絕。這個社會里見不到仁義禮智信信仰,甚至沒有倫理與道德,公平和正義在這里都是愚蠢的行為,無法理解。”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一個在大陸玩了兩天微博就退出了的臺灣國民黨名人洪秀柱說的。我非常贊同張煒的一句話:這是一個變革的時代,也是一個變質(zhì)的時代。
個人的哀怨如果沒有視野,只能是哀鳴,內(nèi)心的悲憫如果沒有胸懷,只能是同情。當今社會人們對文學的逃離大半與文學無關(guān),人們厭倦的是政治生活。在中國,文學是政治的一部分,是意識形態(tài)的直接鏈接。如果讀小說會讀到令人作嘔和頭皮發(fā)麻的地步,你相信讀者厭惡的僅僅是文學?現(xiàn)在的小說不好看,很難受,帶著強奸民意的企圖。讓你接受某種文學,許多人正在助紂為虐。隨便找一個刊物,你會看到千人一面,每篇的敘述方式、想法似乎是一樣的。它的進行、表達、語氣、語言的質(zhì)地,你看三句就想丟開。
那么接下來我要說到的第二個問題就是:
二、突破文體。
文學就是野狐禪。要真正的講,文學本無文體。我自己寫成什么就是什么。我把文字堆砌成我自以為的漂亮結(jié)構(gòu),是我心中想要的,這就是文體。
一個小說,你先想的是哪些?我想的順序肯定跟你們不一樣,我是想先從哪兒落筆,找到節(jié)奏分明漂亮俏皮的語感,然后再找到結(jié)構(gòu)。我不會想深刻、人物、故事之類。這是我的寫法。你的作品,你首先就去想深刻,可你的小說索然無味,深刻有什么用?書上說這個小說它寫出了什么什么時代的深刻變革,揭露了什么什么的社會本質(zhì),這本書太有意義了??赡阕x起來就是白開水,這樣的意義值得懷疑。我比較佩服那些評論家和編輯,硬著頭皮讀那么多小說,還要寫贊美的話,如是我,會瘋掉的。老老實實的寫作固然是好的,除非你有像索爾仁尼琴那樣偉大的苦難,像《紅輪》和《古拉格群島》那樣硬寫。
我說的文體跟教科書上的有區(qū)別,我是大致說的一種寫作狀態(tài),牽涉到技巧、語言、形式等。我喜歡有一個詞叫機趣。這個詞在電腦上沒有,證明人們不太關(guān)心這種說法。但我喜歡小說的機趣。散文詩歌也一樣。
寫作本來是個好玩的事,千萬不要當真。機趣不是游戲。機趣是一個高境界的隨心所欲。用一個俗詞,就是有味。小說要有味,散文詩歌也要有味,說機趣更準確。你的語言機趣嗎?你的結(jié)構(gòu)機趣嗎?你的表達方式機趣嗎?我再簡單的問你,你說的有意思嗎?當你正兒八經(jīng)在那兒抒情,在那兒揭露,在那兒描寫的時候,上帝和讀者在你背后發(fā)笑。當你跟其他人一樣,用了別人千百次用過的人名——什么張小芳啊李二霞啊劉大秀啊在那兒寫鄉(xiāng)村的時候,你可不可以換一種思維,叫他們李臭王鬼劉腳張瞎貓?最好叫二百五、三百六。你的語感是什么,你的人物的名字就是什么。我這是舉一個例子。換一種思維,換一種活法。不過,按你們那些寫法,叫二百五三百六也很滑稽。你若傻傻地問:他叫張瞎貓,是誰給他取的名?是不是諢名?是不是瞎了一只眼?這是小說,兄弟,你不要交待得那么清楚也不要追問。小說就是好玩兒的。他在我小說中就叫張瞎貓,沒有為什么。你就寫:張瞎貓是村長,張瞎貓有兩只賊亮的眼睛。“但是大家喜歡叫他張瞎貓”,這句話就是多余的。如果你再加一句:張瞎貓是他的綽號,老百姓因為討厭他,所以他就叫他張瞎貓。完了,沒意思了。
第二個問題很簡單明了,我不想多說。要再重復,往那兩句后面加解釋,我就這樣加:因為張瞎貓是村長,他有兩只賊亮的眼睛,所以叫張瞎貓。
第三,創(chuàng)建符號。
不破不立。要立就要創(chuàng)建屬于自己的符號。每一個作家必須有一個符號。
因為這個作家寫了個怪怪的很機趣的有味死了的村長張瞎貓,我們一下子就記住了這個作家。一想到某某就想到了張瞎貓,一想到張瞎貓就想到了某某。這個作家就有了一個符號。你說到莫言,是有符號的,大符號,說到張煒,說到方方,說到誰,都有一個或者多個符號。譬如我陳某人,應該也是有個小符號的。如果這個作家沒有一個與之對應的符號,這個作家,不客氣地說,是不存在的。他可能在我們的面前晃來晃去,可以看到他的許多消息,他也有許多作品發(fā)表、出版和轉(zhuǎn)載,甚至比別人出版發(fā)表得還多些,一年寫多少短篇多少中篇,但是因為沒有符號,他的形象是模糊的,他沒有一個讓人聚焦的東西,不能讓人通過提煉和歸納,成為一個簡單的代碼。獨立存在的方式就是符號,雖然你被概念化、抽象化,但你作為清晰的存在,他人不能否認。你飄忽的影子,模棱兩可的定義,讓人費盡心思猜測你到底屬于什么,是什么,到處尋找你存在的證據(jù),抓不住你。一個符號,就是一個作家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東西。他寫得很血腥,這是符號,他寫了神農(nóng)架,這是符號,想到底層文學也會想到他,這也是符號。一個作家,對他最好的評價,就是這是個有符號的作家。當然這個符號是被文壇承認的符號,否則不叫符號。
符號是一個宿命的東西。哪怕你寫了很多別的東西,你寫的東西比你這個符號更多更好,但會被他人忽略,你會感到委屈,有了符號之后,也許以后寫的毫無文學史的意義了,只能不斷地證明一個人的寫作能力。但一個作家,是為了寫作而存在的,他不會考慮太多。他只會不停地寫,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為止。
符號簡單,但作家圍繞這個符號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他是受了傷的,他是流過血的。這個符號應該做到的,他全做到了,一個村莊,小到一只螞蟻,大到一座山峰,全被這個符號所包含轄蓋。符號有巨大的指向意義,也包含了很寬闊的東西。
如何創(chuàng)建符號?我認為要緊守一個地方,往深處鉆,不搞浮光掠影的寫作,不搞全景式,不搞說天天知道,說地知一半的百科全書式的寫作。年輕作家因為知識面的豐富,比上一輩作家膽子大,什么都敢寫,什么都能寫。但他只能是個浮頭刁子,大魚扎得很深。大魚知道水很深。文學的水是很深的,有敬畏,不會什么都寫。有所為,有所不為。我還是用神農(nóng)架舉例。神農(nóng)架那樣的一座神山,你也敢寫啊,不怕觸犯神靈?我看到有年輕作家寫神農(nóng)架,一看,寫野人的,心里有數(shù)了,全是照資料編的一個故事,沒事。還一個湖北作家,北漂的,也跑回來寫神農(nóng)架。有人跟我講,此人干勁挺足。神農(nóng)架又不是我家的,誰寫都行。如果這是我的符號,有本事你奪過去,那也沒辦法。但神農(nóng)架真是一座神山,可不要輕易動筆啊,輕易動筆就是褻瀆。后來此人果然有作品了,我在書店門口一看,好大的廣告,寫神農(nóng)架金絲猴的。一翻書,心里有譜了,這種書寫一百本也與文學意義的神農(nóng)架無關(guān)。聽說現(xiàn)在這位作家還在神農(nóng)架,好像是種茶去了。問題顯而易見。他們寫了很多東西,出了一大堆的書,什么都寫。今天聽說這里有金礦,跑這里來下鉆子,明天聽說那里有寶石,明天去那里下鉆子。最終,我敢說,他們就跟神農(nóng)架的野人一樣,用網(wǎng)上的一句老話:不要迷戀哥,哥只是個傳說。有些人辛辛苦苦,四處奔忙,最后在文壇只是個傳說。
以上的算是一些原則經(jīng)驗,但一個作家受到大家喜愛,最重要的是情感投入。用情感寫作,用真心寫作,用性情寫作。至情才能達到至真,至真才能達到至性,至性才能達到至境。一篇作品,要把自己剝光了投進去,把心肝掏給讀者。
你們要問,那你說的接近天空的寫作,是不是追求高遠?是不是追求純凈?是不是追求神圣?其實,我這么說,是渴望還有第二次這樣的單純明凈天真的寫作,但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我希望你們應該獲得一次這樣的寫作狀態(tài)。
最后還有什么話要送給大家?有一句切記:時間是最殘酷的篩子,什么都會篩下去,最后留下來的,是幾塊頑石。哪個“頑”?頑固的頑?頑強?頑皮?頑劣?都不是。所謂頑石,就是又硬又臭的石頭。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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